程之衍旁侧退了退,自留出一大片空间给她们主仆。
外面赶驾的车夫呼喝一声,马车便粼粼驰行起来。
大表哥似乎心情不好,臂膀交叉抱胸于前,双眸紧闭,攒眉蹙额。
少甯同宋嬷嬷交换了下眼神,各自看出几分拘谨来。
她本想着自己回去,集市车马多,雇一辆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位程家大爷却实在好心,竟亲自套了车驾来接,她一时心神激荡,有些受宠后的惶惶之感。
这种感受已离她三年之遥了,她捏着帕子坐正,好让自己显得更听话一些。
已是寅时末,外面各路小贩高声的叫嚷倒是沉寂不少,人群也稀泛起来,间隙能听出车夫呵斥开道的声音。想来各家也都准备打道回府了。
少甯见程之衍闭眸,绷着下颌养神,随着车撵驰行,初时的惶惶不安少了几分,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她其实胆子一向不小,只江南水乡的人儿柔弱了些,便常常给人带来这种错觉。
且她自我纾解能力很强,譬如目下,只要程之衍目光落不到她身上,她便觉得自在而安全。
百无聊赖,又兼好奇,便忍不住伸出葱段似的指尖悄悄捻开了车帷一角。
瓦市低矮栏杆围起的简陋表演场上,路歧人正在卖力的嘌唱,鼓子词是新近填好,正在燕京风靡流行的《玲珑调》。高高低低的嗓音,压着纯纯的悸动,唱的一旁布棚内的郎君娘子们红霞激荡。
紧锣密鼓的市集褪去了白日的烟火气,随着晚霞染碧,夜市渐渐露出了它的魅力来。丝竹管弦、玩笑喧哗隐现,少甯隔着纱帷竟看到拔起的墀台上有人在排戏,她一贯对这些感兴趣,想着若能停下观看一出,说不得便能有新的灵感撰写出更好的故事。
心意流转间又有些自怨自艾,无父无母之人,并无任性之权,想了想,便敛心将头摆回了车内。
回过头的瞬间,见大表哥已经睁开了眼,顺着她缓缓放下的掀角一瞥,心下顿时明了,唤了声程彻,道:“将车撵停在戏台外围附近的巷口,待上两盏茶的功夫。”
少甯眨了眨眼,迟钝而悲怆的神思仿佛一下泄了洪闸,一时激动不已,雀跃地在车内便起身纳福,口中甜甜道:“多谢大表哥。”
程之衍似乎真是累得很了,摆了摆手,便自靠在车轼上小憩。
看着大表哥阖眸敛神,少甯自在极了,到底是官宦世家的表小姐,她自是不能同那些平头百姓似的挤在简陋的布棚里看大戏,好在选的位置不错,巷口正对着戏台,少甯又坐于车上,便高出那墀台不少,待客人们都落了座,敲敲打打的折子戏便慢慢落入她无暇的双眸中。
是全新的折戏,讲的却是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戏码,少甯认真听完,不免有些失望,但这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即便是同她亲近的程老夫人去法宁寺拜菩萨,也是不可停在巷口挑帷同三教九流之人一同听折戏的。少甯认真数着鼓点,小心记着故事拨动人心的每个高点。
两盏茶的功夫转瞬即逝,车帷放下后,她乖乖坐好,朝程之衍轻声道:“大表哥,咱们回吧!”
程之衍睁眸,道不急,探头出去同程彻耳语,须臾,程彻竟抱着一个檀漆雕花食匣回来,递上撵道:“爷,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程之衍接过,送到少甯手上,“吃吧!”
