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春尚浅——溪畔蔷薇【完结】
时间:2024-12-06 14:43:50

  是殿司都指挥使韩桐。
  程之衍拱手,“殿帅!”
  韩桐回了一礼客气道:“小程大人,哦,不,如今该称你为副都使大人,这是前往何处?”
  殿前司属皇宫禁卫,与侍卫司分统禁军,除充当陛下近卫以外,也会负责皇帝出行仪仗、兵卒训练、戍守、迁补、罚赏等。统管纷且杂。程之衍在江宁担的是宣抚使的差事,从四品,如今升了半级,乃是正四品的差,虽则只有半级,但内里门道却高出不少。
  这都指挥使是个副差不假,却比以往更易直面圣颜,远非外埠那些一年到头见不到皇帝一面的臣工可比。
  不说升迁更易,单单是作为皇帝心腹这一条,便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了。
  程之衍恭谨道:“殿帅客气,同为陛下效力是我等臣子一等本分,下官身为下属,也必当恪尽职守,为殿帅分忧。”
  却未提去往何处。
  韩桐一怔,却似感欣慰,愈发慈眉,带着几分前辈指点晚辈的耐心,一抬手话道:“副都使,借一步说话。”
  二人离了甬路,往夹道进了几步,借着宏辉殿阁挡了身形,韩桐这才道:“副都使可是往司狱而去?”
  程之衍说是,“陛下方布了差事,下官少不得走一遭,去瞧瞧那反贼是何居心。”
  韩桐面露迟疑,忖了忖这才说:“副都使是头一次当差,本帅本当陪往,然殿前差事松懈不得,唯恐陛下一会儿召见,便只得委屈副都使一人前往那血光蔽日之所,思来想去总是要提醒都使一句,那氓山贼首城府深密、穷凶大极,实乃罪不容诛之人。可想他一个小小的山匪本应在山间跳纵求生,焉何竟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在真定盘桓数日而壮大成势?想来除了自身手段毒辣,善敛人心之外,同当地富绅世家滋养也不无关系。昨日司狱审问一夜,已尽数将这些国之蠹蛊收了监,想来不日便能查清真伪,统一定罪、抄家发配。副都使新官走马,这内里牵扯纠葛甚大,还望穷寇莫追,当断则断。”
  程之衍心下一凛,见这都指挥使神情认真,心中便多了几分成算,面上感激道:“多谢殿帅指点,下官初领此差,确然心中惶然,如今得了殿帅这番话,便知该当如何行事了,殿帅留步,下官先走一步,待改日下官于忻乐楼设宴,请殿帅吃酒一叙。”
  韩桐说好,拱手相送,待江问行引着人出了皇宫内门,身畔上前一效用,躬身道:“殿帅,您方才为何要提醒这程澜柏,想他不过一小小副都使,捏在殿帅手心且翻不出天去,这等年纪的愣头青,刨根问底才好,届时将世家豪门得罪个干净,正好腾出地方让殿帅施展弥补,您这一提醒,说不得他真会畏缩不前,要达到咱们的目的,岂非要费更多的心思?”
