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两自去说话去了,程立娆愈发觉得自己受了冷落,索性侧过身望向窗外。
夜幕垂下后,程之衍回了尺素,少甯扶着腰来回走动,偏了偏头,“夫君回来了?”
程之衍瞥见她的动作,脸色一变,“是又不舒服了?”说着便要让人去请大夫。
少甯忙摆了摆手,“不是,是宋嬷嬷说,我要多走动走动,这样有助于以后生产。”
这事程之衍还真不知道,净了手,过来扶她,“才五个多月,日子还早,还是以稳妥为主,适当走两圈便罢了。”
少甯被他扶下来坐好,问道:“同几位表哥谈得怎么样?”
程之衍坐下来,“本来以为这事多半要拜托给三弟或四弟,可不料问了一圈下来,能够帮上忙的竟然是二弟。”
之前的省试,程家一共有三位郎君参加,程之远同程之乔都榜上有名,反而是二表哥程之简落了榜,想不到此时能帮忙的竟然是他。
但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少甯坐在床边捶着腿道:“二表哥早先在清明书院读书,结识了不少人,考过恩科的有多少不知道,但逛过秦楼楚馆的肯定不少,待太子私德之事被端王抛到明面上,便让这些人开始在城中街头巷尾造势,朝中有严家人弹劾,市井百姓间又有这些人鼓动,官家便是不想罢免太子都不行。”
程之衍瞅着她的动作,蹙起眉来,“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要忍着,早些寻大夫过来瞧瞧才好,或者我让人去叫个太医过来。”
少甯知道他更相信栖霞巷那位老郎中,毕竟是婆母的旧识,他相信的人,她自然没有怀疑的。
“我不是讳疾忌医。”她仰着小脸笑说,“那老郎中自然更好,只是却不必请人白跑一趟了,我只是腿疼,走路多了些,是怀孕的正常现象,我听嬷嬷们说,等月份大一些,腿脚会发胀,严重的时候,连鞋子都穿不上.....”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这么严重?”
她说是,头一次怀孕,她也忐忑得很,可不想将这种情绪带给他,拍了拍他道:“没事,一回生两回熟,怀了这次下次就有经验了。”
垂着的双腿陡然被抬高,少甯上半身晃了晃,要不是他一只大手扶过来,她险些仰面倒在床上。
就看到程之衍将她的双腿放到自己身上,宽阔温热的手掌轻轻抚着,“这样可觉得好些了?”
龟背锦缎帘子被掀开,素瓷和芙蕖顿时红了脸,又悄悄退了出去。
少甯腔子里的心乱跳,大大的水眸睇向他,“这次不怕被人瞧见了?”
他白了她一眼,哼了哼。
少甯见好就收,支着下颌看他,他抬起头,见小娘子眼睛里居着漫天星河,粉扑扑的一张小脸上都是得意和餍足之态。
喉间紧了紧,望了一眼她身后的帐子,欲言又止,少甯没想到不过捏个腿,他怎么就突然有了兴致,讪笑两声,想抽回腿,“那个,天色不早了,你去洗漱吧!我....我今日累了一天,想先躺下来。”
程之衍却没松手,掩饰般咳了两声,一面为她纾解,一面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少甯:“你说,我听着。”
程之衍迟疑了半天,最后啻啻磕磕道:“齐娘子,有阵子没来了吧?”