是两道糕点。
其中一道,少甯很熟悉,叫做状元糕,用小而巧的红色食用章,印些吉祥话在白糯绵软的糕身上,江南那边很时兴这样的吃法。
糕点绵糯甜软,入口即化,名字又很吉利,所以很受官宦人家女眷的欢迎。
另一道少甯便不大认识了。
看着像是用冷却凝固的猪油做成的酥品,搁了米粉雕出一朵朵花的形状,如茉莉一般,漂浮在橙黄色的蜂蜜上,美观而又精致。
“这叫做蜜浮酥柰花,燕京近日很是流行,吃吧,吃完了咱们就回去。”程之衍见她愣神,随口解释道。
前阵子他在忻乐楼宴请,曾听闻一位二十出头的郎君说要买这道糕点给家中娘子尝鲜,他本不喜这些甜腻的吃食,许是名字好听,竟记住了。今日既出来了,便让程彻买来给小娘子也尝一口,以免被人说程家面慈心苦,苛待忠臣之后。
少甯视线在糕点和面前男子身上流转,红软的香唇蠕动了两下,轻轻抿了起来。
她的眼睛生得好看,又深又柔,如静水流过洁净的睡莲,清莹秀澈,便是不笑时,也似流动着一重幻彩迷玄的金箔,泛着奇异的金光。
此刻微垂着头,薄薄的红唇紧抿,大大的杏眸眨动几下,便浮起了迷迭的水光,珍馐美馔在手,却有些不大真切,那匣子糕点竟似幻了重影映入眼睑之内,尤其是那道蜜浮酥柰花,上面精心雕刻的茉莉,突然在眼泪中胀大了不少,摇摇晃晃便似浮在了半空一般。
“不喜欢吃这些?”男人声音低哑暗沉,喉咙间压着情绪,声音听起来嗡嗡的。
第17章
“喜欢的,只是好久没出过门子了,五芳斋新兴起的点心也不大认得了。”细细算来,她还是当年北来,跟着程府的下人自码头入程府时,老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曾停了车让人买了一大匣糕点给她,说是她自南面来,没吃过燕京的小吃,特意买来给她尝鲜的。
这几年,她倒是也陪着老夫人出过几趟门子,可大多是法宁寺、菩提寺这种皇家或者民间寺院,经过市集时,老夫人规矩极严,是断断不会让她掀了帘子顾看的,至于这糕点,老夫人更是不喜外面杂乱,只让府里下人照着样子做给她吃。
同此刻身处闹市而鉴尝鲜品的心情完全不同。
少甯拿着勺子轻轻吃了一口,见程之衍转头望向车窗外,便用拇指大的小勺舀了一小勺给宋嬷嬷品尝。
宋嬷嬷含笑点了点头,轻道:“奴婢记着这味道,回去依着样子给姑娘做出来。”
少甯很想说,府里的厨具不同,很难做出这种味道。顿了顿,又不想多说了,只甜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待吃完了一整块蜜浮酥柰花,又吃了两块状元糕。少甯便将食盒盖好,吩咐车夫起驾。
他们此时停在一个巷口,狭窄逼仄,视光受阻,挥鞭而出时,同迎来的车驾交面,车夫紧急勒停,车撵循惯右旋,整辆马车堪堪转了个大弯。
车子内,自是天翻地覆。
彼时,少甯才方盖好盖子,食匣尚抱在怀中,她下意识展臂又圈臂,半身浮起,正副身子便朝前趔趄而去,手肘险些压到车板上。
一双稳而有力的大手横空一揽。
少甯只觉那大手骨节有致,捏着她薄肩而起时无甚费什么力气。待将她稳稳压到铺着科楞花锦杌的座位上后,她胸腔内的一颗心这才后知后觉狂跳起来。
程之衍今日本已骑马回了府,一路纵行,心头郁结难消。待到了门前,听程彻同门上过话,这才知道表妹竟还未回府。
此时天光敛收,日将垂不垂,他不免有些不悦。
一个女子外面逗留到现在,总归不妥。
他向来不喜女子出门烦琐,深宅里的女眷逛市集,描个眉毛便需半日,本以为午时后,她自己也该回来了,可却磨蹭到了现在。
程家当日既接了这表小姐过府供养,自有责任护她周全。
即让程彻套了车驾,一路接她而来。
到了街上,寻了许久也不见踪影,正踌躇间便在一间笔墨铺子前看到了人,小娘子腰肢柔软,傍着身旁老奴于闹市中穿插而过,那模样太乖,又太好欺负,让他一时竟有些晃神。