  韩桐侧眸:“你懂什么?当真以为凭我三言两语,他便真会不往下查了?哼,一个外埠方提上来的区区四品,在这偌大的燕京两眼抹黑,深一脚浅一脚踩的是谁家的泥坑都不知道。我越是如此说,他便越以为这里面水深。他与我不同,我们韩家世代领兵,我是仗着祖荫这才在这个位置上,他算个什么东西,家中侍郎府邸,根基薄弱,不过偶然得了陛下垂青,这才能御前走差,若这头一桩差事便不细究,囫囵过了,陛下自然对他失望,届时咱们再鼓动朝中交好的御史参他一个执法不严之罪,够他喝一壶的。若他当真较劲深挖,于咱们更是有利。这背后之人,我都不敢轻碰,他一个小小的副都使若沾了手,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午后光芒正炽,斜滚过翘角飞檐,铺陈在青玉色的石板路上,只觉白亮刺目,韩桐眯着双眼望向双阙,那里月白锦服已彻底看不到了,他对那名效用道:“你出一趟宫,去告诉王爷,说这烫手山芋目下已有人接手,咱们只需坐山观虎相斗便可,让他接下来好好养神,莫要错过这场大戏才好。”
  程之衍自办差大院出来,同江问行别过,程彻手上便多了一张红木腰牌并一套紫色官服。
  以往宣抚使虽也是从四品的差事,官服却是同五品一般着朱色,程彻望着手上绚烂夺目的紫色,咧着嘴,兴奋道:“大爷,这官服颜色够亮,够带劲,咱们等下去司狱,前面便是咱家马车,不若进去先换上,也好威风一把。”
  程之衍摇头说不,让人将马牵了来,将官服放到马车中让人送回府,带着程彻一人往司狱而来。
  到了门前,一名门卒迎出来倨傲话道:“司狱门前,闲杂人等退避。”
  因程之衍锦衣华服,又未着官衫,这门卒便以为是哪个世家的儿郎们出来游玩,无意撞到了此处。
  在这燕京城中,殿前司乃是官家心腹,故此即便小小门卒气场也足,并不惧怕这些世家子弟,说话自然也不甚可气。
  程彻登时恼怒,上前斥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此乃新上任的副都使,你们公事在何处,还不出来迎人!”
  程之衍摆手道不用,亮了腰牌,带着程彻便朝里走。
  好在门卒反应也够快,照着自己脸上啪啪便是两下,胁肩谄笑:“小的该死,识人不清。”一壁后退着哈腰,一壁手脚并用着朝里面通禀而去。
  程之衍也不拦他,待抬脚入了堂内,便见一名殿前司公事拱手上前:“副都使大人,下官接到调职条子,说您是明日到任,故此下面的小子们便未能及时认出,”又神情颇为懊恼,“若大人明日前来,下官还能命人将此处打扫打扫,昨夜方用了大刑,目下狼藉遍布,血腥味绕梁不散,实在是委屈了大人。”
  虽说程之衍这差事是今日才落到他手中,但官员调令任命须经政事堂、吏部、礼部三部知晓,吏部铨选人员,政事堂批条子,礼部准备相应官服送往对应衙署,且这又是殿前司本司的职位,早在多日前便该将他办差的地方打扫出来的。
  这小小的公事自然是在推诿。
  好在这司狱也不是日日过来,副都使平日上差之地是在离垂拱殿不远的一处清幽院落,他也懒得跟这些喽喽攀缠,便道:“无妨,本官也是临时起意,那萧苷人在何处?”
  公事道:“在第三狱监。”
  “去提来。”
  公事面上却有些为难,上前半步,压了嗓音道:“大人,此氓山贼首乃是殿帅亲自出马这才擒得,昨日方关入这深牢,大人今日提审不知可知会过殿帅了?大人初上任,也不好同上峰起龃龉,不若还是由下官指名效用去同殿帅说一声,您看如何?”
  任程之衍脾气再好,今日耐心也告罄了,皱着眉头扫他面目,冷声道:“公事大人好大的官威,且不说本官比你大了几级,又是陛下亲自任下,即便是照着规矩来,殿帅负责统筹拿人,这审问之权也是在本官手上,怎么,大人是做惯了牛头马面,便忘了自己头上的阎王是谁了吗?”
