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与宁府的婚事也是僵持之态,老国公夫人一边对那些势力之辈愤愤不平,一边又无可奈何,也跟着病了。家中出了这般事,秦朗没能力支撑,只会躲在房中饮酒驱闷,秦萱不甘心,多次激励秦朗不得,终于对他失望。
而就在这时,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找到了她。
秦萱抬起眉眼,淡淡地望着对面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少年之时爱慕过的儿郎,一个是与她有着几年疏远关系的郎君。
但她的眼神中已然没了仰慕,也没了任何的怨恨,像是一滩沉在井中的死水,平静地倒映着天穹之遥处的冷月,经年之后,眼角已然爬上了岁月的刻痕。
“妾身并没有能力为殿下做些什么,如今殿下能够平安归来,是妾身受了他人之托。”
敬王眯了眯眼,笑着开口问道:“何人?”
“这就要等殿下见到她再说了,请恕妾身暂不能相告。”
“本王现今是朝廷缉拿的钦犯,国公府如今落魄,保得住本王?”
秦萱听得他的质疑,也不恼:“正是因为现今落魄,这京城之中才没什么眼光会投向这落魄的国公府内,殿下自可安心待着,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必忧心。”
说着,她便转身吩咐兰心将两人安置在这后院偏远的小院中。
陶谦拱手对她道谢,秦萱也没怎么看他。
想想她年少时那般疯狂迷恋陶谦的过往,如今再看真如做梦一般,眼前的人仍旧是当年那姣好的眉眼,但她却再也没有任何的悸动了。
“妾身还有些事,需要暂且离开一趟,二位,自便。”
说着,她便跨出了院门。
第一百九十六章 翻覆之变
敬王目送着秦萱的背影,对着日光双目微眯,回头看去,陶谦已然进屋歇着了。
他神色冷淡地抿起了唇角。
半晌,脸上又浮现了如春风拂面般的笑容,进了屋。
两人在毅国公府内被晾了数日,期间他们一直被秦萱“恳求”地,待在那四方小院的天地中,不得动弹,偶有想问,也只得来秦萱一句礼貌疏离的:“妾身是殿下的人,所作所为,自然都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稍安勿躁,待一切尘埃落定,妾身自然会放殿下出去。”
“……”敬王面上的笑容顿了顿,“那,就多谢王妃了。”
翌日,陶谦正在扇炉烧茶,敬王坐在小院的石凳上,忽然开口问道:“陶庄主,你说我们两人这样,像不像是被困在这方后院之中?”
陶谦抬头望了望四角被屋檐所遮挡的天空:“从房舍布局来看,此地是内院,常言道世家贵女要么不出闺阁,要么陷于深宅,殿下与我,如今也算是体验了一番深宅妇人的处境。不过,也只是一段时日罢了,毕竟你我都不是深宅妇人。”
敬王听后笑了笑:“是啊,幸好,你我都不是妇人。”
约莫七日之后,小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脚步声响动。
当时天色尚早,敬王和衣而卧,双手盘踞于胸前,手掌紧贴怀中衣袋内藏着的防身利器,正在小憩,忽然听得动静,一下子坐了起来。
出门后,他才发现,陶谦已然穿戴好起身了,站在院中。
“怎么回事?”他问。
陶谦躬身:“回殿下,一切事毕。”
敬王眉心微拧,还未答话,紧闭了数日的院门便应声而开。身侧陶谦跪了下来,面朝着洞开的院门。
一大队身着宫中羽林卫衣甲的侍卫冲了进来,打头的那位,敬王甚至认识他。
“陆校尉?”
这位是羽林卫的校尉陆雄,圣上身边的亲卫。
陆雄上前一步,来到敬王跟前:“卑职奉圣上之命,护送敬王殿下回宫!”
本以为会被当作叛贼当场拿下的敬王一愣。陆雄也不顾他愣怔,避身让出一条路,示意敬王跟随羽林卫的护送回宫,态度,看上去十分恭敬。
敬王明白过来了,是秦萱,她成功了。
被栽赃了整整一年的逆贼,被胡人掳掠,东躲西藏,朝不保夕,如今,终于算是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去了。敬王一时间情难自抑,连身侧的手指都激动的有些发颤。
他快步上前,到了羽林卫队列中央,在他动身的刹那,羽林卫们尽数垂首示恭,以表对天皇贵胄的忠诚。重回高位的感觉,终于令他的心,落到了实处。
一步跨过院门后,他看到了秦萱。
那个两肩瘦削的女子就立在门外不远处,见他出来,顺从地矮了下身:“贺殿下沉冤昭雪。”
秦萱说完,身后亦响起了一个温润的男音:“愿殿下重回明堂之上。”
陶谦没有跟着出来,他和身为敬王妃的秦萱不同,家私再厚,也不过是一介卑贱的商贾,见了圣上的羽林卫,只能跪地不起。
敬王勾了勾唇角,望着眼前站着的秦萱:“王妃愿与本王一同还宫吗?”
