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眼中,这不过是又一次太子不受宠于圣上的表现。
但杨姝华却觉得,不是。
她离得近,看得分明,皇后垂眸看向那血茶杯时,眼中分明有厌恶。
一个母亲纵使对子女亲缘淡漠,不喜,但为何会有如此重的厌恶?
不过她也并未深究。
毕竟,谁会对自小便在宫中长大太子的血脉存疑呢?
可如今姑母这般反问她,却正是做实了她当时的猜测,但她心中此刻却仍有一问尚为得解。
“你们……究竟是何时知道这些的?”她咬了咬唇,“是最近才得知,还是……在当初命我嫁入东宫之时就知道这些了?”
姑母沉默了。
杨姝华登时如坠冰窖。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尘埃落定
“殿下,到了。”
车马过了朱雀门,又前行了一段,寻常官员的轿子到朱雀门就该停下步行了,敬王毕竟是皇亲,但车马也只能落在宫门口。小黄门迎上前掀开了车帘子,示意敬王和秦萱下车,两顶轿子就停在不远处。
敬王笑着,对着秦萱比了个“请”的手势,秦萱微微点头,先上了轿。
不过两年不到,再入宫城,恍若隔世。
圣上召他们去紫宸殿外堂觐见。
这个地方选的很微妙,于公而言稍算亲近,于私而言又正式疏远,敬王有些摸不透他父皇的心思。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直都摸不清他这位父皇的心思。
从前外人都说,圣上喜欢他这个儿子,因为他聪颖好思,又擅长骑射,和圣上年轻时很像,就连圣上自己也常对下属这么说,太子柔弱,敬王像自己,若是以敬王为太子,岂不是更好?
但那时无论是他与太子,都尚且年幼,所以这个玩笑般的提议很快便遭到了大臣们的反对。
在他幼年时,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他本可以有太子之位,是那些恪守着长幼尊卑、嫡庶伦理的迂腐臣子的阻挠,才让他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所以他要更加努力,打那些阻挠他的臣子的脸,把属于自己的储君之位夺回来。
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又觉得不尽然。
圣上确实常说他像自己,但也从未真的对臣子们坚持过要改立储君。他的生母卑贱,他被秦老太妃看重收养前,他的父皇从未分过一个眼神给他。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储君的待遇,却自少年时起便招来了无数有心之人的针对。
这时,轿子停了。
“殿下,到了。”
小黄门掀开帘子,敬王下轿,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的轿子落在了这里。
“王妃呢?”
“回殿下,王妃去了皇后宫中。”
敬王点点头。
他怎么糊涂了,紫宸殿是前朝,后宫之中的女眷怎可入内?
“殿下,请。”
一推开门,浓重的艾草香和樟香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他眉心一皱。炉烟缭绕的桌案后,端坐着一个威严的影子。
“回来了?”
他慌忙跪下:“儿臣不孝,回来迟了!”
“朕已经着人查明,委屈你了。”
没有质问,也没有任何的猜疑,炉烟背后的人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平静的事实。
他垂了垂眼,试探着开口:“兄长久病于宫中,会对儿臣起猜忌之心,也是情理之中,还望圣上能够看在儿臣的面上,轻恕兄长的罪过?”
上方闻言,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哼:“呵。”
这一声冷哼,直叫敬王全身的汗都下来了。他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点试探的小心思不光通通暴露在了上面那人的眼皮子底下,还引起了对方不屑的嗤笑。
一时间,畏惧之感更甚,连忙“砰砰”磕头,一副被吓得语无伦次的模样:“儿臣失言,请父皇恕罪,儿臣失言……”
上方传来一声叹息:“……罢了。”
敬王拼命磕头的动作一顿,他的额头上已有隐隐肿起的鼓包。
“你出事之后,你母后一直很担心你,再三在朕面前为你求情,出了这里,去看看她吧。”
皇后为他求情?
敬王顿了一下,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磕头称:“是。”
“退下吧。”
“是。”
敬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身来,躬身一路倒退着出去,头始终低着,只在临出门前,匆匆地向着桌岸背后瞟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桌岸之后的那个身影,似乎看着老迈病弱了许多,像是浓雾后行将寂灭的黯淡风灯。
他退出了紫宸殿。
*
数日之后,落后他们半月行程的沈明昭等人,被羁押至京城。
此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太子因残害手足、构陷亲弟,被褫夺太子之位,废为庶人,暂时圈禁于内廷之中,等候羁押来京的铁勒王、契苾拓设、沈明昭等人一并合案共审。
铁勒王承认是受人消息指引,擒获的敬王,并配合构陷敬王勾结铁勒部的罪名。
沈明昭在敬王一事中原本并没有半点过错,但,他在敬王作为逆贼被通缉期间,私自羁押,且知名不报,不仅为官失职,且有作为地方官员勾结守军的嫌疑,被暂时打入诏狱之中,听候再审。
沈明昭自认主谋,且为独自行事,家人不知情,想要保全在京的沈家人,奈何律法不容私情辩驳,沈家其余沈重、沈明仪等有官身的,念在沈卓之功的份上,不再牵连,贬黜官位,闲赋在家。
原本算是开国勋贵的沈家,一时间在京中落魄了下去。
和沈明昭一同自西北被羁押回京的宁不羡因为只是一介女流,被送回了沈家。
一进门,沈老太君就猛地扑上来捏住了她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唆使的?是不是你的错?你这个倒霉的丧门星,自从你嫁给了明昭,他就又是堕马又是被贬官,如今还被下了大牢,你却毫发无损,一定是你!一定是你这个丧门星克的明昭!!!”
