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
她连忙屏住呼吸,尽量贴住门板。
两匹快马从她藏身的门板边呼啸而过,直奔角门而去。
两人走后,宁不羡从藏身处钻了出来,轻轻舒了口气。
她不知道陶谦和敬王是否能够闯门成功,但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么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两条路。
第一,躲起来,不回官署,抓了沈明昭,他们应该不会揪着自己一介女流之辈不放。她只要在风声平息之后,雇一辆马车送自己回洪州。茶庄的人认她,到时候,无论是就此自保,还是想办法与陶谦周旋,救沈明昭的命,进退都可随意自选。
第二,回官署,自投罗网,作为罪臣之妇被押解回京,到时候无论是下昭狱还是获罪,她都得陪着沈家一起受。
选哪条路更符合利益,似乎已经显而易见。
宁不羡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尘土,整了整衣领,转身回了官署。
与她离开时不同,此时,苍州官署之内灯火通明,那些她所熟悉的衙役们,早已被一张张陌生的,穿着京中式样的兵士所替代,一见她进门,就有数把钢刀朝着她的颈项边横了过来。
“什么人?!”
散发着铁锈味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她的脸孔被月色映照在刀身上,无比平静。
“苍州刺史夫人宁不羡,可以带妾身去妾身的夫君那里吗?”
*
“大人,又抓获一名潜逃的女犯。”
宁不羡被兵士猛地往地下一按,就在她险些以为自己的膝盖就要遭受一次重创时,一只手在旁搀了她一下,化去了大半的力道。
沈明昭带着寒意的声音在旁响起:“齐巡使,罪责在我,不在我夫人,圣上还未裁定出结果,别太过了。”
“好一出鹣鲽情深,都说沈刺史夫妇恩爱,今日下官才算是见到了。”齐巡使笑了笑,随后转向宁不羡,“这么晚了,夫人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卧房里,出府做什么?”
宁不羡红了眼睛,将身子往沈明昭的方向缩了缩,很快便被他衣料上熟悉的皂角气息所包裹,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些,眼泪便对着齐巡使,簌簌而落:“妾身担心郎君,想出去看看,结果却看见你们……”
沈明昭一副安慰般的模样,轻轻拍打着她哭得有些颤抖的脊背:“她要是真要做什么,为何还回来自投罗网?”
说完,他却压低了声音在宁不羡耳边低声道:“说了让你保护好自己,为什么回来?”
齐巡使在京中就听说过沈夫人在京中那逢人见面三分笑,能说鬼话绝不说人话,泪珠子扑扑乱掉的名声,此刻真见到,还是颇为讶异地动了动眉梢。
宁不羡听完沈明昭的话,暗叹了口气,身子却佯做害怕一般,埋得更紧了,她靠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找了我一夜,我还你。”
“我不求你还我,我只要你安全。”
“可我只想要你。”
沈明昭抱着她的手一僵。
下一刻,她就察觉到了拢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像是要把她箍进自己的身体、血肉中一般,再不分离。
沈明昭极为复杂、无奈的苦笑声自耳边传来:“平日里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犯傻?”
她被勒痛得闷哼了一声,却并没有挣扎。
半晌,闻得一声轻叹:“谁知道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陶谦过往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和你一起同室为囚的一天。”宁不羡靠在马车车壁上,望着窗外披坚执锐的兵士们,感叹。
沈明昭如今倒还算是泰然自若:“为官多年,还没坐过囚车,也算是个新鲜体验。”
“呵,这算什么囚车啊?那位齐巡使算是个谨慎人了,还知道没定罪之前给你点脸面,没拿个锁链把你捆着拖在马背后跑。”
“他不敢。”
宁不羡扬眉。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给同僚些脸面,就是为自己将来留条后路。”
“我还以为沈大人刚正不阿,不懂这些道理。”
“哦?是吗?你这么想我?那当初张口闭口我是大恶人的,是谁?”
宁不羡被噎住了一下,半晌才讪讪道:“你还真是泰然自若啊。”
“归路平坦,夫人也在身边,毫无惧意。”
“我看见……劫狱的人是谁了。”
“陶谦?”沈明昭神色并无太大波动。
宁不羡笑了一声:“你可千万别说自己早有所料啊,要是早有所料还能不提防,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就是真蠢了。”
沈明昭眼神动了动,终究,微叹口气:“……没料到,我以为他是为你来的。”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宁不羡也跟着叹气,“是我从胡地回来之后见他一直没出现,才觉得不对劲的。”
沈明昭不悦:“你从胡地回来,他为何要出现?”
“都被人摆弄成阶下囚了,还有心情吃醋啊?”
“既然已是阶下囚,回京之路尚且遥遥,小醋怡情有何不好?”