少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点点头,“是,她最近忙着呢!”忙着同渣男大战三百回合。
程之衍脸色微变,竟别扭起来,先看了一眼烛火,又看回少甯,又看了旁边一眼,这才道:“我想为她保个媒。”
少甯呆了呆,忽然想起早先他为李氏故交家的郎君们牵线搭桥的事来,咬着红嘟嘟的樱唇,俯下一点身来,“夫君,你....你是不是有那种特殊的癖好,就跟我喜欢写话本子一样。”虽然这癖好不怎么爷们,但少甯不能打击同自己一样有着特殊喜好的一份心,遂鼓励他道,“没事,夫君你要是喜欢做这些,就大胆放手去做,我近日那书局又赚了些银子,我让底下管家出去走走,咱们赁一间铺面,转辟出来给你开牙行,不过主营不做买卖宅院,专做冰人的生意。”
抬起头,见程之衍深潭似的眸子突然起了火,脸色沉如落霜。
第106章
少甯那日累得手臂酸痛,这才弄明白原委,原来是四表哥程之乔对齐萱动了心,想让他们夫妇从中递话,帮着保个大媒。其实自打秋游那次,程之乔便对齐萱情根深种了,因早先顾忌着白衣之身,这才没脸开口。
少甯思来想去,自己却认为这是一门好亲,四表哥稳重可靠,人也豁达,却是比宋异那种人强出不少。她决定待下一次见到好友,先与她偷偷交个底,得了她的首肯,再备着礼品亲自登门去说亲。
又过了两日,程立雪终于以省亲的名义回了程宅,少甯却没再去,只听闻,母女两个久别重逢,抱着哭成了泪人,又约着一起去见程明礼,不料却连人影都没见到,说是大老爷一早便去赴同僚筵约,要入夜才能回府了。
程立雪听及此冷笑一声,连午饭也没用,别了柳氏直接坐上了回东宫的车驾。她走后,柳氏遣人来给少甯递话,再三恳求。这种事,少甯也不好做出什么承诺,将来人打发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东宫。
太子赵昌这几日病了,先是感了风寒,经了太医诊治病情本已得到了缓解,不料秋夕节翌日跑到城外渡口,遇到了降雨,被困在了一艘商船上,一直待到午夜,雨停后这才在内侍服侍下回宫。当夜便就发起高烧来,烧得人事不知,呓语不断,皇后亲自坐镇,守着儿子三日三夜,将太医院的太医轮番宣了个遍,病情这才稳定下来。
治了大半个月,高烧倒是下去了,只人惘惘的,没什么精神。落花的时节,披着氅子到湖边赏景,望着水上漂浮的枯叶,眼圈止不住的红潮泛滥。
皇后瞧了几次,心疼难忍,可儿子大了,心事不愿意同自己说,她不得已只得将哥哥武安侯又请进了宫。她记得昌儿小时候最听舅舅的话,也盼望着,此次舅甥两个聊过之后,儿子能恢复如初。
武安侯是午后过的东宫,陪着到了外面的碧亭,见太子倚在鹅颈椅上,神色憔悴,双目无神,不由叹口气。
孽缘!都是孽缘。
“殿下。”他揖手道,“大病初愈,为何不多到床上躺躺,来这阴冷的湖边做什么?”
“人找到了吗?”赵昌转过脸来,面容清冷。
赵昌生得星眸俊目,肤色偏白,其实单从五官来看,并不十分惊艳,但因仪态过分出众,远远望去如修长的青竹一般,多了几分读书人常才会有的清雅正气。这样好的气度,走到哪里都不可能会被埋没,身边自然不会缺貌美的女子钦慕,武安侯实在想不通,究竟为何这外甥还会沾染了龙阳之好。
他道:“臣已让人守住了渡口和出京的必经之路,若有消息,会在第一时间传回来。”
太子不置可否,淡然转过头。
武安侯鬓角直跳,可君臣有别,太子又过了受他训斥的年纪,到底不敢再说得太过,只语重心长道:“殿下,人,舅舅已经派人去寻了,但你也需明白,这件事只能暗中进行,所以找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再说,燕京的防卫现在一多半都在宁王手上,若动静过大,届时消息便会外泄,于你于他,都不是什么幸事。”
赵昌依旧默然不语。
他既不说话,武安侯便转到皇后这边来,“娘娘位摄中宫,您既是太子生母,也是官家之妻,不可蹉跎在此,还是请早些回殿,将后宫一应宫务打理起来才是。”
皇后瘪着嘴,掖了掖泪,望着太子瘦削的背影,一阵阵心头泛酸,“哥哥,我瞧着,不若哥哥还是再多派些人去寻那傅绫春,我想过了,只要咱们小心些,将那人装扮成内侍带进宫,单独辟出一个院子给他....”
