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一多半人未必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不过是顾忌着天家,不能说不信罢了。余下不用多说,少甯也明白过来,“太子想逼官家为他赐婚?”
程之衍点点头,“我近日常出入禁中,瞧着官家对太子态度似乎变了许多。”说到这,倒是让他想起另一桩事来,今日下朝后,他要去寻庞统,正碰到江问行自西华门过,却不是外出,而是入内,见到他,神色有些闪躲。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穿夹灰的布衣布裤,手提大红酸枝木药箱,看样子是个郎中。
江问行能带人入宫,自是得了官家首肯,可官家若有不适,为何不宣太医诊治,反倒要从外面寻那些坐馆的大夫?
少甯见他发呆,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你继续呀!”
程之衍回过神,继续道:“赵昌的太子之位,本就得益于外祖家的军功,当日官家初初御极,为保西北安稳,只能让武安侯执掌军务,那时候的太子于谢家来说,是皇恩也是牵制,可目下四海升平,朝纲稳固,西北也遵官家之意,谢家旧部全部被打乱,又重组,谢家之势已经大不如前了。”
“所以现在防的是他们会狗急跳墙!”
“所以不如以退为进,来一招请君入瓮。”
少甯觑着他的脸色,“你做了什么安排?”
程之衍道:“过两日,我会使人具本上奏。”他看了少甯一眼,握紧她的手,“届时,我大概会被停职,也许还会在殿前司关上几日。”
少甯一惊,“你是要自污?”
程之衍道:“只有我先退下来,那些暗涌才能冒出头来.....”
少甯抱住他的脖子说不行,“这太冒险了,我不准,亲王之尊,只要不是谋反,不会出什么变数,你既然说了会进司狱,多半是要在这上面踅摸,我不准。”
程之衍早料到了她的反应,回抱她。小娘子身条柔软,如新草和韧枝,发间依稀传来清香,潆绕在他鼻尖,这香味让他安宁,“菀菀,我会提前同庞统打好招呼,只在里面待几日便好。”
她说不成,抚在他肩头,“你那么爱干净,又活得讲究,哪里能去那种地方?再说了,便算是你进去了,就能保证谢家一定会做什么吗?万一他们一直静默,你难道要在里面待上几个月甚至几年吗?”
程之衍将她抱过来,双手环在她腰间,“武安侯是太子的胆,而太子德行不端,这么大的把柄,端王不会不出手,届时谢家必不会乖乖就范,我担着燕京防卫,他们总会有顾忌,若是我入了司狱,他们唯一的顾虑也就没了。”
头顶的鼻息渐重,少甯能感到他的身子瞬间紧绷起来,清冷的呼吸一如深秋的凉夜,凝重而沉匝,“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既然要做,就要让太子和谢家永无翻身之可能。”
“你既做了决定,还来问我做什么?”少甯挣扎起身,眼圈止不住泛红。
却被他紧紧箍住,“你听我说,就几日,等端王出了手,我再指使人弹劾,只要一切顺利,最多十天半个月,我便能出来了。”
少甯问他:“理由呢?”
程之衍道:“便以豢养暗卫为由。”
“那你到时如何脱身?”
程之衍道:“早先程潇离京时,暗卫已全部被我调往了西北,留下来保护咱们的这些人,原本也是军户出身,依大晔律,亲王府在编的卫军,可达两千人,咱们宁园前后加起来才多少人?”
原来早早便都做好的打算,怪不得少甯觉得自他封王之后,程潇不在了,连他手下那一拨人也都换了个干净,新提上来的冯季就是个大老粗,做事粗陋,差事也当得马虎,原来竟连她也蒙在了鼓里。
少甯气得捶他,“你想做什么?程澜柏,我可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就这么欺负我。”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往下落,“你就没想过万一吗?万一你的计划有误,你再也从不能从那个地方走出来了,我该怎么办?我一个人挺着肚子,你若有个好歹,我....”