宁不羡:“……”沈明昭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还真是,稀罕啊。
她心下暗自琢磨着,不会陶谦这一手直接把他的自信心击碎了吧?毕竟这只貔貅高高在上惯了,猛然间遭上这么一出,不会就这么一蹶不振到京城,乖乖躺进大牢里听候发落吧?
宁不羡虽然没开口,但透过她的表情,沈明昭还是猜着了大半。
他笑了笑:“担心我死在大牢里?”
“我是担心我自己。按照大俞律法,你要是被判了什么大罪,我还得陪着你连坐……好后悔,选错了,我就该逃跑的。”
“放心,我会一力承担罪责,不会让你有事的。”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令宁不羡的心忍不住“突突”地跳了两下。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终于收起了那股玩笑的神色:“真的……没有别的退路吗?”
“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沈明昭苦笑,“毕竟,我不知道陶谦究竟知道了多少……他那么坚定地站在自己已然决裂的老东家身边,总让我觉得,他似乎已然知晓了很多了不得的东西……”
*
京郊附近的山间狭道,两匹快马掀起了无尽的尘土。
陶谦:“到京畿了,最晚,明日辰时末,我们就能进入京城,殿下需要停下来休整吗?”
敬王:“不必,本王当初封邑在苍州,虽未亲临战场,但骑马游猎,家常便饭,倒是你,陶庄主,你跟着本王一路从苍州纵马至此,面色并无太大变化,才令人惊叹。”
陶谦笑道:“走商之人在一个走字,长途策马行船,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亦是家常便饭,早就不怕颠簸了。”
“原来如此。”敬王应道。
他这一路下来,倒是真有些喜欢这个野心勃勃的商贾了。
当初陶谦上京投他,他就知道此人心思不简单。那时陶谦尚在毅国公府内,当一个所谓的门客,实则是国公府大小姐秦萱的入幕之宾。
国公府的人因为秦老太妃属意的他与秦萱的婚约而对他万般遮掩,甚至不惜将陶谦逐出府邸,但实际上,在他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姐姐,姑母,皇家的公主们,每次春闱之前,都能收到不少引荐而来的学子拜帖,看见长得好的,自然就纳入袖间,代为引荐,还往往传为一段佳话。这国公府的大小姐既自认为是什么天之娇女,有这等爱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他当时没想到的是,被逐出国公府的陶谦,居然会想到直接来找他。
那时,眼前之人尚不是什么陶庄主,只是一介二十出头,一文不名的落魄贱商,递送了盒当初不值钱不出名,如今名满天下的浮云茶作为拜礼,就想敲开他敬王府的门。
门前的仆役自然不会容他,什么出身也该来攀皇子的门庭,直接将他连人带礼撵了出去。
陶谦被撵出府门时,他正预备出门,见他出来,门口的仆役怕惊扰了他,连忙将那撵在地上的人又一脚踹远了些。
地上的人狼狈不堪地爬起来,脚上商贾标志性的黑白鞋都甩掉了一只。
他没忍住,嗤笑出声。
陶谦闻得笑声,朝他看了过来,见是他,眼中亮了亮,随即,施施然拍拍身上的土,对他躬身一笑,如春风般悦目舒宜:“草民陶谦,见过殿下,愿为殿下肱骨。”
他那时在京中风头正盛,是外人口中圣上最喜欢的皇子,哪里缺什么肱骨,就是觉得眼前这个贱商痴心妄想的好玩,想拿他逗乐子,就点了头:“你既如此诚意,本王倒是好奇,你有什么,能做本王的肱骨?”
说完,他就出门去官署办事了,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不过月余,这商贾便再度登门,这次登门,他带回来了一份租契的副本。
“这是什么?”敬王不解。
陶谦身上虽还是那商人不入流的白麻布粗衣,但光景看着好了不少,他屈指点了点眼前的纸张:“户部侍郎沈家的新铺,宁氏不知,这铺子的所有者,是林成文在京的钱庄。”
敬王讶异地挑眉:“沈家在朝中一向中立,你这是硬生生地给他捏了个把柄?”
“听说顾老尚书即将致仕,听说圣上属意的下一任户部尚书,就是沈侍郎了。”
“沈明昭可不是好拿捏的人。”
“但京中传闻,沈侍郎爱妻如命,可以在宁氏身上下手。”
“爱妻?”敬王听得好笑,“这世家联姻均是利益相结,哪那么多爱妻如命之人?”