秦萱的王妃身份如今来说应该算是尴尬。名义上,她仍是敬王的妻子,可实际上,在敬王出事的时候,国公府和秦老太妃便再三以夫妇布睦,王妃并不知情为由,替她脱罪还家。有罪时不与其同罪,荣耀时却要共享,但敬王如今开了口,便是重新认回了她的王妃身份,即便现如今,国公府已然落魄。
听到敬王开口,秦萱也不推辞,微微颔首:“妾身荣幸。”
她上前几步,走到了敬王身边。
敬王低声开口:“王妃好能耐,如何做的?”
秦萱亦只是笑:“昨夜,京中柏舟阁内出了胡人的奸细,被东市令当场抓获,人赃并在,柏舟阁的朱掌柜本想自尽,却被羽林卫卸了下颚,没能成功,到头来,终于招了,幕后始作俑者,是太子殿下,并且,还顺带将殿下您的事情也认了,您是被太子殿下陷害的。这样的结果,殿下可还满意?”
“你们居然让朱燕燕招供了?”敬王挑眉,“她从前可是我府中最硬的一根骨头,当初她不慎被抓,可是硬生生敲断了自己十指的骨头,才从锁腕的刑具中逃出。不怕死,也不怕疼,你们是对她做了什么,才能让这样对自己都心狠手辣的女人认栽?”
秦萱只是笑,却笑得他有些不寒而栗:“这对付女子……自然是有对付女子的法子。你们男子不清楚,我作为女子,我可清楚得很。”
她没有明说,但是敬王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他直觉,秦萱想说的,应当不是什么人能听入耳的法子。
数年不见,他这位放在府中做摆设都嫌聒噪的王妃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亦或是说,他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位王妃?
羽林卫将二人迎上了入宫的马车。
车轮辘辘,直奔宫禁而去。
*
此刻,东宫。
一向冷清沉寂的东宫内,沉水香的烟雾被女子尖利错愕的嗓音震得微微发颤。
太子妃杨姝华今日戴的是其未出阁时最喜爱的一顶珠冠步摇,此步摇冠型似带露莲蕊,蕊心以东珠为饰,六角下坠短带银铃流苏,一动便是银铃琳琅作响,故而此冠又名“女儿笑”。
可今日,女儿多半是笑不出来了。清脆的银铃声,在杨姝华愤怒失态的声音中,显得愈发讥讽刺耳。
“不知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意思?!无话可带,又是什么意思?!”她浑然失了一向所秉持的太子妃的仪态与端庄,拼命地摇晃着眼前从小带着自己长大的姑婆。
今日是圣上恩准,允许她在宫外的亲属进宫探视的日子,她十分期待,一大早便起了,换上旧时装扮,又亲嘱小厨房做了适口的点心,然而,等来的却只有自小带她长大的姑婆。
见姑婆表情严肃,且母亲并不在她身后时,杨姝华的心就“突”了一下:“姑母,为何,独自一人前来?”
姑婆的表情一时间有些不忍,毕竟是自小哺乳大的孩子,她顿了顿:“姑娘,今早,太子出事了。”
杨姝华捏着帕子的手指骤然一缩,随即强笑:“那……姑母来,是家主为本宫与太子带来了解围之法?请姑母上座,本宫一听悉数照办。”
可姑婆却摇了摇头。
杨姝华的面色有些难看,身形踉跄了一下,被一旁的侍女搀住了,但,理智仍在:“是……很麻烦吗?没关系的……走到这条路上,会有这么一遭,也是寻常事,如果是很麻烦,也没关系,您说就是了。”
姑母却仍旧摇头:“不,家主的意思是,您……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杨姝华的面色当即惨白如纸,尖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九十七章 牺牲之人
“娘娘!”两个侍女上前搀住了她。
杨姝华勉强站稳身子,扶住桌角,挥开两个侍女的手:“把门关上,都退下,本宫有话要和姑母说。”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已然恢复了大半的冷静,即便声线听着仍旧有些微微发颤,但已然是在尽力维持平静了。
“是。”
侍女们缓缓退出门,将门板自外封死。
杨姝华理了理袖子,发冠上垂曳着的东珠如脆弱欲碎的蝴蝶薄翅,华彩流光却又似一手即可捏碎毁掉的空中楼阁。
她眼角哭得红彤彤的,却强撑着肃容:“家主究竟是什么意思?”
姑母微叹了口气,想要伸手碰碰她的手背,却被她躲开了。
“我如今也二十二了,姑母,不是小时候了。”
姑母沉默半晌:“……所以我才来了,这要是你娘坐在这里,就该哭成泪人了。”
她手指缩了缩:“我娘……她还好吗?”