及至上了车,双手攥着帕子叠在膝上,腰背挺得直直的,模样很是拘谨。
天光扎眼,他便合眸养神,借着一线视光,他看到小娘子似松了口气,颊畔浮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到底年纪尚轻,坐不住,不过片刻,直直的腰背便软了下去。
小姑娘用脂玉般的手指捏了帷角朝外打量。
他索性停了马车,一次让她看个够。
就听小姑娘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摇头,手中的锦帕拧成了十八种不同的形状。
他便知道,这折子戏想来她是有些失望了。
果然,两盏茶的功夫刚到,她便开了口,糯软的口气里有遮掩不住的败兴。
他突然觉得今日自司狱而起的愤懑减轻了不少。
便像那盘子蜜浮酥柰花,甜甜软软的,让人心里几乎化成了蜜。
正胡思乱想时,车起颠簸,他下意识便伸了手,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到似有一股电流,一路跳跃着窜入了脑海,那感觉很陌生,他敢说,至少在过去二十一年间他从未感触过。
两人曾有一息靠得很近,天光穿透车板,小娘子脸上茸茸的毛发分毫毕现,他屏息又吸气,竟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梨花的香味,那香气若隐若现,跟长了触角似的往他脑子里钻。
他在江宁宣抚使任上三年,往来同僚宴请、犒慰军下,于馆阁中自也经逢场戏。他清楚记得,举了酒盏,着薄衫的女子靠近他时,那种窒闷塞滞的感觉。
他能嗅到她们身上浓烈馥郁的闺帐之气,一张张盛妆而后的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起腻后,闷糊在肌上,混着隔夜的酒气和屋内的熏香,他只觉那一张张脸竟污浊若嗖食一般。
混不似眼前,面容姣好,干净透亮。
夏衫单薄,他的手尚留有那滑腻温热的触感。
他的目光自指尖移到小娘子脸上,见她垂着头,含胸敛眸,强自镇定着,又嫩又薄的耳廓却悄悄爬上一层红云。
心房骤然跳动起来。
瓦市距离程府所在的宝禄胡同不远,没多久,马车便到了程府门前。
程之衍先下车,少甯探出身子,借着宋嬷嬷的手去踩脚凳,方站定,张口道:“今日多谢大表哥了。”
他说不必,又言及自己有事,请她自便。
转身便往墨砚堂而去。
少甯只觉这位肃朗端容的大表哥此刻有些失了以往的稳重,脚步竟比平日快了甚许,像是背后有猛禽追赶,不禁迷惘转头,疑惑道:“嬷嬷?”
宋嬷嬷亦是不解,马车失衡,常有的事,表兄妹之间相扶一把也正常,这大爷难不成面皮竟是比姑娘家还薄了?
“想是真有事。”嬷嬷宽慰她。
少甯道:“罢了,不想了,那咱们也回去吧!”
翌日,江氏身边的女使送来以往府里宴客的名单,少甯誊写出两份,让云萝分别送去了峦芳轩和寒山院。很快两方都有了回信,较之以往,不过增增减减,倒也未有太大变化。
少甯照着新的单子拟好名帖,一并送去了外院,自有孟管事带着下人们一一安排妥帖。
接下来几日,她便没太多空闲了,虽说往年章程都有,她也有主持过几场簪花宴的经验,但这样大的宴会她还是头一次接手,且又事关程老夫人,她自然紧张得厉害,从晨起就开始与底下厨娘和各个管事校对膳单,又将所有菜色一一品尝过两遍,这才最终定下来。
如此过了约莫三四日,老夫人的寿宴便到了。
这日一早,少甯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宋嬷嬷带着云萝在翻箱倒柜。
“嬷嬷?”女孩音色囔囔的,许是刚睡醒,神情还有些慵懒。
她伸个懒腰,抬起嫩白的小脸巴巴望着:“你在找什么?”
