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婆子迎上来谄笑道:“三姑娘,对不住,劳烦你在这里等,实在是里面正说着话,奴婢不敢放您进去。”
程立姝笑笑,让女使赏了那婆子一吊钱,“嬷嬷辛苦了,年节中的还得在这守着。”
婆子将赏钱揣进袖子里,“姑娘说的什么话,这是咱们婆子的本分。”
程立姝点点头,望向西院,“二姐姐这两日心情如何?”
婆子收了钱,也愿意透露些不咸不淡的,况且这三姑娘一向同二姑娘交好,想来也只是关心姐姐,便露着牙龈道:“二姑娘这几日心情很好,昨儿个奴婢还瞧见二姑娘在修剪了矮子松,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晚饭多吃了半碗,还穿着斗篷在园子里溜了溜食。”
程立姝眸中明灭不定,顿了顿,笑着同婆子别过,抬脚过了月洞门。
这碧华院原是东西两座院子,中以月洞门相连,江氏住在东边一头,程立娆住在西边一头。
见程立姝进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入夜了,三妹妹怎么舍得过来?”
程立姝道:“方才去同母亲昏省,听到菀菀在里面,似乎在商量同大哥哥的婚事,我不好在场,便退出了廊子,是以,便来了二姐姐这里。”
程立娆瘪嘴,“我就知道你不是特意来看我的。”
程立姝道:“早先,我特意来看二姐姐,二姐姐也不肯让我进门呢!”
程立娆脸红了红,支吾道:“我这不是有事要忙!”
程立姝也听说了些,“二姐姐可是当真将那静安师傅接了来?”
程立娆竖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对女使听雪道:“你去外面守着。”
听雪福了福,出去将门带上。
程立娆这才道:“父亲这几日在家中,你也知道,他一向讨厌这些,说什么怪力乱神,我可是花了三千两这才将人给请了过来,成败在此一举,可半分不能出错的。”
程立姝面色有些阴沉,“二姐姐这样虔诚,求什么呢?”
程立娆摆弄着手中的矮子松,漫不经心道:“还能求什么,姻缘呗!”
程立姝捏紧了帕子,“可是,可是同镇国公府的张二郎君?”
程立娆垂下眼,嘟囔道:“我怎么知道,我的亲事一向是由母亲拿主意的。”
程立姝声音低下去,“是啊!二姐姐好命,一直都有大夫人为姐姐拿主意的。”
程立娆听着这话不对,抬起头,见她眼眸漆黑,似有流光,头垂得低低的,像是很不开心,她皱起眉道:“我这正是关键时刻,你便算有不开心的事,也不准在我这掉金豆子,免得将我的好运都浇走了。”
程立姝一僵,勾了勾唇,“我没什么不开心的,二姐姐放心,菩萨定然能听到你的祷告的。”
程立娆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还有午后你不是鬓边攒了一朵蓝色鸢尾?怎的不戴啦?”
程立姝淡道:“那花气味不对,已让我撕了。”
程立娆吃惊道:“百金的蓝色鸢尾,你说撕便给撕了,瞧把你给狂的,这几日没事也跟着在屋里念念经,你如今这派头可比我一个嫡女更大了。”
正说着话,外面廊上传来哭声。
程立娆皱着眉头,站起身,掀帘出来,“听雪!你没同她们说,这十日内,谁也不准哭吗?好不容易聚齐的运道,都被你们这群贱蹄子们给哭没了。”
听雪拧了旁边一个女使一把,转过身拜了拜,不安道:“姑娘这样大的日子了,奴婢怎会不当心,实在是这丫头,她…”
她上前一步,悄悄附在程立娆耳边说了几句话。
程立娆听完,怒容满面道:“去找几个粗使婆子来,将这小贱人给我捆了发卖出燕京去。”
听雪称是。
程立姝突然道:“二姐姐,你正是关键的日子,我便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程立娆这几日闹着江氏,足足花了三千两,请来了清心庵的静安师太来种运,就安排在青梧院。
这几日她日日到青梧院跟着念经抄经,全部心思都在那里,也不耐应酬程立姝,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去,去。”
程立姝出了碧华院,脚步放慢,同后面道:“你悄悄跟着听雪,看她将人卖到那里,你花双倍的钱,给我将人买回来。”
町蓝弯腰称是,于分叉口同程立姝分开,悄悄往碧华院的后墙而来。
第69章
这几日眼看开春了,竟又下起雪来,细细薄薄的,在灰败的枝条裹了一层,美人灯一照,晶莹若硕空的星辰。
碧华院里,江氏这几日却是有些愁云惨淡。
先是挨着青梧院的一甲堂闹了两回鬼,接着青梧院里程立娆抄写的,原本供奉在莲花座前的经文竟半夜起了火,还连带烧了一整张香案桌。
火势不大,很快便被围上来的健妇们扑灭了。
可底下下人惯是无风起浪,无事时围在一头嚼舌根,却嚼出另一道消息。
“什么闹鬼,青天白日里,菩萨就供在隔壁,什么小鬼敢探头出来!”
“那若不是鬼,怎的,好端端的二姑娘抄的心经竟着起了火?”
