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春尚浅——溪畔蔷薇【完结】
时间:2024-12-06 14:43:50

  少甯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程之衍为她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天气愈发冷了,待会同太后打过照面,宴席吃几口,我便寻个理由带你回府。”
  少甯说好,又眨了眨眼,招手让他低下头来,附在他耳边轻轻道:“孕妇最大,大不了我往桌上一晕,她们不放人也不成。”
  程之衍向她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可紧接着却又蹙起眉来,“还是不要了,乱糟糟的,你晕着,身旁人做什么都看不到,你且安心在座位上坐着,我在前面陪太子和端王吃一盏酒,很快寻了理由就去接你。”
  她月份大了,轻易也不敢冒险,便说好,“那我等着。”
  前面有婆子带路,两人并排往园内去,因穿着厚厚的氅衣,手指蜷缩在祥云滚边的袖口中,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程之衍将手伸进来轻轻攥住了她的指尖。他的手掌温热,丝丝缕缕的触感自指尖延伸到她周身,少甯心房莫名跳动起来,噗通噗通,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抬起眼,见他挺然经行在缠绵悱恻的石林山竹间,心下再多的惴惴也安然下来。她抬起头开始慢慢欣赏此处的风景,见这园林四面开然,并无矮墙,只在硕阔的平地上拔地建造了两排碧瓦琉璃大屋,往西是蜿蜒的竹林,驻足凝听会有沙沙之声不时传来,而往北则是茂林和溪涧,远远望去,飞瀑碧泉,交相辉映。
  东面是几处山体,错列有致。因是深秋,远远望去四下似裹了一层淡淡的凝霜。可以说这金溪兰园实则是座开阔无院墙阻隔的自然园林。
  两人刚走到厅前,便有一掌令过来相请,是太后有召,二人对视一眼,跟着掌令往最僻静的一间房间走去,待到了跟前,掌令让两人稍待,进去通禀后,二人这才进了门,见太后一身宫服端坐于上首气象威严,两人忙跪下行礼。
  少甯身子沉,礼还未行下去,便被一旁的掌令扶了起身,听到上首太后清冷的话传过来,“你身子重,不必多礼,坐吧!”
  少甯这才抬起头来,稍稍观察,见太后的眉眼并无自己想象中的刻薄之态,反倒蔼然淡泊,嘴角因为紧绷,显得有些清冷,面貌看起来,倒是同一旁的程之衍有几分相似之态。
  两人落了座,太后的目光先往程之衍身上巡了巡,点点头,“冯夫人好福气,即便过身多年,也有一个好儿子肯为她出头讨公道。你也是个好孩子,早先一个人在泉州,竟靠着自己也一步步闯了出来。”
  程之衍不卑不亢,站起身揖手,“澜柏多谢太后娘娘夸赞!”
  太后目光犀利,态度却很冷淡,只点点头,嗯了一声,让他坐下,目光又再次落到少甯身上,清冷道:“这便是你的新妇?”
