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苏嬷嬷自是唯主子之命是从,迭声说好,只一样她不得不说,斟酌道:“夫人既是看中了英国公家的三小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这门第自也是相当的。咱们二爷身份尊贵,配她也是够够的了,只老爷那里,”苏嬷嬷忖了忖,叹气道,“总归是庶出的,若是二姑娘便更好些。”
英国公府乃是开国元勋,自有底蕴,现任国公出自长房,膝下共三儿三女,嫡出的大姑娘早早嫁了人,云英待嫁的乃是嫡二小姐,和庶三小姐。
因家世显赫,女君又是皇族之人,是以嫡二姑娘自十岁起,保媒牵线之人便踏破了门槛,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小小侍郎家的郎君匹配。
江氏当然也想让儿子娶个嫡出女娘,但就跟七尺汉子盖童被,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若只求嫡出,英国公府的姻缘便只能自指缝溜走了,她不无遗憾道:“英国公府的门第也是够让旁人羡慕一乍儿的了,嫡不嫡的便不那么重要了。左右娶媳是到咱们家来,好与不好我慢慢教便是了。这门第若是搭台子矮了,拍马十年也赶不上。老爷那里不用担心,我随后就跟他说。哼,我还不了解他嘛!别说是娶个庶女,就算是尚主,家里迎座真佛压在咱们头顶,他也是求之不得的。仕途和家族兴衰面前,儿女亲事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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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甯受了些惊吓,当夜便听说了程家二爷被老夫人和大爷联手整治的事,一颗惶惶的心倒是安定不少,后一连几日除了到寒山院去给老夫人请安,便躲在房中日日抄经。
一早,侍女云萝收起桌案上连夜誊抄好的佛经,忍不住抱怨:“二姑娘也真是的,老夫人的千秋转眼就到,她不帮忙便罢了,偏这时要来求什么姻缘,害得姑娘几日进不去小佛堂,只能日赶夜赶。”
这几日日头虽算不上毒辣,到底也没多凉爽,又因时间紧,少甯连午饭都没用,接连从早上抄到夜间,终于赶在寿宴前五日将这八十一遍佛经抄写完。
原本这经文是老夫人身边的秦嬷嬷递过话,要在小佛堂抄写的,女儿家的卧房多少都有些脂粉气,对佛祖会有冲撞。少甯便借了程老夫人诵经的小佛堂,哪知程家二娘子程立娆也要来借。
少甯作为程家寄居的外客,自然没有同主家争抢的道理,为了不让老夫人为难,便主动让了出来,这一让,却是一连多日,宴会时间又赶,她便只能在后面赶抄。
少甯在宋嬷嬷服侍下更换好了衣衫,将胸前的长发撩至背后,抬脸看向云萝,一惯的软和细语,可眉眼间的厉色却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寒意:“你可忘了咱们是寄居,你若是连这点都看不透,诸多抱怨,不若趁早出府另寻高枝!”
云萝不服气,抿了抿唇刚想回嘴,抬眼间就见自家小娘子一身白衫青裙,盈盈站于亭中,脸若流云,腰若柳枝,此刻清亮的眸子微微蕴怒,不由软了下来,“奴婢也是为姑娘你不平,照理说都是晚辈,东西赶,时间紧.....”