灼热滚烫的鼻息喷在少甯脸上,程之衍牢牢封住了她的唇,在她口中辗转吮吸,他的吻又急又烈,仿若要将她整个吸入自己的脏腑里。
少甯觉得心里似有一张大弓破开,一点点被撑大,那力道有千钧之重,在她体内四窜,她一阵头晕目眩,抢出嘴来嗫嚅:“停罢,容我喘口气。”
两人吻得酣畅,分开时都带着喘息。
程之衍慢慢将目光挪下来,点点落到她嫣红的唇边,摩挲了几下道:“菀菀,你不会明白,你在我心里究竟有多重要,便算只为了能这样静静的看你,同你说话,无论如何,我都不舍得死的。”
少甯腹诽,您那可不单只是看着,也不单只是说话。
程之衍看出她眼中的揶揄,心虚地咳了一声,道:“总之,有你在,我定然会平安出来的。”
可少甯道:“若是有人跟风揪着此事不放怎么办?届时你被收押了,我该怎么救你?”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留在宁园就好,接下来我都安排好了,届时若有什么变故,庞统会带消息给你。”
事情冒险,可不能不做,少甯明白婆母的死是他心上最大的一块疤,只有两宫被彻底踩在脚下,才能消解他最深的那口怨气。
既避不过,便直面应对好了。
消息很快传到宁园,少甯得知是参知政事刘使相亲自出马,在朝会上求官家下的令,问程之衍道:“使相大人不是不喜谢家掌兵,前些日子还参武安侯来着?”
程之衍道:“太子是储君,储君是一国之礼器,更是一国之本,只要一日不废储,为东宫请婚,便是他的职责,况且在这几位老臣眼中,太子是太子,谢家是谢家,不可等同。”
正说着话,门上婆子来报,说是齐萱过来了。
程之衍朝她使了个眼色,“你们聊,别忘了四弟的事。”
少甯扶额,他不说,她只怕还真就忘了,这阵子也不知怎么回事,记忆力出奇得差。
进了门,齐萱气呼呼往窗下一坐,开口叫菀菀,“你不知道,这太子是有多气人。”
“怎么?”少甯也坐下来,随手为她沏了一杯香饮子。
齐萱道:“这两日太子要选妃,你知道了吧?”
少甯说知道,“不是先帝的长生碑倒,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是先帝显灵,昭示官家子嗣不旺,诸位这才为太子请婚。”
齐萱一口气喝了一盏,小脸这才松快几分,“不知是谁撺掇的太后,竟也出来管这档子事。”
少甯吃了一惊,“太后不是早就吃斋念佛,连后宫之事都放了手,又如何会管这闲事?”
“谁说不是?”齐萱愤慨道,“有了太后插手撑腰,皇后简直放开了胆子,方传了口谕出来,说要燕京三品以上官员,各家所有适龄的嫡出娘子一同参与遴选。因人数众多,便没在宫中设宴,将地方定在了郊外的金溪兰园,三日后要公开选妃。”
少甯不由纳罕,“简直闹得比官家自己选妃还要势大。”
齐萱道:“乌烟瘴气,一团乱麻,太后出了这个头,官家自然无有不应的。”又奇怪着,“早先,太后同皇后关系不睦,两人一向是能避则避,怎么会跳出来出这个头,实在令人费解。”
少甯突然想起来,“那你呢?”
