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们府中除了灶房内做饭的一个婆子,没什么下人,二郎一来,父亲就给他请了乳母来带,对外说是我母亲再生产生下来的孩子,为了应付那些上门道贺的客人,母亲还一本正经的地躺在床上,装了好些天的病呢。”
在沈明昭的描述中,宁不羡似乎恍惚间看到了一对恩爱的年轻官家夫妻。
女人玩闹似的躺在榻子上,一边故作虚弱地装病应对着来访的客人,一边在客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对着陪在榻前的男人眨眼笑着。
而男人只是温柔宠溺地看着她笑,然后费心尽力地替她圆谎。
“不过,为什么要对外这么说啊?就算是收养自己的外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沈明昭抿了抿唇:“我那时太小了,具体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只依稀记得,姨母将二郎抱来时,哀求他们不要将二郎的身世抖漏出去。”
“说起来。”宁不羡忽然想起一事,“你一直说姨母,怎么都媒体及他的生父啊?你姨丈呢?”
沈明昭叹气:“我没有姨丈。”
“那……”宁不羡忽然一顿,心下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你……你姨母是未婚生……”
“我不知道,我母亲也不知道。我母亲一直都以为姨母当时那样哀求他们,是因为二郎的生父或许来得并不光彩。或许就像你说的,也许是未婚生子,也或许是……更糟糕被强迫生子,总之,姨母没有说,他们见她当时哭成那般样子,也没敢再多问。我父亲直接将二郎的襁褓接了过来,郑重发誓,说一定会将他当作亲生孩子般抚养长大。如此,我姨母才安心离去。”
“那,你姨母后来如何了?”
“死了。”
“啊?”
“也不能说是死了,只是找不到人了。你知道我母亲的身世吧?她是屠户家的女儿,我为官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喜欢京中的那些纨绔,我一直觉得,自己会这么想,多半是因为我并不是什么生来尊贵的世家子。我祖父一家出身草莽,是跟随先帝起兵才封侯拜相,我外祖更是屠狗之辈,所以我看不惯那些成日只会斗鸡走狗的世家子,也是情理之中。”
“……”
“我姨母将二郎留下离开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连带着,我外祖父一家也在江南消失了。最开始,我母亲十分难过,求着我父亲一定要找出我外祖父一家的下落,但,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我父亲着人搜寻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我母亲说,不找了,不能找了。”
“我母亲很生气,因为他们一直很恩爱,我父亲对她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从不肯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她为此气了许久,甚至还偷跑出去,想一个人溜回江南去找人,但都被我父亲中道劫了回来。后来……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母亲就再也没动过去江南的念头了。”
“没过多久,我父亲的身体就渐渐的不行了。临走之前,他交代我三件事,一是要正己身,读书做官,成一个正人君子。二是要孝顺母亲,善待弟弟,为人子,为人兄,要恰如其分。而这其三……便是银星的身世。”
“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人问,他都是沈家子,是我的弟弟,我父母的亲生孩子,其余的,一概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从前,我一直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但直到今天,我似乎终于明白,父亲当初为什么要对我那样说了。”
宁不羡虽然没怎么开口打断他,但实际上一直听得很专注,脑海中线索、逻辑梳理不停。
无他,沈明昭刚开门回来那阵子脸色实在是太差了,就好像,忽然遭遇什么异常棘手的事情,并且下一刻,连辞官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很明白,沈明昭不是那种遇到问题喜欢逃避的人,也不会因为公务繁杂干累了,就想要找个无人之地去躲清闲。
这位可是常年把官署当成自己卧榻的人,哪里会怕公事多?
可他却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她实在是不能不多想。
于是,她试探着问道:“明白……什么了?”
沈明昭张了张嘴,似乎斟酌着想要开口,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卧房的大门被人焦急地拍响:“启禀大人,京中的使者提前到了,如今人已到了城门口。已经着人去通知李司马,还有州府内的其他大人们了,您也快起身去城门处迎接使者吧!”
沈明昭抿了抿唇:“知道了。”
宁不羡打了个哈欠:“你们这些同僚,还真是惯会给人家找麻烦,大白天不敢路,非要晚上上门来折腾人。”
沈明昭自顾自地穿戴着衣袍,半晌,开了口。
“不羡。”他沉声道,“我有预感,今晚不会太平,你保护好自己,我或许……没有精力看顾你。”
沈明昭很少会用这么郑重的语气对她说话。
一时间,宁不羡的瞌睡也醒了。
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劫狱之祸
敬王的手中捏着一根粗硬的草梗,他将草梗自杯子里蘸了些水,便捏着在泥巴墙上书写起来。
他自幼一人长大,闲暇时间大多都是困在殿内不得动弹,骑射是后来被秦老太妃青眼之后学的,此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纸上写写画画。
纸是泛黄的旧宣,倒不是故意苛待,只是没人会想起来他殿内的纸张吸水用旧了需要更换。此外,皇家用物多半都是择上品贡入,他没人管,下面的宫女、太监贪了拿出去卖,也没人吱声。
后来年岁渐长,有了人照应,搬了王府,又得圣上青睐,东西便也好用了。
最好的文房四宝,捏在手里光滑舒适,下笔也不滞涩,反倒是今日这大牢之中的白墙,反而让他回想起困在宫内时的境况了。
寂静的牢门外忽然传来了铁链碰撞的响动,狱卒门的说话声自外传来。
“快点儿!快点儿!使者来了!把人提过去!”