“云萝!”少甯打断她,“别说了。”
少甯一向温和,对下人也宽纵,是以身边的下人便都不怎么怕她,以往,看她受了气,为她不平,话里话外也会与人呛声几句,如此倒是惹出许多是非来。每当这时,少甯都是要佯装起脸色训斥的。只是训归训,下人们知道她心善,也不会真的处罚,便还是我行我素。
“好了,”宋嬷嬷对着云萝摇摇头,转向少甯道:“姑娘也别生气,这丫头惯是口无遮拦的,但本意不坏,也是为了姑娘好。”
宋嬷嬷原是服侍在李母身边的,当年李家遭难时,曾护着她从苏州一路进了府,待她如同亲人一般,少甯自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去。
只叹口气,握着她二人的手道:“你们一心为我,我又如何不知?可如今我们是客居,能这样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还是多亏了老夫人的垂怜。在这程家,老夫人日子也不好过,你们的抱怨若被有心人听去,不但惹来是非,还会令老夫人伤心。”
少甯这几年有孝在身,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云萝却是个活泼的性子,四处结交着倒也令她知道了些小道消息。
程老夫人年轻时是续弦,嫁给程老太爷时,程老爷不过才十二三岁。为了保证嫡长子的最大利益,刚开始那几年程老夫人暗中被用了药,防着不让生育。等程老爷长大了,入了仕,程老太爷也已年过五十,却是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为着此事,程老太爷临死都对继妻愧疚,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发誓一定善待嫡母。
程老爷倒也守诺,虽不敢说日日晨昏定省,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孝顺,但每隔三两日,也是要来寒山院走动的,对于程老夫人的要求能满足的也都尽量满足。
所以,当初程老夫人想要接少甯上门时,程老爷犹豫片刻便同意了。
云萝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少甯见状也不再多说,只指挥着,将抄好的经文装进提前熏蒸过的朱匣中,又将笔墨、镇纸等物归置好,抱着朱匣朝程老夫人的寒山院而去。
待到了寒山院,得了小丫头通传,迈步进来。
“菀菀!”程老夫人轻唤她,“快过来喝盏茶,累坏了吧?”
少甯这才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是江氏和程立娆。
她笑着同三人见礼:“见过老夫人、大夫人和二表姐。”
程老夫人吩咐身旁的侍女取来冰镇的酸梅汤,又将为自己打扇的女使遣过去,关切道:“可是热着了?脸色怎么这样差,还是寻个大夫进府来瞧瞧。”说着,抬手便想唤人。
少甯含笑婉拒:“许是刚才走得急,气息有些不稳,老夫人,我没事。”
程立娆瘪瘪嘴,想起自己二哥被祖母和大哥联手惩治的事来。
她虽上面有三位兄长,却因了母亲偏心的缘故,同二哥哥更加亲近,大哥性子冷峻,她也亲近不来,所以,二哥受了罚,她自然想找补几分。
心想这丫头才仗着扮柔弱哄了老夫人一套绿宝石的头面,有什么值得脸色差的。
老夫人虽一辈子不讨祖父喜欢,但却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压箱底的好物自是有不少。
想到这些东西泰半进了少甯手中,一时只觉亏大发了,心如刀绞,脸上也露出不快,语气泛酸道:“祖母还真是疼惜表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您的孙女呢!”
程老夫人一辈子性格倔强,话也不饶人,年轻时便是如此,不然在得知自己丈夫心系元配白月光又对她做了那些事后,也该养个庶子到自己名下,不至于晚景凄凉,可偏偏她性子执拗,只将一个没了亲娘的庶女记到了名下,带着去了泉州老宅生活,偏那小庶女也没个福气,早早便撒手去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泉州闹了场匪乱,老宅也是多有损毁。大老爷官运也越来越亨通,忌惮着御史们的口诛笔伐,唯恐落得个不孝不悌的名声,便三番五次派人去泉州迎亲,这才将老夫人又接回了程府。
当初知晓丈夫心意后,程老夫人也是提过和离的,只是母家不予,夫家也不同意,她一介女流便只能作罢,此后彻底绝了对丈夫的期许,只护好自己的嫁妆和钱财,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生活,几十年如一日,程家一概净事不管。
为这事,程家在京中名声很臭,许多好人家都不愿与程家做亲,就怕嫁来的女儿会遭程家亏待。也是到了近几年,程老爷身处高位后,程家这才慢慢扭转了这声望。
程老夫人置了茶,抬脸冷笑道:“再过五日便是我的寿诞,菀菀连着抄了十几日的佛经了,娆儿,你准备送祖母什么寿礼?”