  程之衍说是。
  太后朝身旁掌令递去一个眼神,掌令匆匆到内室,片刻,取来一只螺钿漆匣,打开来,是一支并蒂珠钗。
  “赐予你们的新婚贺礼。”太后挥了挥手,命掌令将东西奉上前来,少甯忙起身接过,弯着腰,“臣妾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可心里却腹诽,孩子都要生了,这会儿倒想起来新婚礼了,也不知是太后一向后知后觉,还是有意同他二人撇清关系。
  太后却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摆摆手,“你们不必腹诽,这礼,哀家一早便没准备着,若非此次要借你与端王兄弟二人的名义,来举办这场半家宴,哀家也没想召见你们。所以你们不必拘谨,也不必疑惑,哀家只是想认认人罢了,你们同哀家不亲,哀家看你们也是脸生,既如此,干坐着也是无趣。”同程之衍道,“前面端王当已经到了,太子也很快便至,你去吧!出去迎一迎,是正理。”
  程之衍起身,恭敬道是,退出去,瞥了少甯一眼。
  少甯未料到这太后竟是这样的性子,直率锋利,不留情面。实在是自己未能预料到的,当然听了这话,自然稍稍有些尴尬,但又一想,性情直爽的人大多不喜诡谲是非,眼里容不得沙,心下稍定。
  少甯轻轻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别为自己担心。
  程之衍走后不久,外面廊子上起了人声,是宴席要开始了,太后由宫人扶着起身,看了她一眼,淡声道:“走吧!同哀家一起进去。”
  少甯亦步亦趋,跟在太后身后入了席,见世家之女们已经都到齐了,三尺宽的单人小几,一水排到了门边去。
  太后久不露面,众人自然纳罕,可更让众人纳罕的便是她身后跟着的少甯,她同程之衍成婚不足一年,很少在这种公开场合上露面,众人有的还不认识她。
  见她怀揣大肚,不免嘀咕,不是说选妃吗?怎么还会有妇人出现在此。
  皇后早起身过来相迎,“母后。”太后却避开了她相扶的手,开口唤少甯,“李氏。”
  少甯吓了一跳,忙上前来,太后朝她抬起手,少甯头皮发麻,只得慢慢虚扶上她的手肘部位。
  太后往上首去了,少甯跟在她身后悄悄回头,见皇后一甩帕子,脸上青阴阵阵,由宫人扶着往自己座位走去。
第109章
  少甯扶着太后坐到上首,这才再次福了福身,转脚往自己座位去。她是王妃,座位设在众世家女之上,皇后之下,与两方都隔开了一段距离,待她坐定,听到厅上起了O@的讨论声,循着以往出入禁宫的习惯,垂着头,目不斜视,只等太后的发话,却不料一旁有人轻声细语,叫了声菀菀。
  她抬起头,诧异看过来,“二嫂。”
  程立姝摆出久违的语调来,“咱们可有程子没见了,你一切可好?”说着上前拉住了少甯的手,“上次说好的,咱们虽是妯娌,但更是姐妹,日后姐姐妹妹称呼便好了,改来改去,倒是怪累的。”
  少甯对这样的寒暄实在不怎么受用,笑着挣脱道:“承蒙二嫂惦念,我一切都好。”说完,便将头转了回来。
  皇后余光瞥见了这边的动静,先是忍不住勾了勾唇,接着摆出长辈的款儿来,“本宫倒是忘了,宁王妃和端王妃皆是出自程氏,姐妹变妯娌,如今已成了燕京城里的佳话,只是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也没听到二人多多走动的消息,难道竟是做了王妃之后,都囿于内宅的琐碎,不得空?”
  程立姝面露尴尬,反倒少甯更有借口可托,“禀娘娘,臣妾如今怀着身孕,家下一应应酬都推却了,不说二嫂,便是连上次大表姐回门,臣妾也没回去。”
  一个表姐,一个二嫂,这亲疏分得倒是分明,世家娘子们想到早先燕京里的流言,看程立姝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探究和不屑。
  皇后对宁王和端王都不亲近,尤其二人都已孕育子嗣,端王有了庶长子,宁王也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嫡子,皇后恨得压根痒,可偏面上什么也不能说,又同二人寒暄几句,便让二人落了座。
  世家女们跪在地面行跪拜大礼,礼毕,正宴起,就听木作廊子上传来一声朗笑,少甯抬起头,见晖缇提裙走了进来,一身珠翠,摇曳生辉,先叫了声母后,又逗趣般道:“紧赶慢赶终于让我给赶上了,今日是祭秋的大日子,听闻皇嫂要选位引领出来,我便前来凑凑趣,不知会不会搅扰到皇嫂?”
  皇后心里腹诽,太后看似辞厉,但实则磊落,这小姑却不是,面上八面细致,周到体贴,实则摇唇鼓舌,跋扈得很,可她长公主的身份在那,即便不下帖,也有参宴的权利。
  皇后叠着手道:“晖缇说的什么话,什么搅不搅的,你能来,我高兴得很。”
  晖缇笑道:“皇嫂不怪罪就好。”
  少甯这才知道,太后一视同仁,对着自己亲生的闺女也没比别人多出几分耐心,听着二人寒暄,不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驸马早先出游,刚回府,你不好好陪着,来这做什么?”