第108章
其实皇后的心思,少甯倒是理解,官家之前于太子婚事多有冷落,朝堂上猜疑不断,目下终于松了口,她自然要大大办上一场,让那起子有觊觎之心的人都瞧瞧清楚,圣心仍然在太子这头。
选妃定在了十月初十,齐萱掐着手指算日子,“距离现在也就不到二十日,若想不淌这趟浑水,便只能将自己尽快嫁出去。”
少甯自己不是攀缠的性子,结交的几个朋友也都不是,太子妃的位分虽尊崇,但到底隔着重重高墙,依照齐萱的性子,自然不会喜欢红尘隔绝之地。
齐萱却有更深一层的意思:“父亲说太子贪心不足,迟早会被反噬,与其嫁入东宫同一群女人打擂,倒不如提前寻个人品好的郎君嫁了,不拘在仕也好,举子也罢,只要家门清白,人品清正即可。门第低一些也无妨,日后若婆家寻衅,家里还能为我出头。”
想到父母平日对自己的宠爱,红软的香唇微抿,“禁中虽有示下,但总不能拿刀指着订过亲的,硬要人家参与遴选,今日一早,我已央了阿娘进宫,便以定亲为由,将这劳什子的筵席给拒了。”
少甯点点头,攥紧了帕子,”人选可定下了?“
齐萱眉尖裹着愁意,怅然说,“哪有那么容易!选个郎君简单,日子这样短,挑个合心意的却难。以前是要择个自己喜欢的,可挑来挑去,竟看走了眼,这次我不选了指哪打哪,只要母亲和父亲点了头,我闭着眼一头嫁了便是。”
那宋异自求亲蜀王孙女闹出笑话后,满燕京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此事,齐萱自然也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可恶气出完了,又觉得无趣得很。
自小一同长大的,竟是这么一个东西,让她对未来的婚嫁并未抱太多希望,只道:“左右不给双亲惹出麻烦便好。”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伯爷的独女自然也不愁嫁,只是她的性子与一般闺阁中的女子有些不同,不喜盲婚哑嫁,本来想着自己选,可这种形势下也争不了什么气,只能匆忙做出选择。
少甯看着她唉声叹气,心说这还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屏退了下人,将程之乔的心意说了一遍,齐萱先是惊诧,然后低垂下头,最后水漉漉的大眼睛里竟云雾缭绕起来,颊畔晕红,少女的娇羞滚动在唇边,低声细语问道:“他当真这般说?”
少甯这个媒保得很郑重,点头说是,“四表哥说了,秋游那日就对你动了心,算是一见钟情!因自己白衣之身,觉得配你不起,这才没敢开这个口,如今过了春闱,勉强有了功名在身,本是想请了官媒到你府上提亲,可又恐你不喜,便想请我们夫妇来保这个大媒,先同你打个招呼,日后成与不成,都于你名声无损。他还特意交代了澜柏,定要你亲自点头后,再让我们到伯爷和县主面前去说,你若是不喜,他绝不勉强,此事就此作罢,就当他从来没有提过。”
齐萱绞着帕子扭捏道:“哪有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还怎么当没有提过。”
少甯先是一怔,而后心生欢喜,眸中含笑,带了几分揶揄道:“说的也是,只是四表哥是个实心的榆木,定要我问个清楚才好,那你说说,这大媒我究竟是能保,还是不能?”
齐萱羞归羞,可却是个孤高开朗的性子,捧着建盏用大大的水眸睇她,“他既说倾心于我,那便算是上门被我拒了,自然也要乖乖受着。”
少甯是过来人,知道这便是松口的意思,双掌一抚,笑出声来,“好好,你们既两厢都有意,那我明日就过府去。”
她头一次做媒,兴奋异常,晚上睡觉在床上滚来滚去,闹得程之衍一晚上也没怎么睡,翌日出门时,眉眼下带着乌青。而少甯呢,天一亮就起了床,打扮妥当,便坐车往伯爵府去了。
却说这桩婚事是出奇得顺利,两家三书六礼走完一半,只用了短短十日,之后便在燕京传扬开来,朝上不宜议论,许多大人便开始在朝下三五成群的聚筵。
都是混迹官场的,自然明白宣平伯这就是拒婚的意思,皇后在后宫发了好一阵火,可大晔律与前朝不同,待嫁在室女不必等着禁中遴选,只要男女双方谈定,婚嫁随时可成,连官家自己充盈后宫都没有强压着让人家参与遴选的,更何况太子!