  严格说起来,这副都使才是这司狱的直接领导,只不过早前副都使职位空缺,下面这些小吏自是拍惯了韩桐的马屁,一时没更改过来罢了。
  面前朱色官服的公事已然汗液涔涔,脸上灰败,哧哧磕磕道:“是,是,大人说的对,下官这就让人去将那贼首提来。”
  程之衍已没了耐心,“不必,本官亲自过去,你带路便可。”
  公事再不敢推诿,忙绕出堂口,带着程之衍往深牢而去。
第14章
  外面日头炽烈,这深牢内却幽深逼仄,沿着狭路两旁垂着烛光铁树,白光煌煌,为这深狱添了几分孽镜地狱般的气息,加之狱中刑罚逼供之事常有发生,熏咸呛鼻的血靡腥气更是萦绕于胸,令人作呕。
  程之衍胸口翻涌,强自忍着到了第三狱监前,借着昏黄的烛光,见刀锯鼎镬旁的木柱上吊着一个人,目光呆滞,神色萎靡。
  手脚、后背、前胸和脖颈处想来是用了刑,鲜血已经干透,与破旧的衣衫融为一体,泛出黑黝的干涸之色。
  脚上几十斤的铁索几乎覆盖完了脚面,沉沉拖到地上,铺天的重量坠着全身,脸色已青白似鬼魅一般难看。
  公事动作倒也不慢,一壁引着他进来,一壁已经着人在狱监中央架起了桌案和圈椅,招呼着程之衍坐下,又让狱吏上了茶点。
  程之衍端了建盏,置于鼻下,嗅着淡淡茶香,胸臆中翻滚的恶懑这才去了几分,偏了偏身子,转首对那公事道:“让人放他下来。”
  公事本想提醒,这等劣性顽徒,非重典不足以让其招供,可联想方才,又恐再招斥责,忖了忖,只得招手唤人,去了那萧苷脚镣只用铁索缚手,这才提到程之衍面前来。
  程之衍这才看清,此人不过二十出头,中等个头,半枯黄发下包着一张文弱消瘦的脸。许是用过大刑,脸上黑血漫爬,已然没了精气神,像是被人以外力强行抽掉了魂魄,唯余沉沉暮气。
  公事递过卷宗,哈着腰道:“大人,此为氓山匪患的全部梳理。”许是方才怠慢,这会儿有意找补,便侃侃叙说道,“此人姓萧名苷,真定人,祖上以经商为生,早几年其父萧柏花钱疏通,捐了个从九品巡检差事,负责县里缉拿盗贼,盘查奸伪等活计,后来其父亡故,此子同家中几个兄弟不善营生,将一应家什败光后,渐至中落,不但不思改过,反倒意志愈发消沉,去年竟劫持奸污了县令的侍妾,被县里捕令围追,这才逃至氓山。那氓山原本的贼首叫做姬不凡,二人一见如故,便当场与他拜了山头,将此人给庇护起来。民匪勾连,在他鼓动之下,原本几处的乡邻也上了氓山,声势逐渐壮大,人也愈聚愈多.....”
  程之衍打断他道:“依你所言,这氓山贼首另有其人?”
  公事道:“实则是两名贼首,一文一武。大人有所不知,那氓山上原本不过一群打家劫舍的匪盗,区区百余来人,不足忌惮,当地县令自忖其府衙可以独立铲除,这才错过了上报朝廷的最好时机,偏巧当时正赶上先帝晏驾,场面一度有些混乱,这股人便愈聚愈多,县令慌了神,待想再次报于朝堂时,却被此竖子以三千人马烧了县衙,将县令和几名地方官员就地正法了。后朝廷得到消息,一时未能腾开手,迟了些日子才派人前去剿灭,匪寇这才发展到了三万人。氓山后崖乃是一处断背,断背与峡谷合势,围成了偏僻小路,经此小道去往真定县中,比正经的官道可节省一日的车程,许多百姓和富绅自南面归乡,数日水陆颠簸,早已乏力殆尽,便往往自此小路通行。这群匪患便以济贫为名,时有搅扰之行。而此竖子逃至氓山后,助起壮大,招兵买马,囤积米粮,联合乡邻,开始公开与朝廷叫板。此竖子读过几年书,据说算得一手好账,氓山一应兵事、粮草、钱银尽出自其手。”
  程之衍眉目沉静,双手慢慢翻着案宗,曼声道:“既是精于账目此道,焉何又使得家道中落呢?”
  公事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嗫嚅道:“许是之前顽劣,而后才奋进...”
  程之衍放下卷宗,双手抚在膝头,道:“既能凭此立世,为何非要等到成为反贼之后才上进?那姬不凡呢?”
  公事答:“殿帅剿匪之时,那姬不凡与此竖子兵分两路,妄图冲出突围,被殿帅一箭毙下马背,已葬身山涧深谷,骨头都摔碎了。”
  那萧苷闻听此处,死寂的脸上抽了一下,双眸微抬,回魂般,张口动了动,却未发出声音,未几,又低下了头。
  程之衍倾身顾看,冷声问道:“此案宗上说你曾以三千兵马夜袭知县府衙,纵火烧了整个衙署,令大批罪犯潜逃出狱,此事可是属实?”