“胡闹!”武安侯怒容说,又看向四周,见宫人都被赶到了园子外,当听不到他们二人的谈话,这才沉声道,“殿下糊涂,娘娘怎么也糊涂起来?宫里是什么地方?莫说这些内侍,年年都要到午门去验明正身,便算咱们能帮着瞒天过海,你知道哪里竖着陛下的耳目,届时一个不小心,于东宫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可...”皇后恸着眉眼,“难道就任由昌儿这样糟蹋自己?”
这些天,她守着赵昌,将他的梦话疯话听了个遍,初始怒不可遏,甚至忍不住想捆这个逆子几个耳光让他清醒过来,可眼瞅着儿子的身子愈发坏了下去,到底为人母的慈爱之心占了上风。
喜欢男人便喜欢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是皇后,官家虽与她感情疏离,但到底也给了自己身为正妻该有的尊荣和权力,她可以让人单独辟出一方清净的地方来,儿子想同那傅绫春共度白首,由着他便是了。
只要小心些,待熬到儿子御极,便都会好起来的。
武安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简直不知道这妹妹长没长脑子,原本凭着官家亲自带大太子的情分,太子之位根本无人能够撼动半分,可这外甥当真是作死,好男风便罢了,还好得理直气壮,自认为寻获了一生挚爱。
何其可笑!他简直想亲手剖了那傅绫春的灵盖骨,这等无耻贱人,以为攀附上太子便能青云直上了?做梦!
当日他的人离开栖霞巷后,太子才匆匆赶到,两路人马没碰到,是以此刻二人倒是没有起什么冲突,只是傅绫春那厮消失不见,却让武安侯悬心不已。
若当真如太子所言,那傅绫春对他一片真心,唯恐玷污了他的名声,是主动离去倒是好了,这段孽缘止于此,也算保全了太子的脸面,可多年带兵的敏感,却让他十分警醒,他心里明白事情当远没有这般简单,那傅绫春区区一名琴伶,得了太子青眼,日后扶摇直上指日可待,又怎会主动离去?怕就怕在,那人是被劫持而去,被有心人看管起来,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再做些什么事。
想到这,武安侯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皇后自小便对这个哥哥有些畏惧,见他不悦,方才的意气自若也顿时消弭,啻啻磕磕道:“那哥哥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武安侯道:“大婚。”
前面的人终于回转过脸来,“舅舅何意?”
武安侯揖了揖手,道:“殿下。臣昨日收到旧部密报,西北三军又有了新的调动,你大哥手中的威胜军,有一半人被并入了单将军的广效军,而广效军又有一半多划入了新筹备的第三军中,此番调动,我们谢家旧部全部被打乱了。”他抬起脸,祥云滚边内的拳骤然握紧,“殿下可知第三军新的统领叫什么?”
赵昌蹙眉看向他。
“是程潇,出自宁王府,早先乃是宁王亲卫。”
太子陡然一惊,眉头渐渐蹙起,“难道父皇....不,不会。”他站起身,孱弱的身躯摇摇欲坠,“我才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
武安侯瞥了一眼皇后,见她脸色亦是白得}人,再转过头,望了一眼太子道:“那傅绫春不见便不见吧!也许是他想通了,殿下不是自己说的,说他对你乃是真心一片,既如此,便该为了你的清誉做出牺牲,我让人查过,那院子并无打斗的痕迹,你的暗卫就埋伏在隔壁,若来人想无声无息带他走,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不得还真是他自己要走的,既断了也是好事,你目下的心思,还是要放到子嗣这上面来,臣听闻,宁园之内,再过些日子便要诞下第一子,若为男嗣.....”