“什么着火,都是谣传罢了,那两夜是我老婆子守夜,看得真真的,不过是经文旁的油灯被风吹翻,凑巧落了火星罢了。一甲堂那空院子,听闻还是早年老夫人膝下的明凝小姐住过的,那院子嚷嚷闹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真正闹鬼时是什么动静我能不知道?”
几个婆子女使都凑过来问她,“伍婆子,那你说说,闹鬼是什么样子,这两回又是什么动静?”
那年过五旬的婆子悠哉哉抽了口旱烟这才不轻不重道:“闹鬼嘛,无非也就是那两样,或是巡逻的婆子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或是好好放置的东西发出擎天哔响,可这两回同以往可都不一样。”
“伍婆子,你卖什么关子,倒是说清楚啊!究竟怎么个不一样法?”扎煞着手聆听的瘦脸婆子觑着眉头,“说话乱糟糟的,没个准头。”
那伍婆子沉了脸,“怎么没个准头,我可用我这双眼真真切切瞧清楚了,那一闪而过的可不是什么神仙鬼怪,是一截月白缎面底绣碧波纹的袍角。”
“袍子?不会是个郎君吧?”一个小丫头怯生生猜测。
她一说完,便被七八双粗糙的大手捂住了嘴,先头那瘦脸婆子恶狠狠盯着她,“这话放在心里就成,要敢说出来,仔细大夫人拔了你的皮。”
伍婆子压声道:“你们训她做什么?这青梧院里的人是谁请来的,又是谁誊了经文拜菩萨,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嘛!”
那瘦脸婆子同这姓伍的不同,她虽是个看库的闲散差事,平日极少在主子面前晃,但这差事一个月也可得一吊钱,不比这伍婆子,看得是个冷门冷院,偏僻得很。
见她说话没个顾忌,也不敢再同她一处吃茶,当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土,“你们聊,快入夜了,我得先去库房前换差去了。”
她走后,伍婆子瞪着一双牛眼,恶狠狠呸了一声,“没胆的老东西,以为我愿意同你一处。”又招手示意几个小女使和婆子们上前,回头回脑地看了一眼甬道,“实话同你们说,这头一次门响便罢了,第二回 我有了经验,那门轴一转,我便一个骨碌从角房的榻上钻了起来,借着月光看的真真的,就是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我虽只看到了背影,可他腰间绑了这么长的白玉萧,正正横陈到身后来。”
她哼道,“哪家的小姐晚上出门带这种东西?”
江氏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将程立娆叫过来,勒令她再也不许踏入青梧院一步,还寻来婆子和小厮,要将这静安师太送回清心庵。
程立娆自然不许,又哭又闹,说是她的运道如今正在关键时刻,再需要个三五日,姻缘便成了。
江氏那日同张夫人分了手,后来又在两场宴席上见过,拉着她的手寒暄,确然比以往热络了许多。
又有圈子里交好的贵妇来同她说,这张夫人明里暗里的,在跟人打听她的娆儿的品性。
眼看事将办成,江氏对这静安师太自然多了一重敬畏,早几日还亲自抄了经文,让苏嬷嬷拿着去青梧院焚了一次。
但这次关系到女儿闺誉,说什么她也不肯再让这尼姑留下来。
程立娆好说歹说,听闻还特意拉着程之简到江氏面前跪了跪,说是二月便要春闱,她可以不求姻缘,但总可以让那静安师傅帮着为哥哥念念经文。
江氏果然犹豫起来。
她可以不在乎女儿的亲事,却不能不在乎儿子前程,当下软和下来,答应让静安师太待到过了上元节。
又让苏嬷嬷同高管事,将家里里里外外再整治一番,这么一通施压,流言果然停了下来。
一晃,上元佳节便到。
因明日便要开朝,这日旨意终于下来,穿着监服,手执拂尘的中贵人来到程府。
登堂宣旨后,眯着眼睛庆贺程大郎君高升成了殿前司都指挥使,授金服玉带。
程家众人除了江氏外,个个与有荣焉,颇感体面。
程明礼很高兴,一向恪守低调做人原则的他,吩咐到时楼置办了十几桌酒席,赶在开朝前,请了朝中关系不错的同侪过来庆贺。
而同侪自然都带了家眷。
珠光宝气的后宅妇人们齐头聚集在程家的小花厅里,一时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齐萱特意点了少甯和程立锦作陪,三人在最末的角落里,小口品着果子和佳酿。
“菀菀,你这可当罚,你同程大人,不对,现在该改口叫殿帅了,你同殿帅定亲,居然都没告诉我。”齐萱为她斟酒,促狭笑,“这果酒你可得饮上三杯才可。”
少甯同大哥哥成婚后便是自己嫂子了,程立锦自然帮着自家人,“萱姐姐,我表姐酒量浅,我替她喝。”
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端起酒杯皱着眉头抿了一口,被呛出了眼泪,逗得齐萱格格笑个不停。
少甯忙接了过来,扶她坐好,“阿锦,你可真是个实诚人,你萱姐姐是个纸扎的老虎,才不是真的生我气。”
三人兴趣相投,酒倒不是非喝不可,索性一同起身到了栖梧阁来,让底下女使在暖阁架了泥金小炉,用薄薄的平底锅子贴上桂皮、肉柱子、川芎等,炕成微黄、稍焦的模样,让下人取来捣什,慢慢碾成颗粒状。
“这是南疆客族的一种茶法,叫做宝擂,我们家近日族中嫁进来一位新嫂嫂,是打南面迎来的,我自她手上新学的,吃了吃,觉得不错,便问她要了方子,你们也来尝尝。”
几人用小汤勺舀了几勺,添上用火烘开的深井水,一口一口慢慢酌着。
“确实不错!”