只这一句,程立娆便止了口。
八十一遍佛经,这得将手都抄断,她可不想吃这份苦。
江氏笑着打圆场:“老夫人,娆儿这孩子没有定性,不比菀菀心细有定力,不过这几日也正琢磨着呢!说是,定为夫人你寻到一份难得的寿礼。”
程老夫人哼了一声。
少甯少不得也要说两句:“我也是闲来无事,旁的不会,只能抄抄经,二表姐手巧,到了那一日,咱们都开开眼。”
江氏对少甯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自己的儿子因了这丫头受了罚,到底也是生不出多少好感来,她不接话,微微别过头,朝着程老夫人恭谨道:“母亲,方才说的事,您看?”
程老夫人脸色不是很好看,只回道:“你们既相中了,我焉有不去说的道理,可你想好了,若让我走这一遭,丢了老脸不打紧,若是人家再给拒了,你且想着后路去糊脸面。”
江氏却是只听第一句,高兴道:“有母亲您这句话,儿媳就放心了,您老且宽心,且去同吴家说,这亲事是我同吴大夫人早就讲好的,他们吴家重脸面,咱们程家便给足了他脸面,他们定不会拒绝的。”
少甯却是一头雾水,待二人走后,她扶着程老夫人上了榻,这才问道:“怎么?大夫人这是要同英国公家做亲?”
程老夫人耷拉着脸,哼声道:“前些日子这蠢媳同人家吴大夫人上了遭法宁寺,又是端茶又是递水,也不知这中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这亲事竟是有了眉目。要我说,咱们程家是清流门户,何必上赶着非要娶他国公家的娘子,人家天潢贵胄,让我去提这个亲,我都觉得臊眉耷眼,无趣的很。”
第11章
吴家是国公之家,却的确称得上是天潢贵胄之门。
吴太夫人乃是先皇英宗之妹文卓大长公主,同程老爷平辈的吴公爷娶的是福康县主,另几房中也有人尚主或与县主通婚的。
一家子都同皇室沾边。
江氏既同老夫人开了这个口,想必这桩亲事也是大老爷程明礼准了的。
少甯身为外人,没有立场说话,只劝道:“老夫人,您就走上这一遭,成了,夫人和老爷自然感激您,不成,与您也没什么损失。”
程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只怕齐大非偶,虽说英国公府是望族,但指给二郎的却是个庶女,那晖瞥す主是当家女君,记到她名下的庶女自小想必也是好生受了一番磋磨,二郎那个性子,柔性的未必压得住他,虽说娶妻娶贤,可若当真娶了个软骨头,只怕连家中庶务中馈都执掌不起来,又焉何能督促夫婿上进,光耀门庭。”
程老夫人忽想起些什么,坐起身拉着她手问道:“方才进来,我就瞧着你脸色不对,是不是二郎那逆子又....”
少甯笑说:“没有,真是走得急,岔了气,佛经我方才已让宋嬷嬷交给了孟大管事,这会想必已经送出城去了。日后天热了,我也懒得出门子,便日日过来,陪老夫人你诵经,给您端茶递水,捏肩捶背如何?”
她原本就是江南人,嗓音甜软柔和,又存了心逗程老夫人开心,不一会儿,寒山院内外便响起了主仆们格格的笑声。
正说着话,外头有丫头报了声:“大郎君过来了!”
程老夫人精神一震,急忙坐起了身。
若说这满府没有血缘的程姓人中,有谁是被程老夫人真真切切放在心上的,还真有那么一位,便是此刻掀帘而入的这位程家大房的大郎程之衍了。
少甯伺候程老夫人穿了鞋,起身的瞬间微微侧了侧头,便看到一位身材极修长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生得高而瘦,一身极简的织金白色素袍,腰间束了青色的革带,散发垂于双肩,头顶配白玉冠,竟隐隐有几分道家恣意疏懒的味道在里面。
别说是这京城,即便是江南那样水生水养的地方,少甯也很少能见到这样俊美如同谪仙似的郎君。
程之衍走进来,躬身叉手,温和道:“给祖母请安!”