牢放之中没有窗户,光照不进来,无法判断白天黑夜的更迭,时辰的变换也不那么明晰,他只能靠每日狱卒送饭的时间来判断现在大概是几时。
打着呵欠从外头提进来的那顿是早饭,在辰时左右,快换班时候留下来的那顿是晚饭,日落之时。
现在,换班之后的晚饭已经吃过好久了,他甚至都已经眯过了一觉,但,应当天还没亮。
一小队狱卒从他的牢笼前跑过,越过他,将那个骂骂咧咧的铁勒王从牢里用锁链提了出来。
路过他的时候,那铁勒王还忍不住对着他也骂了几句。
敬王颇为无语地揉了揉耳朵,这胡人是患了什么失心疯么?怎么成天只会叫叫嚷嚷的,不嫌自己闹腾,他都嫌吵到自己耳朵了。
要是觉得被部下出卖,被弟弟趁机夺了王位可恨,那就沉下心、静下气,隐忍过去,只要不死,总会有一雪前耻的机会,只会辱骂叫嚷,那是懦夫。
狱卒们提走了人,牢房内登时又安静了下来。
敬王嗤笑了一声,重新捏起了草梗,正欲再度书写,忽然牢房之中响起了一个突兀的温和男音:“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殿下好心境,不愧是能从冷宫之中熬出头,走到今日的皇子。”
敬王放下了手中的草梗,转过身:“本王如今失势,你不是应该早投向太子了吗?”
“可惜太子殿下并非真太子,而这位假太子又实在多疑到怕人,我这条命都险些交代在他手上。”
一声轻笑,阴影中走出一个狱卒打扮的人,想来,就是方才跟着拿人时混进来的。来人抬起头来,面庞皎洁如月华流转。
敬王沉声:“陶庄主。”
陶谦微微躬身:“许久不见,问殿下安。殿下请放心与在下离开,在下已经安排好了人一路接应殿下回京。”
“回京?”敬王嗤笑,“本王可是一路如同过街老鼠般从京城逃出来的,你让本王回京,请问陶庄主,本王该回哪里去?”
“此一时彼一时,殿下只管放心与在下离开,在下保殿下一路畅通无虞。”
敬王沉下眸子:“陶谦,茶庄出事的时候,就是你们出卖的本王,如今又来本王跟前卖好,谁派你来的?”
陶谦笑了笑,缓声道:“如果我说……拜托在下来救殿下性命的,是……您的王妃呢?”
听到“王妃”二字的时候,敬王明显是愣了一下。
他向来对府中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是虚与委蛇,没什么感情,对于王妃的印象也仅停留在出身高贵,是个好的上升阶梯。在他的心里,重要的只有那唯一的一件事。
如今听陶谦冷不丁说到这两个字,磕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陶谦说的是谁:“毅国公之女……秦萱?”
陶谦点头:“不错,是秦姑娘。”
敬王笑了一声:“我倒是想起来了,秦萱嫁与本王之前,似乎有传闻你们二人有私情。想不到啊陶庄主,你还是个情种?离京这么多年,仍旧对一个女子念念不忘?”
陶谦含笑:“殿下放心,在下对您的王妃没有兴趣,愿意帮助她行事,也是看在您对我有利的条件下。话不多说,殿下,请吧。”
一声锁扣开启响动,牢门应声而开。
*
京中的使者到了。
圣上似乎对这次抓获铁勒王……哦不,现在应该是叫先铁勒王了,十分重视。
就在前日,先铁勒王的幼弟已经宰了哥哥的儿子们,正式获得首肯,登基继位,顺带着造谣了一下哥哥已经叛变大俞的消息。
这背后,据说有契苾拓设的手笔。
至于契苾拓设,因为他归顺有功,圣上据说是给他封了个将军的职位,后续的事情则等回了京城之后再行商议。
这一次,京中派来的使者一位来自兵部,一位来自鸿胪寺。
一个负责押送,一个负责翻译。
铁勒王在被押送的过程中一直骂骂咧咧着胡语,骂得那位鸿胪寺的使者眉头都皱起来了,估计话很不好听。
不过他虽然不忿,但圣上应该暂时不会杀他。
留着他,还有用,毕竟北境之中,应该也不是全向着那个新上位的主子的。
鸿胪寺的那位使者冲着沈明昭行礼道:“有劳沈刺史,咱们这就走了。”
沈明昭微微躬身:“二位大人不多留?”
