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箭身,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与上一回宁云裳和冯御史带回京城的箭矢相同,皆为吴兴残兵所制。
沈银星拉着马凑过来:“你是要带回京城吗?”
“不。”叶铮摇了摇头,“交予沈大人,不要声张。”
沈银星:“那快走吧,再不走那帮孙子又该赶上来了!”
叶铮从包袱里摸出伤药粉往伤口上一倒,草草用布包了手,勒马道:“走!”
*
次日,天明。
录事官拉开了临时驿馆的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宁不羡头戴遮面斗笠,侧开半身,让出了身后捧着食盒的惜荣。
她颇为热情地问道:“大人们可曾用了早饭?若是不嫌弃的话,我特意备上了些。”
已然得知了昨晚京城的急报之后,录事官对这对茶庄兄妹的观感就全变了。
以前么,算是哥哥俊朗,妹妹……身段窈窕可人,声音听着也婉转悦耳。
如今,就是莺歌般的嗓子也令人不适。
这姑娘真是好生脸皮厚,私下与兄长如此攀附诬告,面上却是半点不显。
于是,录事官没让:“心意领了,但用饭实在不……”
“让她们进来。”
屋内忽然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回应。
“……”录事官顿了顿,侧身,“进来吧。”
宁不羡表情不变。
沈明昭此刻似乎刚刚起身,虽出于礼数,身上外衣穿戴整齐了出来见客,但发冠却还未束,长发松散地落在肩上。
“妾身为大人束发可好?”
录事官张大了嘴巴,愣愣地望着口出惊言的宁不羡。
这这这这……这娘子也太过豪放了吧?
沈明昭嘴角动了下,却点头道:“好啊,进。”
说罢转身回了屋,屋内未关。
宁不羡回身:“惜荣,在门口等我。”
录事官正自叹着这小娘子以为自己的美人计很成功,但却不知他们家大人也是虚与委蛇,根本没上套。
然而,无巧不成书。
敞开的院门,大清早的过了阵山上的穿堂风。
原本罩着面纱的人正交待着自己的侍女,没注意到那轻薄的白纱被风卷起了一个小角。面纱下的脸孔正朝着暗自打量着这边的录事官。
虽说只吹起了一个小角,却是将面容大剌剌地完全暴露了。
她果真貌如其声,肤如琼脂,鹅蛋窄脸,柳叶弯眉,眉弯下一双含笑的眼。
难怪洪洲城内见过陶娘子的,无不夸赞其美貌端庄,据说就连雷刺史家的三郎,也十分钟意于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录事官的心中,此刻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怪当初一到茶庄沈大人就说不用再找那画像上的人了!如今一看,这不就是沈大人画像上的那位遍寻不到的红颜知己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后一账
红颜知己终于和她的侍女谈完,她回头过来,录事官连忙移开视线,装作并未察觉。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自己的面纱上拂了一下,这个小动作,被复又偷偷抬起眼皮打量她的录事官发现了。
录事官垂下眼皮。
宁不羡隐在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
她是故意的。
录事官搓了搓手,笑着走向惜荣:“陶娘子送来了什么好吃的?”
这陶娘子即是沈大人红颜知己的事实,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再消化。
而惜荣也很善解人意地打开了盒盖子:“回大人,是苦栗豆腐……”
眼见着录事官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惜荣口中那新鲜玩意儿给吸引住了,宁不羡这才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你是真不要你的名声了,连屋门都关?”
“那不见得,这是在沈大人院中,你的属官对你可是忠心耿耿,不然……”她顿了顿,边说边行至了沈明昭身后,弯腰拿起了他手旁放着的木梳。
此时屋内的画面颇有些滑稽,沈明昭如当初芸香馆内的她一般坐在镜前,而她才是那个站在他身后阴影中的人。
她用手捞起他的头发,青丝钻过指缝间的缝隙,滑落到背肩,像是在把弄着什么新鲜的玩物,发丝间清淡的木槿叶香气,令她欲罢不能。她沉迷一般地弯下腰,贴到了他耳畔:“……沈大人怎么能无知无觉地背地里将我们算计至此呢?”
未说尽的话,终于在此刻说尽,沈明昭只听得耳畔“噼啪”一声脆响,木梳尖锐的利齿便贴在了裸/露出的脖颈上。
犹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浮云茶清香。
“你在做什么?”利刃抵颈,他仍旧十分镇定。
“满足你的愿望呀沈大人。”她吟吟一笑,“你让我进屋替你梳头前就没想过,内室是女子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我想对你做什么的话,谁都来不及救你哦。”
“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你要是真想对我动手,今日就不会过来了。”
“……”宁不羡愤愤地扔了木齿,在地上泄愤般的用力狠踩,“谁要梳你的脏头发?!”