正说着话,外面有女使打帘子进来,附在素瓷耳边嘀咕几句。
素瓷脸色一变,急急上前来,话说得有些急,“姑娘,前面传过话来,说是青梧院那边闹开了。”
程立锦看了齐萱一眼,蹙着细细的眉毛,“闹什么呢?”
尽管她压低了声音,但齐萱又怎么可能没听到,绷着小脸道:“有热闹看?”但两根细细的柳叶眉出卖了她,正正是雀跃的神情。
她去看少甯,见少甯咬着建盏咽了一口茶,同问道:“怎么回事?”
素瓷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眼中流露出只有二人才懂的神情,哈腰道:“听闻说是二姑娘在菩萨面前奉的经文不知怎么竟着起火来,二姑娘一时心焦便一个人离了席,后来有女使报到了大夫人面前,说是...”她声音低下去,觑着少甯,“说是人找不到了。”
程立锦同齐萱站起身,一个脸上失色,另一个也有些惘惘的。
“不见了是个什么意思?”
“二姑娘之前说身子冷,便遣了跟着的女使到碧华院去为她取斗篷,等那女使取了斗篷回来,这才听一旁跟着主子来做客的下人们说,说是二姑娘已去了青梧院,因大夫人有过令,那女使不敢耽误,便紧着出门来寻。人到了青梧院,连半分火苗子也没看到,她便又绕着回了碧华院。前前后后这么找了十几个来回,愣是没看到人。二姑娘是大夫人心尖子,那女使再心大,也想起来去厅上汇报了,可巧了,福宁县主也在一旁,同听了一耳朵,当下热心得要帮着寻人,便跟着一同出了花厅,迎头又碰上一个小厮,说是前院里谢家四郎也不见了。”
几个都是闺阁中待嫁的娇娇女,听到这儿,自然也反应过来。
少甯上前一步抢先道:“大夫人可去了一甲堂,是一个人去的,还是....”她瞧了一眼齐萱。
若福宁县主去别处帮着寻人,今日这效果可要折半了。
齐萱瞪她,“以为我想管你们家的事,要不是牵扯到我娘,我才懒得打听。”
少甯今日也需人证,便点点头,接着同素瓷道:“你说!”
素瓷:“大夫人想一个人去,寻了由头打发县主娘娘,可县主偏来了兴致,硬要同去,不止她,还叫上了镇国公府的张夫人,和秦大学士家的夫人,现在四人正带着心腹下人往一甲堂去呢!”
“那又关一甲堂什么事?”程立锦问道。
素瓷回她,“说是有人看到,青梧院旁边的一甲堂,有郎君进去了。”
少甯吩咐下人去取斗篷,两人见状,也一同站起来。
第70章
白玉石桥上,风吹影动,光阴虚移,程立姝一个人站在桥头,静静望着一甲堂的方向,如一樽即将风化的石像。
町蓝上的桥来,叉着手上前:“姑娘。”
她抬起头,眸中冰冷,“都办好了?”
町蓝称是,“二姑娘的茶饼,奴婢已让人暗中换成了加了迷迭香的,估摸着这会儿事已成,奴婢过来时,大夫人带着人,往一甲堂去了。”
程立姝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石桥下的静湖。
初春,湖水消融,水波潋滟,若天际流动的浮云。
町蓝以为她心里难过,便劝道:“是大夫人同二姑娘做得太过,明知道姑娘你对张家公子有意,论起婚嫁之事,却只考虑二姑娘一个。”
程立姝勾唇,“你以为我是在后悔今日所为吗?”
“那姑娘是?”
程立姝没有说话,沉静无波的眸中一时璀璨如星辰倒挂,前方传来人声,她笑了笑,松了口气,“我是在等这最后的结果。大夫人既带着人过去了,咱们也去瞧瞧。”
*
少甯三人赶到时,正碰上程立姝。
“表妹也来了?”
正在这时,内室传来瓷碎声。
推门而入,便看到院里围满了穿青布短褐的小厮和婆子,为首一妇人梳着圆髻,四十出头,是天圆地方的长相,鬓边一支灵芝钗。
少甯认识她,是江氏娘家的陪房,同苏嬷嬷一样都是心腹。但与苏嬷嬷又有不同,只这人也姓江,算是江氏的同宗,平日里帮着江氏处理外面的琐事。
江嬷嬷上前哈着腰,横纹遍布的脸上堆着笑,“几位娘子怎不在前面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