“好。”姑母应了声,“前段日子家主夫人还召她一块儿去凌云寺听经,好得很。”
杨姝华闭了闭眼,气息有些紊乱:“家主当初交代说,家族会全力助我坐上这个太子妃之位。”
前太子妃的伤寒药是她添了相克的药进去,命是在她手上,血是她沾的,但那药……却是他们亲手交给她的。
“姑娘现在难道不是好端端地坐在太子妃的位置上了吗?”
“可你们没告诉我,你们要的只是太子妃的位置!!!”杨姝华压低了声音,但内里的怒意却是压都压不下来,“为什么?是我让家主失望了?还是太子的身体?可我不是已经把消息传回去了吗!他的病是假的!什么咳疾什么虚弱!全都是假的!他不知从什么江湖游方术士手中求来了能使人脉象变虚弱的汤药……不是病!是毒啊!是毒啊!!!他自己给自己下的毒啊!!!他根本没病!只要活下去,他迟早能够坐上那个九五至尊之位!那是本宫就是皇后,家族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背叛我!!!”
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揪住了姑母的衣袖,似乎那已然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姑母怜惜地望着她眼中盈满的泪光。
身为天下望族之首弘农杨氏的嫡系姑娘,杨姝华从小就是骄傲的。即便是对外要显示出大家的端庄与谦虚气派,但她骨子里仍是自傲的,这辈子从没求过任何一个人。
银铃碰撞,琳琅而响。
“姑娘,你就没想过,既然太子殿下根本就没病,那么身为储君的他,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年的时间来做这场戏呢?”
杨姝华一僵。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些语无伦次地摇着头。
她真的没有一瞬间怀疑过吗?
真的没有吗?
可是……这路一旦踏上,就不可能有回头的余地了。
从她听从家主命令,嫁入东宫为侧妃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不是不怀疑,是不敢怀疑,不能怀疑,只能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
姑母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姑娘。”
可杨姝华却忽然静了下来。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合得严实的门板,忽然冷笑了一声:“呵,那你们真正选择的是谁呢?那个四处流落的逆贼吗?”
平日里总是谦和端庄,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现自己贤良淑德机会的眸子,此刻冷清淡漠得像是淬了毒,带着几分不甘。
“我说那时太子为何会突然向我提起生民坊和六羡茶庄的争端,并且神色间对结局并不满意。那时,那位沈少夫人故意向京兆府发难,让京兆府的人去生民坊堵人,差点堵住的但又没成功的,究竟是谁?你们……是从那时候,就开始选定了站队吗?”
“不。”姑母摇头,“杨家从来就没有选定要站哪一队,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是变数。前朝覆亡,可杨氏却留了下来,我们每世每代都是这般过来的,不会与任何一朝,任何一姓同生共死,不光杨氏,这天下大多门阀士族都是如此。”
“那你们今日为何……?!”
“但杨氏不可能去为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子做任何赌注。”
“可他是储君,他……”
“姑娘。”姑母有些悲悯地开了口,“你扪心自问,这位太子殿下,真的是储君吗?”
杨姝华顿住。
秘密有时就是埋在雪地下的淤泥,雪未化时勉强算是纯白,一旦化了,就会显出埋在下方,满地流淌不尽黏脚的污水。
她知道圣上与皇后恩爱,故自入东宫以来,无论是侧妃时还是太子妃时,她都在钻研皇后娘娘的喜好上花费了无数心思。她自认表现得无比乖巧妥帖,甚至将那些功利的小心思和眼神都藏得严严的。
可无论是她,还是那个死了的清流世家的前太子妃,似乎都得不到皇后娘娘任何的欢心。
皇后就是见到那个从后宫出去的女官,脸上笑容都比对她们这两个儿媳妇的多。
她一开始是以为她们都恰好不是皇后娘娘喜欢的性子,还琢磨着不如学学那位宁女官的为人处世。可后来,她却渐渐发现,皇后娘娘不喜欢的,似乎不光是她们两个。
就连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总是冷漠以对。
一开始她并未多想,毕竟皇家亲缘淡泊,太子又是个病秧子,不讨父皇母后喜欢,也在情理之中,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必须要心疼儿子,将儿子捧在手心里,对他冷淡些也正常。
直到她升为太子妃后的某次冬至佳节。
像这种大型宫宴,东宫携东宫妇出席。那次宴上,礼官奏请歃血一礼,以血入茶,以示为人子者将骨血还于生养者,是以孝道为天下百姓表率。
太子虽病弱,手指拭刃时却并未有片刻迟疑。
血水滴入杯盏之中,群臣恭贺,礼官呈血茶,可皇后却不接。
她咳嗽了一声,柔声道:“太子带病在身,还是莫把病气过给了圣上。”
她话音落下,杨姝华身旁的太子面色当即就变了。
而圣上也并未坚持,顺着皇后的话,就放下了原本迟疑拿起的杯子。
“心意到了即可,太子身体本就不佳,冬日里风寒大,见过礼便可回去休息了,不必陪着朕和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