“求饶没有作用。如果你想求饶,就和我一起回去。”
宁不羡动作一滞,慢慢地昂起了高傲的头:“谁说我要求饶了?我今日来只是通知你,你背地里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真令我不齿,沈明昭,你是怎么有脸指责我美人计使得下三滥的?你昨晚做的和我有什么不同?”
“那你昨晚答应的是真心的吗?”
“是。”她定定道,“我甚至想过不如放弃执念同你回去。我连逃都不想了,因为在我心里你……你很重要,可你呢?你觉得你配吗?”
“……”
宁不羡将梳子放回台上。
“那现在,算是两清了。”许久后,他才低声开口,“重新算账吧,不羡。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会重新有一笔账。”
宁不羡蹙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
“先把这次的账清了吧。”他淡淡道,“不是一直想要我正视你吗?那来看看吧,看看这五年过去,你究竟成为了一个怎样的人?”
*
有两匹快马在当日晚些时候便抵达了浮云山庄。
陶谦接到消息,立刻就去了山庄大门口,而另一边,兵士则速速报予了沈明昭:“大人,京城来人了。”
不是沈银星和叶峥。
来人是户部侍郎于敏芝,和台院新上任的侍御史杨况。
于侍郎是沈明昭还做侍郎时候的老搭档了,而那位杨御史,则是陇西大族杨氏的子弟。
于侍郎这一路似乎颠簸得不轻,一下马就在捶腰,一边捶还一边龇牙咧嘴地叫唤:“我们大人呢?那位祖宗呢?哪儿去了,他惹那么大麻烦不知道早点出来候在这里等着挨骂?”
杨侍御史则闻言皱起了眉头,估计是觉得这位于侍郎说话过于儿戏了。
“几个月不见,于大人说话真是愈发放肆了。”一个声音自门内传来,于侍郎大笑出声,而杨侍御史则当即崩直了身子。
沈明昭带着随行官出来了,淡淡发问:“来抓我的?”
于侍郎手里攥着圣旨,似笑非笑地问道:“大理寺和御史台,你猜是谁家来收你?”
沈明昭抬起眼皮:“御史台,你身边不就是侍御史杨大人么?”
“沈大人。”杨侍御史顿了顿,却并未躬身行礼,似乎是已经认定了这位品级原本远高于他的尚书大人在他们的圣旨念完之后,就受不起他任何一个礼了。
不过原本也该如此。
沈家不过中了时运,在先皇起兵时做了个马前卒,这才有了如今的荣华富贵。哪比得上他们弘农杨氏?
于侍郎干咳一声:“那我宣读旨意了?”
几位随行官员的手指不自觉地掐紧手心,掩在袖下。
京城的传闻昨晚就传到了他们耳中,此刻没当场跳起来申辩,已然算是镇定了。
不过,显然,比他们更镇定的是他们的主官,火烧眉毛危及己身了,他还是这么平静:“念吧。”
于侍郎展开了黄澄澄的圣旨,在场的人一时间齐刷刷地跪地,活似五颜六色的土豆坑,只剩下最前头两个宣旨的还站着。
于侍郎抬了下眼皮,开口道:“江南茶庄之事争议颇大,着令户部侍郎于敏芝为主巡官,侍御史杨况为副职,暂代原巡官,行江南西道巡查之职。”
“……”
在场一片死寂。
陶谦蹙起了眉,似乎是意识到了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他们明明已经在京城疯狂散播沈明昭收受茶商白银一事,并且还有雷允明送去的联合签名佐证,人证物证俱在,怎么会……
而一旁同于侍郎一并站着的杨侍御史似乎也是一副没听说过这旨意的样子,有些错愕地望向于侍郎。
沉默延续了约莫好一阵子,才听得沈明昭身后跪着的录事官没忍住道:“就……完了?”
于侍郎表情戏谑:“不然李录事还想听什么?”
李录事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回大人,什么也不想!”
于侍郎一副憋不住笑的模样:“不想就赶紧起来吧,这沈大人一直在我面前这么跪着,看得我都折寿了。”
“是!”
李录事心上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圣旨里只是提到了暂时替换掉沈大人巡使一职,却并未涉及具体的调查和惩罚,那就是说明,京城的那些荒谬的受贿传闻,圣上压根就没信?