这桩婚事,在燕京引起不小动荡。真正心疼女儿的人家,思忖过后见样学样,匆匆定下亲事,然后马不停蹄到中宫请罪,而另外那些做着未来国丈梦的人家,却开始趁此着重打扮女儿,棋盘大街上出名的几家胭脂铺子都卖断了货,便是连以定制首饰闻名的清芳阁也接单接到了手软。
这些多半是出去采买的人带回消息后,再经了几个大女使传到少甯耳朵里的,少甯听罢不过一笑。程之衍这几日早出晚归,少甯连他面都很少见到,本想当成笑话同他说说,不料他每日回来得晚,一回来倒头就睡,不然就是在前院同几个属下议事,每日到深夜才会踩着星光回到尺素,少甯知道他在为那件事准备,心下也忐忑起来。
可就在这时,另一件事寻上门来,竟然是慈元殿的口谕。传旨的内侍臂弯摆着拂尘,言笑晏晏,宣完了口谕,这才同少甯道:“奴婢今日来宣旨,不好行礼,几日后的蔽芾宴,奴婢也会出席,届时再好好跪下给娘娘磕个头。”
蔽芾宴,取字茂盛之意。秋日荒蔽,以这样的名头举办宴席,多半都是为了要给来年讨个吉利。此宴,虽名义只是一桩普通聚筵,但燕京人人知晓其目的为何,这宴席的名目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燕京贵女们蠢蠢欲动,谁能不知道此宴是为了给太子选妃呢?
少甯吩咐下人赏了内侍一块银锭,笑着说:“贵人往来禁中和宁园,两头奔走,实在辛劳,不若坐下来喝盏热茶,我这刚好有句话,思来难解,不知贵人可否指点一二?”
内侍收拢好袖子,笑着说不敢,“娘娘有话且问,只要奴婢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少甯便说了心中疑问,“听闻太后娘娘自官家登基以来,便一直在慈元殿里吃斋念佛,平日里除了到御花园赏赏花,连门都不大出,不知此次为何竟亲自督办这蔽芾宴?”
内侍笑道:“娘娘也是临时起意。想来是先帝昭示,与娘娘伉俪情深,这才临时做了这决定,至于是何人建议,奴婢并不知道,不过前些日子,端王妃殿下倒是来探望过老人家一趟。”
少甯想起来了,太后与皇后一向不睦,倒是同端贵妃很处得来。
“太后同我们夫妇一向并无往来,不知......”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我也不瞒贵人,我家夫君年幼时曾被司天监断言,说是与太后娘娘有些冲撞,娘娘大度,不予追究,我夫妇二人已是感激不尽,此次若再参加这筵席,万一.再有所冲撞.....”
“娘娘不必担心。”内侍叠手右抬,比了个示敬的动作,“娘娘高寿,自有洪福可享,再则,司天监前些日子重测,咱们王爷大了,命格贵重,早就挣出了自己的一片天,无需再汲取他人福泽而生,所以自然不会再冲撞太后了,此次娘娘参加这蔽芾宴,一为太子,二也想趁此良机,见一见贤伉俪,阖家团聚一番。”
少甯心中嘲讽,她的夫君凭自己的本事好好生活,能抢去谁的福泽?不过是同自己幼时被人说嘴克双亲一样,都是上位者编排出来糟践人的说头罢了。
少甯面上不显,只做出惶然之态,道:“承太后恩德,我夫妇二人定会一同出席。”
因了程之衍,她对太后的印象是愚昧昏聩四个字,可不料真到了这一日,见到太后时,才发现她的性子与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蔽芾宴设在金溪兰园,而金溪兰园建在郊外,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好所在,传闻这宅子早先是燕京一位富商所有,平日里空置,有仆人定时打扫,对外租赁供燕京贵人们举办各种筵席。可后来又听说被牙行售卖出去了,至于卖给了谁,这背后的人却很神秘,有人说是晖缇长公主,也有人说是卖给了国公府的吴夫人,总之,在富贵圈子里流行的兰园,渐渐的,皇家之人也开始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