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春尚浅——溪畔蔷薇【完结】
时间:2024-12-06 14:43:50

  程之衍点点头,让人带着他下去。他则慢慢转过身,又进来内室,见床上的纱帐已经高高挂起,她则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喝着香饮子。
  “夫君回来了?”
  他说是,挥手退了两个女使,坐过来问:“可有不舒服的?”
  少甯道没有,“就是怪不真实的。”
  他也觉得不真实,总觉得离做一个父亲还很遥远。
  少甯见他手伸过来,似乎是想放在她的小腹上,只不知想起什么,又缩回手。烛光里,一双丹凤眸子里慢慢溢出一层薄光来,闪闪的,像是冰里长出了魂魄来。
  她眸中亦是晶亮,多难啊!两个人总算有了延续的血脉。
  她十一岁上便寄人篱下,活得谨慎小心,小小年纪学着察言观色,而他则更难一些,那么小的年纪便被家人送到了泉州,燕京的繁华,燕京的亲人,想必在梦中梦过了无数遍。
  如今两人都算熬出了头,她看着男人如冬雪似洁白的下颌,突然觉得鼻腔里微酸,放了盏子,蹭到他身边,小猫似地往他怀里钻,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恭喜夫君,你要做爹爹了。”
  语中带出了哽声,他自然也听出来了,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间,呼吸间,能闻到她发上的梨香,这香气让他安心,长长的叹息自唇齿间泄出,“也恭喜你,你要做娘亲了。”说罢,又摇头失笑,“只没想到竟这样早。”
  她笑他傻气,说:“谁家不是盼着早日添丁,偏只有你觉得早了。”他抚着她柔软的发,晶体似的泪珠在眸中滚了滚,终究被自己强压下去,笑了笑,“倒也不是觉得早,可我总盼着咱们二人能多些时间相处,有了孩子免不得要分心。”
  又与她拉开一点距离,望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神情忽而变得郑重起来,“你知道吗?时至今日,我还记得自己刚到泉州的日子,同族里的其他小少年,到了求学的岁数,不是在家人相送下到学里念书,便是到校场上跟着师傅们学武,从文或是习武,总是各人挑着喜欢的来,而我不是,我两样都要兼顾,冬天那么冷的海水,教我习武的师傅曾将我丢进去三次,就是要看着我能不能自己从海里爬出来。后来长大了入了仕,被朝中派到江宁去,上头的指挥使为难,头一桩差事便派我去剿匪,我那时没什么经验,就觉得做这种事要凭着一腔热血去做,没有安抚好后方,带着几百人冲上了孤岛,结果可想而知,没有后援,我手臂上中了一刀,险些活不下来。”
  少甯听得胸口发酸,隔着衣衫捏了捏他伤口的位置,粘湿的眼睫紧紧贴在眼睑上,雪白的脸颊滚下两行热泪来,颤着声音道:“我娘活着时,常说,人少时吃过的苦,绝对不会白吃,你瞧瞧二表哥和三表哥,个个孱弱怯懦,连刀都提不起来,说句不该说的,他们那样的郎君,若是给我选,我都不稀罕搭理。”
  他听了阴云尽散,欢欢喜喜笑出声来,他一向稀罕她稀罕得紧,即便有时能从她眼里看出敷衍,可听了她情意绵绵的话,他还是心里欢喜到不行,想来这就是书上说的‘一物降一物’,他这辈子是注定挑不出这小狐狸的手掌心了。
  他亲了她皙白的脖颈一口,氤氲缠绵地说道:“这么说,你之所以选择我,竟是因我的武人体魄。”又俯下身来,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尖,“我的娘子原来喜欢力气大些的,我懂了。”
  他说这话时,腔子里带着揶揄和一点情动,让少甯瞬间羞红了脸。
  这人可真是,面上一派端颜和肃穆,可总是对她说些轻浮的话,偏他一张脸长得正派,带着一点暗示的浑话自他唇齿间说出来,便多了几分禁欲一般的悸动,让人面红心跳,却又对他讨厌不起来。
  推了推他,娇声细语道:“去你的,再讪皮讪脸,我便不同你说了。”
  本是随意同她玩闹,闹完他却想起一件大事来,挺直了脊背,看向她,忽而茫然,忽而又委屈起来。
  少甯被他看得发愣,问他道:“你看什么呢?”