陶谦微笑:“殿下,在下看人,从不会看错。”
最终的事实证明,陶谦还真没看错人。
沈明昭想要揪他,办林成文,结果临了清算时却发现自家的铺子也在勾结之中。沈明昭与宁氏决裂,但却又忍耐放过,消息传到耳边,他听得咋舌,尤其是当他得知,陶谦不知何时竟和宁氏走到了一起时,更是惊诧。
浮云茶庄刚兴盛时,他曾试探着问过陶谦与宁氏的关系,但陶谦却避而不答。
若是他没记错,当初被问到和秦萱时,陶谦可是笑着矢口否认,并且,他并不认为,陶谦会否认,是出于对秦萱敬王妃身份的敬重。
陶谦知道,这位王妃于他而言,不过可有可无。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到了。”
敬王回过神来。
城郭巍峨,城门高耸,衬得入城的队伍如乞食的蝼蚁般,一路蜿蜒向后,一眼望不到头。
而他,不是回来做蝼蚁的。
陶谦伸手,递给了他一方斗笠:“请殿下戴上,我们要进城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毅国公府
入城的守卫不算森严,但两人仍旧全程精神紧绷。
陶谦的通关文书上,两人是从苍州来京做生意的商人,马背上驮着不少买货用的现银。见兵士们翻检着包内的银子,陶谦从善如流地将一枚银锭子包入了兵士的手心。
兵士看了他一眼,将银子纳入怀中,在他们的文书上落了印。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兵士开口道,“再过半炷香的时间,这城门就要关闭戒严了。”
陶谦装作惊讶道:“为何?”
“上头下的命令,谁知道?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进!”
两人平安地进入了城内。
走出一段距离后,一匹快马自两人身旁飞驰而过,骑在马上的兵士边走边呼:“城门戒严!所有入城人停止入内!!!”
敬王轻舒了口气:“好险,幸好路上没休息。”
“是啊,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进来了,否则,咱们现在就被拦在外面了。”
敬王蹙眉:“看传信兵士的盔甲,是宫中的制式。”
陶谦颔首:“咱们的时间赶得刚好,走吧,殿下,有人在等你。”
他带着敬王,来到了毅国公府的后门。秦萱的贴身侍女兰心,正守在后门,等着他们。
兰心对两人行礼。
“陶郎君,殿下,姑娘……”兰心看着敬王顿了顿,改口道,“王妃在厢房。”
陶谦点头,回身对敬王道:“请殿下戴上斗笠。”
敬王也不恼,闻言便重新遮掩好面容。
兰心引着两人自后院往前走。
多年不见,国公府变化巨大,形容萧条,这一路走来,虽不算草木凋零,却是人丁稀疏,偌大一个后院空荡荡的,连个洒扫婆子都难见,早不是当初那般金玉富贵的繁华模样。
转过回廊时,一个仆役打扮的人走来,正巧和他们迎面碰上,对着兰心行了个礼:“兰心姑娘,这二位是……?”
“姑娘近来情绪不佳,奉老夫人之命,从外间叫了两位伶人来为其逗闷取乐。”
“原来如此,那二位快请!”
仆役离开后,兰心回身道了声恕罪:“轻慢殿下了。”
“无碍。”敬王笑笑,“本王这一路逃亡,扮过游商,扮过流民,如今又多了个伶人的身份,有趣。”
虽然他嘴上说着有趣,但眼中却并没有多深的笑意。这位天之骄子幼时受难,少年之时却如鱼得水,养得心比天高,想来被人指做一个供人取乐的伶人,于他而言,并不美好。
兰心将他们引到了草木最深处的小院中。秦萱出阁之前就住在这里,敬王府出事后,她被国公府保下回府后,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院门拉开,一个穿着浅色衣衫、肩头瘦削的背影站在花木前,似乎是在发怔,听到声音,她转过脸来,面色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来了?兰心,给二位客人倒茶。”
敬王开了口:“王妃,许久不见。”
秦萱牵了下嘴角,矮身行礼:“妾身见过殿下。”
敬王上前了几步,颇为感慨地开了口:“本王落魄至此,没想到最终愿意施以援手的,居然是你。当初对王妃多有怠慢,如今想来,是本王之过。”
秦萱微微颔首:“殿下言重了,你我本就没多少夫妻之情,就不必虚与委蛇了。”
敬王那满腹的柔情还没堆起来,便被眼前之人打碎了伪装,眼神僵了僵,强笑道:“王妃何出此言呢?”
“妾身当初嫁给殿下,便是图的为家族挣前程,马有失前蹄,落得如今下场,算妾身家中押错,不怪殿下。不过,如今事态有了转机,妾身自然也就不会放过这个让家中回到往日兴盛的机会。”
国公府自敬王出事之后,便在这京中失了势。
秦萱的人生真可谓是命途多舛。在宁不羡记忆中的上一世,是惜败于杨淑华,落到失宠,而这一世,杨淑华没有了,却是敬王府出事。
秦老太妃一手养大了敬王,又将自己的侄孙女嫁给了他,京中明眼人都知道毅国公府是敬王党羽,敬王出事成了叛国贼,秦老太妃是先皇妃子,又久居深宫,可以不受牵连全身而退,但国公府不行。老国公病重,世子秦朗屡试不第,至今仍是白身,若说从前还能仗着皇家姻亲,将来由圣上恩职赐个官职坐坐,如今却是无比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