  晖缇似乎习惯了,嗔着老母亲道:“就许您出宫设筵,就不许女儿来开个眼。”见太后皱起了眉,忙摆了摆手,“母后先别急着骂我,我今儿可不是空手过来。”吩咐身旁女使出去,不多时,两名内侍抬进来一只檀木漆雕大箱。
  晖缇道:“您与皇嫂在这起筵,又邀了这么多世家娘子,虽说是为了祭秋的大事,可有谷无乐,干坐着也是无趣,我特意开了库,将早先父皇赐我的一把古琴带了来,想着,不若就让会的都上来抚一曲,风雅之事,古来悦之,太子自己就擅于此道,想来日后琴瑟和鸣更是佳话。”
  小娘子们听闻,无一不振奋起来,姻缘这事本就难说,便是再高的门第,有时及不过那刹那的心动,既太子好此道,她们也有了努力的方向。
  箱子被打开,果然是一把灵韵十足的好琴,灰黑潆绿,幽深静谧,单是看着便觉沉浸于漫天星海之中。
  诸位贵女自小受着琴乐熏陶长大,古琴却没多少机会见到,还是坐于最前的方雅蓉眼尖,扬声叫出来,“是绿绮!”
  她的兴奋也带动其他人擎起身来,“真的是绿绮,我还以为这绿绮早就因战火被焚毁了呢!”
  晖缇转过头,眯着眼睛道:“小娘子好眼力。”复回身去,“母后,皇嫂,这份大礼用来做太子的大婚之贺,可满意了?”
  皇后一向没有将这位小姑放在眼中,晖缇同她交情也不如同端贵妃那样深厚,不料今日竟然肯花这样的手笔,侧了侧身,笑着道:“小姑送的,本宫何时不满意了?”压手让她坐,“今日是蔽芾宴,大家齐聚于此,祈祷来年春遂,你也帮着掌掌眼,瞧瞧咱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们,哪位适合做祭祀地神的引领?”
  官府和民间会摆宴祭拜谷神,祈祷来年雨顺,后宅娘子们无需劳作,但却有自己的方式祭神,便是于秋日的日子里,在高筑的台子摆上谷米和瓜果,再攒上香火,祈求谷神能够保佑,来年春遂,五谷丰登。
  这祭祀礼于后宅的人来说并不怎么重要,不过是为了太子遴选寻个由头罢了,但皇后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晖缇只道:“皇嫂看中的自然是最好的。”又往人群中看,先是看到了少甯和程立姝,露出讶然来,“两位侄媳也在?”
  两人见礼,还是程立姝回的话,“承太后和皇后的情,咱们姐妹两个也来见识见识这蔽芾宴,往年家中几个姊妹玩闹,也曾过家家似的办过一场,不过喊了几个闺中姐妹过来,寻了空旷之地,焚香插上一撮,今年好,能同三位殿下一块祭拜谷神,又能见到这么多正当妙龄的娘子,倒叫臣妾有些惶恐。”
  于礼数,她向来没什么可让人指摘的,说罢起身款款行了个礼,少甯少不得也要跟着客套一番。
  太后不耐烦这样拜来拜去,便皱着眉头打断道:“行了,既人都全乎了,便开始吧!”
  说来皇后能为太子争取到这样大的脸面,还是多亏了太后在官家面前美言,所以此刻这位婆母摆再臭的脸,她也不觉得生气,笑着说好,吩咐一旁掌令起筵。
  流水的席面奉上来,一双双青葱指段压着木箸饮食,厅内却无半分杂声响起,少甯抬起头,见今日参宴的人,自己大多都不认识,只有几位小娘子,早先曾在程宅做过客,一位是方才叫出绿绮琴名的方雅蓉,她左手边坐着一位穿粉裙梳双螺髻的娘子,是阮青竹,右手边那位是早先在齐家见过的刘春瑶。
  三位娘子均出自文臣之家,且俱是三品的门户,门第都不高,少甯不觉太子会低就。目光一闪,落到对面,见一位穿着碧色旋裙的小娘子稳稳坐在最前,生得端颜秀丽,上面搭了一件檀色绣一年景的夹衣,姿容并不比她们三人出众多少,却自有一番雍容高贵的气度。
  少甯正在疑惑她的身份,余光瞥见太后置了箸,忙跟着停了进食,拿香帕子擦了擦嘴。
  食毕,撤了小几,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皇后先让掌令宣读了今年的祭谷文,接着便假意发愁今年引领的人选,太后不耐做这些表面功夫,只喝茶不说话。
  还是一旁晖缇接了话,建议让诸位娘子比拼一番,“并非要求有经天纬地之才,总是德容言功出类拔萃才好,若皇嫂觉得可心,也不拘着几位,这正领的位子定下了,旁领不是尚无定数嘛!”