宋嬷嬷面前正摆着十几套颜色不一,花形各异的衫裙,闻声朝她一笑,三步并做两步地拿了一套襦裙过来,上身是藕粉色绣芙蓉花织金浮光锦交领襦衫,下身是湛蓝描金的旋裙,将衣衫一面递给她,一面难掩激动道:“姑娘,今日就穿这身,喜庆!”
此次寿宴,自家姑娘一连辛苦了这几日,这是不忍她明珠暗投,可了劲地要将自己朝着艳压群芳、名动京城来打扮。
无怪乎宋嬷嬷有这样争强好胜的心思,实在是少甯这张皮相生得好。杏眸薄唇,高挺鼻梁,洁白无瑕的脖颈,细腻如瓷的肌肤,尤其是入鬓的墨色柳叶眉下那双水光潋滟、随时随地都雾蒙蒙的眸子,让人只看一眼,便觉魂魄似被勾住了一般。
少甯虽未多言,但苏州王家近几年书信渐少却是不争的事实,宋嬷嬷整日里跟在她身边又岂会不知,她自是希望自己照看长大的姑娘能嫁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尤其王家还是表亲,两方性情都知晓,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可强扭的瓜不甜,对方既冷了下来,她一个姑娘家还能上赶着不成?
而另一边,在宋嬷嬷眼中,深信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姻缘。
自家姑娘生得这样美貌,以往是不怎么打扮,整日窝在这后宅中守孝,没什么机会见人,今日正好,趁着老夫人寿宴,好好打扮一番,在众人面前亮个相,她就不信,她家这样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还找不到一家比王家更好的郎君。
自知道少甯笔杆子能赚钱开始,栖梧阁中似挺起了腰杆,个个硬气不少。
少甯将云萝打发出去端水,这才握着宋嬷嬷双手稳重道:“嬷嬷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若王家真对我无意,咱们再做打算不迟,但今日是老夫人的千秋宴,且不说二姑娘这个嫡出的,便大姑娘和三姑娘这两个庶出的,岂会能让我一个外来客居的小姐露了脸去?我穿这样一身亮丽的衣衫过去,就算今日三人忍下来,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可,咱们也不跟她们争抢些什么。”宋嬷嬷知道少甯说的在理,可还是有些失落。
这些年,少甯事事隐忍,就是为了在这府中安稳度日,她深知低头是福的道理。
可今日这样好的机会!宋嬷嬷有些不甘。
少甯由着她发呆,自下床趿了鞋子,到樟木箱中取了一套青乳的旋裙,交到宋嬷嬷手上道:“还是穿这套浅色的吧!左右只要不带白,不与寿宴冲撞了便好!”
宋嬷嬷叹口气,接过来服侍她一一穿好,想了想,又从箱中取出一条织金浅黄的璎珞腰带,坚持为她系上:“这衫裙的颜色奴婢都听了你的,可画龙点睛,也不能太过素净了。”
少甯轻揽过宋嬷嬷肩头,软声哄人说:“好,好,都听咱们嬷嬷的,咱们嬷嬷眼光最好了。”女孩清甜的嗓音带着可软可糯的娇俏,一下子就将宋嬷嬷的心给击败了,她兀自好笑地望了女孩一眼,这才吩咐刚刚进来的云萝为她打水。
第18章
一切准备妥当,时辰也差不多了,宋嬷嬷又嘱咐了云萝几句好好照看主子之类的话,二人这才离开栖梧阁,朝着寒山院而来。
这个时辰,客人尚未登门。
待她到了寒山院,果见程老夫人神采奕奕,穿一身青色五福捧寿绣着吉祥如意云纹的左衽衫裙,全套的祖母绿宝石头面,低调又大气。
今日她是主角,无论哪位客到,都是要先来寒山院拜见老寿星的。
少甯特意挑这个最早的时间过来,就是为了避开那些登门的贵客。
她见了程老夫人,跪在蒲团上,老老实实磕了个头,嘴里说着信手拈来的吉祥话,直把老夫人给哄得笑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