赵昌脸色一时白如金箔,“所以舅舅想让我尽快大婚,早日生下嫡子。”
“是,只是官家似乎有意拖延,你的亲事始终未能彻底定下。”
太子呼出一口浊气,眉宇间终于重燃斗志,“一切由舅舅做主便是。”
武安侯见他同意了,点点头,欣慰道:“殿下长大了。”转向一旁皇后,“娘娘回去等我的消息,我自有法子让官家同意为殿下赐婚。”
那厢端王府内,端王也坐在湖边喂鱼,长随上前来报:“殿下,武安侯一盏茶前方出了宫。”
端王将满满一匣鱼食倒入水中,引起数十条金鱼前来竞食,吃饱的鱼儿懒懒的,若隐若现的鱼背露出水面,粼粼发着缠绵的金光。
“让人将那傅绫春看牢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也不准松懈。”
长随道是,只是有件事想不通,揖着手唤了声殿下,“咱们夺了人,太子除了暗中寻了几次,也并未大张旗鼓地搜寻,若就此撩开了手,是否这步棋也就走死了?”
端王负手望着湖面,并指指了指竞食的金鱼,“游鱼果腹乃是天性,隐匿于湖底没关系,一碗鱼食倒进去,多少肮脏垢浊便都可示于人前了。”
“所以殿下要等待时机,将傅绫春一举推到众人眼前。”
赵弦道是,眯了眯眼,见廊子下一小内侍脚步匆匆而来,问道:“何事?”
小内侍叉着手,稳重道:“殿下,前两日落了些雨,方才传来消息,说是先帝陵寝前的长生碑塌了一小块,禁中大怒,已经明旨将工部侍郎方文清打入了司狱。”
端王怔了怔,随即抚掌大赞,啪啪拍了四五下,这才话道:“武安侯啊!武安侯!实在是老谋深算,竟为了太子大婚,能想出这种办法来,真是令人佩服。”可下一刻,寒眸一沉,同一旁长随道,“去告知王妃,本王的计划可以施行了,让她做好准备。”
第107章
连绵雨作,整整下了两日,后来倒是停了,只是仍旧阴沉着,恍若半空中结了张硕大的蛛网。今日终于彻底放晴,四下阴冷的霉味一点点被驱散,少甯让下人将被子拿到外面晾晒,又开窗换气。
午后暖阳融融,她让人在廊庑下摆了醉翁椅,坐在上面打盹,再过些日子秋老虎便要闹起来了,这样和风正暖的时候晒一日少一日,少甯珍惜得紧。突然额心一凉,锦帕下一对青葱似的眉毛微微蹙起,掀了帕子下来,便看到程之衍那张如剑锋般的面容,琼玉堆起来的一张脸,此刻裹着沉沉的冷意,少甯不由一惊,忙坐起身,“是发生什么事吗?”
他一怔,正是上差的时辰,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早回来的,无怪乎她有此一问,扶着她慢慢躺好,让下人抱过来一张小杌,坐到她对面,道:“是有点事,我慢慢说与你听,你听了莫要心焦。”
朝堂这两日都是事,少甯身处内宅多少也听了几句,又看他肃着眉眼,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你说。”
程之衍缓声:“昨日黄昏,先帝陵寝外的长生碑坍塌,官家震怒,已下令将工部侍郎方文清打入了司狱。大晔素有为故去长辈立长生碑的习惯,你也知道,为的便是得求先人遗泽,以惠及后人,说白了,就是为了后代绵延顺遂罢了。长生碑坍塌后,官家即遣人去了帝陵,可待匠人合力将那石头搬离了地面,这才看到长生碑下面用来垫基的大石上竟显出字来。”
少甯攥紧了手指,“是武安侯的手笔?”
程之衍说是,“可这种事,没法细查,那是先帝的陵寝,究竟是先帝昭示还是小人作祟,连官家都不敢擅断。消息传入禁中的同时,也在市井传扬开来,除了长生碑的特有意义,还因那石头下面的断层隐约露出了两个字。”他看着她,轻声念道,“是‘嗣’和‘昌’这两个字,虽然只是与这两个字略相像一些,但却在朝中上下引发了激烈的争吵,有一多半人都相信这就是先帝的昭示,是想要让太子早日大婚,以绵延后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