  这便是正妃和侧妃一道选的意思,也是,东宫目下不过三位奉仪娘子,便算是再趁机择取个两三位,也还是空虚。
  小娘子们听罢,神采更是煜煜。
  皇后仿若对着晖缇的提议思考了一番,最后决定以‘缘’为题来设置第一轮的试。
  厅堂两面是侧门相通的耳房,左侧门扉开启,小娘子们站到雕填戗金的木屏后,薄而轻柔的纱帐随风盈动,隐隐露出架子上的书画。
  众人不解,皇后笑道:“此一共四轴,分别以春、夏、秋、冬为寓,各作一幅,其中三幅俱是先人之古韵,只有一幅,却是太子临摹所作,本宫会在特定时间内,让内侍打开,你们就站在五步外,谁能凭借好的眼力将这幅画作区分出来,临摹得越是接近,便算赢了第一轮。”
  临摹画作对于诸位自小受着熏陶长大的小娘子来说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如何在这四福画作中寻出太子的那一幅。听到这,少甯便知道了,这太子妃的人选应当是已经内定了,走这个过场,不过为了多笼络些文臣罢了,真正的目标却在今日要择选的几位侧妃之上。
  既明白过来,便也没了什么看下去的兴致。一炷香很快便到,令官判评,穿碧裙的小娘子走了出来,到太后和皇后面前纳福。少甯这才知道,这位是观文殿学士乔家的嫡孙女。
  接着是比拼琴艺,果不其然,又是这位娘子拔了头筹。正妃的人选已定,娘子们便开始跃跃着争取侧妃的名额。
  而此时林深处一间幽静厢房内,赵昌捏着眉心,神色痛苦地听着这些琴音。在他看来,这些女人都是一些庸脂俗粉,哪里懂什么真正的抚琴?便如此刻正在弹奏的这首《凤求凰》,只懂琴术,不懂琴意,一把好琴在她们手中简直如暴殄天物,听得他心潮躁动,焦热难耐。他扯了扯衣领,抬头望向窗外,觉得视线竟有些恍惚起来。
  那人若在,这把琴在他手中定能发挥出应有的风采。他垂着眼,神情淡漠,问一旁的内侍,“可快结束了?”
  天光融融,如碧波滚动在翠绿的琴叶榕上,在地上投洒出斑驳的光影。对赵昌来说,娶不娶妻,娶什么样的女人,他并无所谓,他要的是那些女子背后的母家为他带来的助力,以及大晔储君不得不拥有的嫡出子息。
  内侍竖起耳朵听了片刻,陪着笑脸,又添了一盏茶,“殿下不若再看一本,奴婢方才命人又取了一本游记,都是殿下平日爱诵读的。”
  太子听罢,更加不耐,肃下脸来,“孤是问你厅上快结束了吗?你罗里吧嗦什么?母后派你来,是为照料孤,不是羁押,孤目下烦心,要出去跑跑马,你让人去准备。”
  说着站起身,往门外走。内侍却不敢放他出去,叉着手快跑几步,挡在门前,惶然道:“殿下息怒,请恕奴婢大罪,皇后和武安侯早先有过示下,遴选结果未出来前,您不能走出这房间一步。”
  “放肆!”
  内侍膝盖点地,跪在地心,“殿下,奴婢今日若放您出去,性命也是不保,不若这样,您干脆杀了奴婢,这样奴婢在娘娘那也算有了交代。”
  他的命赵昌自然不在乎,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踹在他的心口,恶狠道:“区区一个贱侍也敢以性命来要挟孤,活得不耐烦了!”
  幽僻的房内响起拳头撞击在皮肉的闷响,一声又一声,门外守卫转过头对视一眼,又转回去,警惕地望向四周,唯恐有人在这时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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