程老夫人忙道:“不是说过了,你有忙的,尽管去忙,不必非要日日过来。”
程之衍扶程老夫人回正堂,转身时,视线像是无意识一般轻轻在少甯身上落了落,只一瞬便淡淡移开了。
“孙儿这几日差事还没下来,也算腾的开手,想着五日后便是您老人家的寿宴,故此来问问您,可心里有什么觉得稀罕的,孙儿去为您讨来。”
程老夫人坐下后,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我都一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只你们几个健健康康的,我便觉得比得了任何物什都高兴。”
程之衍坐下来微微倾着身子,正好方便回话:“那孙儿可就看着办了。”
程老夫人说好。
陆续有女使们上茶点,雨前散茶配着如意软糕、吉祥果;香甜可口的玫瑰酥,黄橙橙的七巧饼,倒是勾起了程之衍一些食欲。
他这几日听从圣命,趁着职领未下这段时间,城里城外连同几个镇上走了一圈,即便是皇城根底下,也有那仗势圈地、草菅人命之事发生,几方势力争夺倾轧,倒是尽于心中有数了。
眼看他接连捻了三块糕饼,程老夫人忍不住问道:“这是多久未进食了,本以为回到京来便能清闲些,可我怎么瞧着,这程子像是更忙了。”
程之衍说是,“官家初初御极,不便走动,我目下赋闲正好代他多走走,也好助官家心里有数些。”
程之衍任职江宁时,程老夫人常去信关怀,自也知道官家同他有些交情,但身为人臣,伴君只得尽忠,断断没有仗着这点子交情便得势张狂的,遂道:“官家重用你是好事,之前你老子出事时,我还想着用不用告知与你,可你同家中几个孩子都不同,一点一滴都是真刀真枪拿命博来的,我自不想自私地为了家里这点子事毁了你的前程。如今雨过天晴,官家那里你自也可放心效命,只一样,须时刻谨记,伴君之侧,要常自省。你性子稳重,原不用我多说,只担心你被眼前之事蒙蔽,再赔进去终身,那便不好了。”
这番话兼有劝诫和担忧,程之衍心念微动,放下茶盏,倾身恭谨道:“孙儿知晓,祖母放心。”
少甯悄悄绕到二人身后,一一将茶盏果子摆到二人手边。
程老夫人突然起了兴趣,竟想亲自下厨为孙儿做几道菜,因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便特别喜欢吃我做的菜,只后来去了南边,天高路远的,你孤身一人,祖母心中也是时常记挂,如今回来了,一切便都好了,日后想吃什么,便来同祖母说。”
程之衍自不想劳累到老人家,这几年家中少信,唯祖母惦念,他为老人开怀,便时常在信中提及嚼食,忆及往昔,只道无法品尝老太太手艺,实乃憾极。
不料老人家竟上了心,坚持要去。
秦嬷嬷也在一旁宽慰:“大爷放心,厨上一应都是准备好的,老夫人也就是掌个眼,累不着。”
程之衍这才松了手。
少甯要帮忙,却被老夫人给拒了:“你辛苦了一日了,就在这坐着,陪兄长说说话,我去去就来。”
程老夫人离开,少甯有些不太自在,寻着话题:“前几日得了大表哥送来的好药,还未道谢。”她起身福了福,柔柔说道,“多谢大表哥了。”
程之衍一向清冷惯了,因了回话也有些冷淡:“不必客气。”
少甯鸦翅似的羽睫闪了闪,又寻话题道:“大表哥这几日早出晚归,是同新的差事有关?”
程之衍视线看过来,神色依旧平淡道:“是。”
少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只得重新端了茶,递过去道:“大表哥喝盏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