  他绷着嘴角问道:“妇人生育,怀肚几月来?”
  原来是这事,少甯被唬了一跳,没好气地睇了他一眼,大大的杏眸格外潋滟摧人,“还说呢!这下一直到明年二月里,我怕都要悬着心了。”
  “对啊!近十个月呢!”他喃喃着,忽然沉沉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我即将要开始为期八个月的苦行僧生涯了。”
  少甯怔了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哼了一声道:“活该,谁让你勤耕来着。”
  他抱着她嗤嗤笑出声,一手抚在她的小腹上,垂下头:“都是因为你,你爹我的福利可都没了,待你出来,定要好好孝敬你爹爹我,你可知道?”
  眼看少甯软绵绵的肉拳头捶打过来,他急忙改了口,“不,还是先孝敬你阿娘吧!你阿娘付出更多。”
  她脸色这才好起来。
  “待你出来,若是男孩,你想修文,我便为你筵请名师教导,若想学武,我便亲自教你骑射。”他终于正经下来,短短两句话,便将自己儿时的心愿都折射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少甯听得心中一叹,眸子里又凝结出水雾来,伸出春雪似的手臂搂住他撒娇道:“那我呢?你也教我吗?”先头还说教她作画来着,也确实教过了,只是次次到最后都教到榻上去,后来她看清了男人险恶的用心,再让她去书房时,她便严词拒绝了。
  程之衍抱她抱得愈发紧了:“也教你!不过你无需学,我护着你一辈子便是了。”
  少甯终于笑出声来。
  翌日吃过早饭,他陪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便再次将她赶回到榻上,在她身后放了大迎枕,“还是多躺躺。”
  下人在廊子外说药熬好了,他应了一声,简单为她整理过衣襟,这才让人进门。
  少甯坐在榻上,望着甜白瓷盏里冒出丝丝缕缕热气的药汤轻叹口气。平日里她其实并不怕吃这些苦药,但不知是不是如今有了身孕,人突然就娇气起来了,瞧了一眼便觉得反胃。果不其然,喝了三四口后便一股脑都吐了出来,最后直接躺回榻上,赌起了气,“不喝了,怀个孕这么难,我不生了。”
  是宋嬷嬷亲自端药进来的,听完这句心下一紧,下意识便看向了对面。
  王妃性子一向乖巧懂事,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殿下还在这呢!就闹起脾气来。
  程之衍瞥了宋嬷嬷一眼,不动如山地接过药碗,同她道:“郎中留下的单子交给厨上,让她们务必小心避开,再则,自今日起一直到她生育为之,厨上那边,嬷嬷你亲自去把关,一刻也不准离人,最好两两一班,不要给任何人单独接触食物的机会。还有,让她们一天十二个时辰留着火,王妃想吃什么了,务必在第一时间做好送来。”
  宋嬷嬷笑眯眯应下。
  “还有,”他看了一眼床上闹脾气的小娘子,“她如今有了身子,书局那头便再不能去了,一直到生产前,就老老实实留在府里,非必要,客人的请见一律推掉。”
  少甯蓦然转过身来,“凭什么?我新买的那个院子还没修整好呢!”去年将院子拆分成间租赁给那些举子,她赚了不少,还指望着今年又买的那间院落再攒一份银子。
  他言简意赅道:“自我被封了亲王,峥嵘布庄便重新开业了,你手上银子够使了,无需再出门。不管怎么说,就是不准出去了。”
  少甯哼哼着又背过身去,“你的银子同我有什么相干?”