沈老太君尖锐的嗓门扎得她耳朵一阵嗡鸣,那粗粝的老巴掌拼命地摇晃、撕扯着她,一双愤怒到沁血丝的眼睛,似乎是想要将她活活撕碎,罗氏、沈夫人并着几个丫头在旁拼命拖拽,但这老太年轻的时候干过农活,力气极大,她们拽都拽不动。
沈老太君心疼儿子,心疼孙子,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心肝宝贝,所以有错也只能是作为外人的媳妇的错。
生病了是媳妇没照顾好,贬官了是媳妇不旺夫,下大牢了是媳妇克的。明昭都去大牢中受苦了,你怎么能好端端地回来呢?你难道不应该去陪着他一起受苦吗?她用力撕打着宁不羡,似乎这样就能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忿。
宁不羡本就烦躁不堪,看在她是老人的份上一直在躲闪忍耐,终于——
“够了!!!!!”
开口的,却不是宁不羡。
而是一旁拽人拽得气喘吁吁、头发散得乱七八糟的沈夫人。
“明昭自己自负,不和不羡商量,人家小姑娘都已经被吓坏了,您干嘛还要为难她?”
沈老太君一听,气劲转头就朝着沈夫人去了:“你儿子出事了你不担心?你还是不是个娘了?!”
“我是娘!但我不是疯婆娘!!!不是人家不羡的错为什么要揪着人家不放?明昭不在的时候,家中的一切大小事是谁在照应?咱们的吃用从哪里来的?我们屠户家里都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感恩要图报?您怎么能恩将仇报呢!这不是乌龟王八蛋吗!!!”
沈老太君瞪大了眼睛:“你骂我什么?你——”
话音未落,似乎是气急攻心,一时间两眼一翻,软着身子就要往下倒,幸好罗氏在身后托住了她,扯着嗓子高叫着丫头、仆役们去外头找大夫。
一时间,正房院中鸡飞狗跳,似乎就连沈明昭下狱,其余人接连被罢官的阴影都消散了些许,无人关心。
许久之后,罗氏才安顿好了沈老太君,重新回来,见宁不羡和沈夫人都在院中,走了过来:“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我还以为,您得跟着老太君一并骂我出气呢。”
罗氏狠瞪了她一眼:“你这伶牙俐齿的丫头,我现在骂你除了给自己找气受,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没有。”
“那不就是了。”罗氏哼了一声,在空着的那个石凳子上坐了下来。她还是很看不惯宁不羡和沈夫人,但她现在也是一片茫然,男人被罢官,儿子被牵连,她第一反应是求助娘家,可是收效甚微,家里人没有半点想要帮衬的样子,一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模样,气得她又恨又没办法。
终究,只能坐在她最不喜欢的两个女人身边,一起望着天空中的云彩发呆。
“以后……该怎么办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
罗氏嗤了一声:“……又来了。”这丫头还真是满口大话。
“真的。”宁不羡望着即将夕阳时,天空中烧得半红的云彩,“我还有铺子没被收了呢,还能一起饿死不成?”