“不必了,圣上的意思是,接到人后立刻返京,以免夜长梦多。”
“……哦。”眼见着使者一派温和有礼,并没有发难的意思,沈明昭心下嘀咕着难道是他的错觉么?可他的眼皮却一直在跳。
这时,身后有一位狱卒打扮的小吏忽然从后方挤进入了队伍中。他没敢凑到沈明昭身边,而是对着李司马低声耳语了几句。
李司马的面色立刻变了。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使者们,对着沈明昭躬身道:“大人,下官临时有些公务需要处理,告退片刻。”
沈明昭回身见那跑得满头冒汗,袖口内隐隐有血珠滑落的狱卒,心内不好的预感似乎瞬间得到了证实,一时间强撑着声音不变:“快去吧。”
“是。”
鸿胪寺的那位使者的视线在几人的面色中转了一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胡语。
铁勒王原本气得发黑的一脸忽然一顿,随即哈哈大笑地回了他一句什么。
鸿胪寺使者微点了下头。
一旁的契苾拓设眉梢微挑,显然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用汉话感慨了一句,似乎是说与面色已经有些难看的沈明昭听的:“中原人果然,一个个都是脑筋好使。”
沈明昭沉声问:“敢问大人方才与那钦犯交流了些什么?”
鸿胪寺使者唇角微扬,周身温和的气势忽然一凛:“苍州刺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缉朝廷钦犯不报!来人,给我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逆贼!”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与你同罪
沈明昭离开之后,宁不羡就在屋子里坐不住了。
她这次来西北,就是直觉哪里不对劲。当初在浮云庄时,明明是私报往来的信件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通敌叛国的证据,还那么轻易就被传到了西北军的手中。她自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能耐,可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而这种不对劲,在陶谦打着一副吃醋的旗号跟着她来西北时,达到了巅峰。
陶谦来这里之后,她一直有偷偷关注着他,好在他除了挂在嘴上的生意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奇怪举动。
原本,那日去集市前,她就能看着陶谦一并离开西北了。
可谁知道却遇上了人牙子,等到她从胡地回来之后,陶谦也一直都没有出现。
这太奇怪了。
想了想,她重新梳头打扮,穿好外衣,决定去陶谦的住处看一眼。
陶谦被安排在苍州城内距离府衙不远的客栈内。他不是朝廷命官,不能住给过往官员歇脚的驿站。
因为是半夜偷偷出去,她没带上阿水。
阿水和她一样没有武艺,两个人目标又比一个人大,反而不安全。
苍州府和京城一样,夜间宵禁,路上没什么人。不过今日有使来访,城内能调用的兵士都去了城门口守卫,路上巡视的反而少了。
她是从后门出去的,隔着层层院墙,还遥遥能看到前院正堂处照来的烈烈火光。
一路上,畅通无阻。
陶谦落脚的客栈很大,前院和后院分得很开,她自然不能大剌剌地去前院敲门,于是便转去了后院。
后院是马厩和停放马车车厢架的地方,照理说,都这个点了,应该只有马吃草的声音,不会有人声,但她却明明白白地听到了说话的人声,声音听上去,还分外耳熟。
“殿下,请。”
一听到陶谦那熟悉的温朗带笑的声音,宁不羡连忙把自己塞进了门板与木桶隔着的夹缝中。潮湿的霉气熏得她一阵头晕,但还是强忍住了恶心,内心不住地感谢自己身形纤瘦,否则现在藏都不知道往哪里藏。
“骑马走?”另一个开口的人颇为讥嘲地笑笑,“陶庄主这是嫌目标不够大,等着被沈刺史抓个现行吗?”
“殿下有所不知,在下所住这间客栈,离城中运送夜香的角门只有不到一盏茶的路程。我已经重金买通了角门边的守卫,劫狱之事很快就会暴露,他们如今在城门边迎接京中使者,殿下此时该想的不是目标大不大,而是如何快速从城中逃出去。”
“呵。”
是敬王的声音!
等等?沈明昭不是说他在牢里吗?他怎么会大半夜出现在陶谦的驿站里?难道陶谦他……派人去劫狱了?
宁不羡脑海中疯狂地思考着。
敬王来,陶谦临时上京,现在又出现在西北……
她猜过这厮目的不简单,甚至想过他是不是因为二度倒戈去了太子阵营,然后才会在东市中那一箭。毕竟这厮阳奉阴违、临场反水惯了,倒戈之后办事不力,被太子怀疑送一箭以示惩罚,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