  宋嬷嬷瞥了她一眼,心里暗暗摇头,这王妃胆子真是愈发大了。既王爷接了伺候王妃的差事,她无事可忙,便径自退出了内室。
  程之衍捏着汤匙,哄她道:“我的就是你的,喝药吧!”一头说,一头将一汤匙药送过来,空等了一阵,见少甯动也不动。
  目光往屏风外望了望,压着声音道:“这样吧!你喝了这碗药,我再给你捏一次肩膀或者捶一次背。”
  少甯转过身来,目露讥诮,“那妾哪敢呀?殿下上次为妾捶背,捶三下望一眼屏风,仿佛是在做什么不可见人之事,再说了那次殿下不是自己也说了,为女人捏肩捶背丢脸,非顶天立地的男儿所为吗?”
  程之衍转动着汤匙,垂下头,压了压跳动的鬓角,“你喝了这药,我再破例一次也无妨。”
  少甯诮笑,“妾怕被雷劈。”
  他无奈道:“这样吧,至少你坐胎稳当前,只能乖乖留在家中。”
  少甯也知道他为了自己好,可直到生育前都只能在府里这一片地方打转,简直要憋死她。如今听他话里有了活口,郁郁去了大半,只她一向信奉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原则,这日子都没说清楚,她自然不能软和,平躺下来,瘪了瘪嘴,就是不说话。
  程之衍叹口气,“先满三个月吧!之后我带你去温泉庄子玩。”
  少甯脸转过来,花瓣似的唇张了张,“当真?”他迟疑着嗯了一声。
  终于笑了开来,坐起身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将浅棕色的药汁咽下,仍然是咽三口吐一口,但总算是勉强喝完了。
  正拿软帕擦着嘴,廊上有人声飘过来,说是宣平伯府的小娘子过来了。
  程之衍皱眉,“去告诉她,王妃今日身子不适,不能见客,让她改日再来。”
  他闲散了几个月,宫中已再三催促,下月起便要到兵部报道,届时有了差事在身,便算有心陪伴她,也没多少时间了,这都月底了,他自然想多些时间同小妻子相处。
  少甯却打断了他,“不成,昨日说好了的。”
  程之衍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齐萱今日过来多半是为了那宋异的事,她下了榻,坐到妆奁前,让素瓷为自己绾发。
  程之衍拗不过,只得道:“最多半个时辰。”
  她转过脸冲他眨眨眼,柔声道了声是。
第97章
  程之衍在正房略坐了坐,估摸着她一时半刻回不来,便自己到了内书房。取了一本兵书,坐下来看。翻了两页,却静不下心。禁中原先定了由他护送太子南巡,可后来却没成行。一是谢家极力反对,二则之后他的身份也有了变化。
  太子南巡比预定中回来得要晚,上个月初才姗姗回驾,自回朝后,除却几次大的朝会,其余时间则多半会留在东宫,偶尔到六部观政,也会同几位幕臣私下到猎场放风。但最奇怪的,无疑便是每月逢九出宫的事了。
  太子此人论心计不如端王,论狠厉不如庄王,温吞水一样的性子,却颇得朝中上下人心。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有一副好性情,在朝诸官看来,温润谦和,乃是帝王大才。先帝将摇摇欲坠的大晔交至官家手上,经了他这一年多的整治,朝堂新旧两臣融合得当,几处动乱也处置得很及时,西北同狄人一战,大获全胜,官家威望已到了顶峰。
  大晔接下来需要的是维.稳,新的帝王无需旷古铁腕,只要性情宽厚,不事奢华,能将乾德帝制定的律例按部就班照着执行即可,一句话,朝堂接下来需要的是位儒帝。
  赵昌的形象正符合了朝堂诸官和乾德帝的期盼。便说此次南巡,他听闻太子一路铲除了几个奸佞,又带人剿了一小股山匪,大案一个也没碰到,立了几样微末小功,官家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其实,官家几个子女中,他最属意太子,最大的原因便是太子赵昌是由他一手带大的,情分非端王和庄王可比。
  原本只要太子中立,不要同母家攀缠太过,他的位置自然十拿九稳。可他却过分依赖自己的母族,寻常大事小情不是由皇后插手,便是由谢家居中处置。官家调他出京,未必不是一种历练和保护。只消他经了此次,能独挡一面,与两个舅父再疏远几分,官家想来并非一定要动谢家不可。
  想到谢家,程之衍又是眉头一皱。
  官家默许他杀了谢荣启是对谢家的第一重警告,勒令太子南巡是第二重警告。官家之心,连他都能猜透,不可能谢君昊猜不到,可这些日子仍是频频出入东宫。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竟能让他这样的大人物,明知不妥,却偏要冒着令皇帝不悦的危险而频繁地与太子会晤?