卷六:结局篇
不羡
卷六:结局篇
第一百九十九章 意外身孕
沈明昭出事之后,天气很快就入了秋。
丹桂落尽,秋叶飘黄,一场接一场的秋雨散走了最后的暑气,街上变得阴凉了起来。
沈家原本有很上一段时间都处在惶恐之中,但圣上似乎并没有立刻给沈明昭治罪的打算,虽说把他打入了诏狱之中,却一直没给他定罪,而沈明昭虽一向刁钻刻薄,但此次出事之后却也不是墙倒众人推的境地,罗氏从沈明仪那儿听说,就连翰林院中都有人去为他求情的。
那些求情的人,虽没有得到半点回复,但圣上也没有牵连的意思。
而这种态度,就反而让有心之人多了些许揣测,以至于沈家在京中的低位变得非常的微妙,既没有多少人敢亲近,也没有多少人敢欺负。
反倒是西北的程家军,遭了大劫,程老将军和儿子程鹏举都被一纸急召回京,扣在兵部听审,而西北军,则暂由朝廷派人代管。
程家一失势,宁尚书就迫不及待地逼迫宁云裳辞官回去成亲,如今敬王回来了,作为大功臣的毅国公府再度成了香饽饽。因为之前宁云裳不给国公夫人面子不去赴宴的缘由,国公夫人已经不是很想这门亲事再继续下去了。毕竟,京城现在有大把的姑娘都等着进国公府的大门。但秦朗不依,他就是想要宁云裳,除了宁云裳,谁也不要,气得国公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宫中的宁天彩传来怀孕的消息,圣上下旨,将她由婕妤升入九嫔之中的昭媛之位,也算是给了宁家补偿。宁云裳原本都要被关回家中了,但宁天彩向皇后请求,让姐姐进宫照顾自己,这才将宁云裳一道旨意召入了宫中。
宁尚书知道这不是宁天彩的主意,而是皇后的旨意,可却并没有办法。
入秋之后,圣上在今年加开了恩科,赐予在敬王之事中有功的浮云茶庄庄主陶谦贡生的身份,允许其参与这一年的科举考试。
故,陶谦以此成为了大俞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商贾出身的贡生。
在宁不羡看来,这对于陶谦来说,是他最梦寐以求的恩赐。即便这位陶庄主再怎么梗着脖子不肯承人,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都是摆脱自己末流商贾的出身,成为高贵的士族。无论是当初在京城之时练的那一手反常的好字,还是在浮云山庄的卧房内藏下满室的藏书,甚至包括对宁不羡的这份割舍不下的情愫,都是他渴慕士族身份的证明。
就像宁不羡最初与他相识时,一眼辨出的那样,他们是同一类人,功利之心大于一切的人。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陶谦中仕,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门劝说自己改嫁给他,并且,如果自己首肯的话,他一定会把这出婚事办得盛大到满城皆知。
不过,她无所谓,反正……她大概,也不会在京城留到那个时候了。
又是一阵寒雨过后,这一日,天色尚早。沈重这段时日都是睡在书房之中,罗氏便也乐得不必起早候着服侍他,鸡鸣之时,都还在睡梦之中。
这时,二房的院门外,忽然响起了“扑扑”的叩门声。
灵霜刚起没多久,正在柴房内给罗氏烧洗漱用的热水,听到院外的叩门声,揉着眼睛拉开了门闩:“大早上的谁啊……呃,大少夫人?”
宁不羡怀中抱着几本厚厚的簿子,一个人站在门外,对着灵霜一笑:“早。”
她这一笑,灵霜立刻就精神了,看向她的眼睛十分警惕,仿佛她是来做什么不怀好意的坏事似的:“您……您有什么事吗?”
宁不羡偏头笑:“我来找二伯母,她还没起身吗?”
“二夫人还未起身,您找她什么事?”
宁不羡举起手中的簿子,对着灵霜一笑:“我打算把这个交给她。”
片刻之后。
宁不羡坐在正堂下首,看着罗氏穿戴整齐好,在灵霜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起身:“二伯母早。”
罗氏面上的警惕不比灵霜少,看见她,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你要给我什么?”
宁不羡将手里的簿子塞给她:“这些都是您的了。”
罗氏蹙眉,低下头一看,愣住了:“兴隆布庄,六羡茶庄……你把你的账本给我做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你不会还觉得我想和你抢你那些个铺子吧?”
罗氏将账簿推回给她,嗤笑一声:“二伯母做生意是比不上你,我承认,所以,你也没必要再拿这些东西来试探我,现在一大家子人生计都是问题,你能多赚一分,大家就多吃一分,我跟你斗什么气?”
“您误会了,我不是试探您,是现在事情太多了,而我的身体又不是那么好,再过些时日,我总有身子撑不住的时候,到那时候,还得您来帮衬我。”
罗氏见她说得诚恳,疑惑而又迟疑着问道:“你……身子怎么了?”
宁不羡笑了一声,手指轻搭在自己的腹部上:“昨日身体不适,叫了大夫把脉,大夫说,我好像……有身孕了。”
*
“怎么会是这时候?怎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
宁不羡的身孕只让陷在阴云之中的沈家惊喜了片刻,便很快只有惊,没有喜,反而陷入了更深的阴云之中。
“你说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他爹下诏狱的时候就来了?!”沈老太君“砰砰”地用拐杖用力砸着地,“这下该如何是好啊!”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即便沈明昭没在大牢里,他是帮我缓解孕期的不适,还是能代替我受这十个月的折磨?既然都不能,那在家和在大牢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这叫什么话!”沈老太君一听就火了,“我发现你这丫头说话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宁不羡放下手中的茶碗,微微颔首:“哦,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