  未有回音。
  公事道:“大人,此逆贼骨头硬得很,昨夜刑具上了不少,却始终未能令其画押签字,下官看,不若剥皮萱草,点了天灯,我就不信,等皮子褪到一半,他还能这般闲散从容。”
  山匪作乱,历朝历代都有,逢灾年更甚,然则大晔建朝百年,已吸取前朝教训,广开言路,单看奉养的御史数量乃是前朝双倍之数便可知晓,朝廷是实打实想要令民意上达天听的。
  虽说总有贪官横行,刁民闹事之举,但此股山匪造反的时机却很奇怪。
  先帝在位后期,朝纲不稳,官□□败,官逼民反便罢了,可当时先帝已然晏驾,新帝即位,下令举国除奸,严查圈地之举,还地于民。
  既非生灵涂炭之祸,又非满目疮痍之机,反之,朝堂上下一派大好之势,在这种时候公然祭出旗号,说要匡扶山河、推翻朝廷,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且真正的山匪不过数百之人,许多都是真定勤勤恳恳的小老百姓,骤然间壮大至三万人,究竟是何等鼓动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百姓同上位者不同,造反乃是株连九族之罪,但凡有糊口之碗,绝不会跟着人造反生事。
  铲除这一小股山匪不难,难的是以往鉴来,引以为戒,这也是乾德帝命人严审的原因。
  程之衍又道:“你们盘踞氓山,自几百人壮大到万数人马,不过短短半年光景。你的同党交代背后乃是受到一干乡绅富户接济,这才能聚敛兵器,采办粮银。但我方才查看卷宗,这些所谓的富绅,实则只有几户人家中仍有营生,余下十数户早于月前或退出商会、或银钱周转不利,家财无以为继,又能资助你们多少?”
  萧苷半匍在地上,手肘触着石板,双眸死盯着缝隙中若隐若现的血渍,那里因久浸生血,砖石已渐转黢绛,在煌煌烛光下起出腻浆似的一层油污。
  “你们因何谋反?”程之衍冷冷问道。
  司狱不同于一般狱监,能关押到此处的人,既是大案,又是要案之犯,故此间之人并不会同一般罪犯那般喊冤叫屈,一则没有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二则一日日刑罚滚过,便是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那萧苷似是深知这些,已经认命,一直软瘫在地,并不言语。
  公事谨慎道:“大人,既是富绅资助,想来一应钱财都已化作了流水纹银,用来采买粮草和兵器等物,那些富绅也都承认了,大人莫不是对此心存疑虑?”
  程之衍道:“可富绅之间并无通气,他们只是知道自己是这许多资助人中的其中一环,并不清楚这三万兵马究竟需要多少钱粮,这背后若无推波助澜之人,区区几百乌合之众,焉能壮大至斯?”
  公事觉得在理,又见地上之人冥顽不灵,便建议再上大刑。
  程之衍摇头,起身理了理服衫,“他是必死之罪,开不开口都没什么区别。一个求死之人,刑罚于他无用,走吧!”
  他往外走,抬脚跨出门槛,又回过头,看着他凉声道:“人活一世,本就易碎,若到死含冤,只恐来世也是万千险阻。佛家有云,修不得今生便修来世。今日我给了你开口的机会,是你不要的,来日断头台前,烈酒一碗,莫再诉天道不公,哭求来生。”
  他转过身,便听身后响起O@之声,那声音极其压抑,时断时续。
  回身见萧苷头脸埋在乱糟糟的污血中,双肩抖动,伴着低低的呜咽和抽搐。
  程之衍静静等着,几息过后,萧苷重新抬起头,死水般的双眸终于聚焦,他缓缓坐起,因受刑盘起的双腿略显僵硬,偏一副闲庭之态,苦痛着道:“大人是上位者,上位之人,又何以懂得我们百姓万户之悲苦?我等黎民,若非是被逼到一定地步,又何以会走谋反这条路?”
  程之衍见他肯开口,便重新坐回了原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