  太子当日南巡,是以剿灭乱党余孽为名,杀贪官、破匪乱,他心里明白,这些多半是由谢君昊放在他身边的幕僚所为,但就是这些微末的功劳,也着实让官家欣慰了几日。所以谢家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人隐在背后出谋划策,要比在明面上干涉太子行径更能争取到圣心。
  可却干冒这大不韪,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微敛着瞳眸,凝神沉思。忽而木作廊子那头传来她银铃似的笑声,他扔了书,迈步到廊上,随手支开橙黄色的金丝篾帘,见煌煌的天光里,她婀娜走在纸伞下,那一缕朦胧的倩影让他心潮澎动。
  他低了点头打量,肌肤是上等的白瓷,鼻梁是碧湖上的峰山,弯弯的眉眼,花蕊一般的娇唇。爽朗的笑若山涧潺潺的泉溪,他莫名觉得她同过往比,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可真要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更洒脱,也更明朗了。
  过去她是程家内宅里的一束幽兰,只能在阴光中静静绽放,而现在她是烈烈的蔷薇,娇阳下亦能生出璀璨的烈焰。当然,她还是最美的那个,只是美得不再淡然和疏离,而是更加张扬和恣意,仿若已经同这暾暾的天光分隔不开了。
  他看痴了,靠在廊柱上,挑着篾帘的手一时忘了松开。还是她先发现人,扬声叫他:“夫君,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热吗?”
  他松了篾帘,压下心头绮念,这才往她处过来,走近后,接过女使手中的十二骨节油纸伞为她撑在头顶,扶着她的腰慢慢往室内走,“怎么这么快?”她就在他左侧,稍微斜一点头便能看到她的眉眼,见其眉眼俱笑道:“秘密。”
  他便不问了。小娘子总有各种各样出人意料的小心思,他猜不到,瞧着她心情不错,便知也没瞎猜的必要,将人重新扶回榻上,抬起头,发现跟着她前去的两个女使只剩下一个,便指挥她道:“去取些冰来。”
  素瓷福了福身,出去指挥下人们重新在冰鉴里添了冰块,四下立刻凉爽起来。她慵懒地抻了抻腰,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外面天光穿透金丝篾帘照进屋内,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的光将静谧的室内分割成细长格子一样的天地,她由女使服侍着洗完手,接过递来的巾子,慢慢将一双雪白的柔夷擦干,又坐到妆奁前来,吩咐侍女为她散发髻。
  他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忙活,就见她开了雕漆镂空缠枝匣子,从里面取出来一只白色的瓷罐,手掌般大小,打开来,是洁净细腻的膏体。
  像是想往手上涂抹,可又想起什么来,将罐子重新合好,塞了进去。
  他觉得奇怪,问她道:“怎么不用了?”
  她转过一点身子来,未说话先叹了口气,“不敢用,怕对胎儿不好。”又颇为苦恼,微微低了一点头,看着自己一双柔荑道,“还有八个月,怕是这手都要糙死了。”
  他叱她,“哪里就会糙了,明明比我的细很多。”
  一旁的素瓷刚为她松了高髻,正慢慢梳通,听了不由抿嘴偷笑。
  少甯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胡说,嘟着嘴,“我是姑娘家,姑娘家的手怎么能同你们男人比,脸和手都需要保养,不保养,会老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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