那他们这些跟着的随从官就也不用惶恐自己会不会被连坐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圣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明昭慢悠悠地自地上起来,视线投向一旁跟着沉默不语起身的陶谦。
杨侍御史在此刻终于忍不住面色难看地询问道:“于侍郎真是的,同为使者,圣上改了主意这事,竟连下官也瞒着。”
杨侍御史这话引起了在场众人的主意。
改主意?
于侍郎打着哈哈:“这还是多亏了敬王殿下送来的八百里加急信,这才洗清了沈大人的冤屈啊!”
众随从官,连带杨侍御史皆是听得一头雾水。
敬王殿下?沈大人不是因为当朝针对敬王殿下才失了圣心,被发配到江南来的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侍郎之心
五日前,京城,于府。
于侍郎是从两位小妾的床榻上被揪起来的。
传旨太监站到屋门口的时候,卧房的灯甚至都还没吹熄。
带路的于府管家干咳了一声:“大人,宫里来人了。”
屋内静了片刻,然后一连串的女子惊呼声,翻滚下床声,衣料摩擦声,响成了一片。
小太监们都面红耳赤地别开了头,但领头的老太监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瓮声瓮气地发问道:“于大人可需沐浴否?”
门板拉开,于侍郎已然穿戴整齐,手指端正了一下官帽,冲着老太监一笑:“不用,不用,事急从权。”
……若是他知道之后几日都不方便沐浴的话,他一定会后悔自己此刻的决定。
他跟在老太监身后进了宫。
即便昔日同僚如今高升为上司,但于侍郎依旧每日点卯上官署。沈明昭代户部尚书后,原先由他所管的度支、仓部等司,便转交给了于侍郎,而原本由于侍郎所负责的较为清闲的二司,则转给了新拔上任的周侍郎。
周侍郎每日兢兢业业,没事找事,金部仓库每日一点,也不知道能不能多点出几锭金子来。
至于于侍郎?
最为繁忙的两司落入他手中还是跟个没事人一样。
能在府内办公,没有硬规定或者沈明昭强迫,他就绝不出现在户部官署内,和他的前任主官的勤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初沈明昭能这么年轻就在户部当上大主官,不少官员就猜测是沾了于侍郎这混账德行的光。
你想想户部那么几年,老的等致仕还乡,小的每日神龙不见尾,全凭还是侍郎的沈大人一人撑起整个户部,还没闹出大乱子,这还不能说明沈大人能力之出类拔萃吗?
于侍郎自然也乐得一直混日子。
为官十几载,他还是今日第一次见到宵禁后的京城主街。
金吾卫早接到了公务调令,一路大开坊门放行,一路到了朱雀大街。
宵禁后宫门落了锁是不能开的,就转了西北一处走恭车的小角门。
那小角门旁堆满了天明后等着推出宫的恭桶,蚊蝇纷飞,臭不可闻。
于侍郎用袖子挡住了鼻子,心里暗念着,看来无论吃的是山珍海味还是五谷麸糠,起码下头出来的东西味道都是一样的。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还未进门就能闻到内里飘出的,混杂着馥郁龙涎香的气味。
于侍郎吸了吸鼻子,分辨了一番。这一路走过来他都没张口问老太监,这么晚被叫来是出了什么事,如今可算是知晓了。
一时间头皮有些发麻,默默在脑袋里念叨着自己过往的混账。
想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头了,人家自然就会把事找上门。
所以倒霉的是他而不是勤勤恳恳的周侍郎。
他跟在老太监后头进了西暖阁。
“圣上,于侍郎到了。”
“问圣上安。”从进门起,于侍郎的头就没抬起过。
“杨爱卿可先行退下了。”圣上的声音响起来了,不过话不是对着他说的。
于侍郎这才注意到这倒霉屋子里还有一个倒霉……哦不,这位侍御史大人可和他不一样,人家可是皇亲国戚小国舅,几百年大望族弘农杨氏的公子哥。
杨侍御史离开时瞥了他一眼,目光疑惑,似乎是不知道这朝堂内有名的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为何跟他一齐出现在这里。
于侍郎只能微笑。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这大晚上的他现在更想回府去躺在温柔乡中。
老太监领着杨侍御史一并退下了。
暖阁内一时静下来,于侍郎还未起身,按在地上的手掌心沁出了些汗来。
有沈明昭这根万年顶梁柱在,这还是他头一次进紫宸殿西暖阁。
圣上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令尊如今身体如何?”
意料之中的开场白,于侍郎舒出了口气来:“家父回乡后每日与乡老出游谈笑,饮茶食肉,身体硬朗。”
圣上似乎笑了几声:“起来吧。”
于是他从地上滚了起来。
“你做户部侍郎几年了?”
“回圣上,七年了。”
“看看这个。”圣上丢了本折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