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允明气结:“你!”
“让我来说下去吧。”一直没开口的陶谦,此刻终于施施然地开了口,“虽说那胎儿当时卡在那里了,可姨娘最终还是把小妹生下来了。五年前,我自京城回来,觉得已有能力承担父亲生前嘱托,便将小妹接回抚养。这五年来,我们兄妹二人相互照拂,情比金坚,整个洪州府上下谁人不知——试问,若阿羡不是我的小妹……我为何要如此宠爱一个陌生人?”
阿羡。
宠爱。
沈明昭的眼皮跳了跳。
“好了好了。”还是于侍郎最后出来打了圆场,“其实这陶姑娘是不是亲生的,浮云茶庄都有可能是奸细,也可能不是,这不重要。也没说奸细就一定得来路不明不是?”
“没错。”杨侍御史附和,“既是调查,就必须先行查封茶庄。”
“……”
杨侍御史下令洪州府兵士将浮云茶庄全部查封,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不准茶庄再采一片叶子,移植一棵茶树。
洪州的兵士们一下茶田,便有如撒了欢。
粗暴的兵士不认得茶树茶种,不顾周遭茶农们的劝阻,和茶庄的禁令,骑着高头大马便下了茶田,扬鞭驱赶着周遭的茶农。
马儿在田间肆意撒欢,啃食着草叶树根,在每一寸泥巴地上都留下了清晰的踏印,每一片叶子上都是它们的齿痕。
士兵们揪着这些金贵的叶子们大肆嘲笑着,时不时伸手揉一把采茶姑娘们的细腰软腚。
这十里八乡的姑娘们,就属这茶庄里的最金贵、漂亮,懂算计。
陶家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坏得很,庄里的采茶姑娘们人人都有月例,赏钱,数量还不少,采下按斤卖的茶叶,抽走茶庄应得的,姑娘们手里也有自己的一份。
谁采得多,谁就挣得多。
婆娘们手里握着钱,个个都有理由不着家,也不懂得孝敬郎君了。手里攥着大把的钱子儿,就随便听那老姑娘蛊惑,不听父兄的话了。
要他们说,娘们儿手里就不该有钱。
娘们儿有钱就变坏。
待到那半山腰上金贵的贡茶品区也被马蹄踹翻出了一小个泥坑之后,杨侍御史终于在雷允明都肉疼的眼神里,叫停了这场闹剧。
“好了,都别糟蹋了,没看见陶庄主那副心头血都要淌干净了的模样了吗?”
陶谦好脾气地笑了笑:“不过是几株茶树罢了。从前没被人圈禁在这里的时候,它们大多生在悬崖峭壁之上,风吹日晒的也不会死,甚至还能长成风靡京城的佳品。如今不过是被踢了两脚,松了松土罢了,又怎么样呢?”
杨侍御史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陶庄主的茶树还真是非同凡品,只是不知这茶树生没生出个七窍玲珑心,认不认得自己当下的处境?”
陶谦亦是微笑:“何须认得?既非凡品,那么走到何处便都是万人抬举。”
杨侍御史也在笑,只是眼中有些许不喜。
世家最懂世家之好茶成风,江南之茶自洪州兴起前,京城所用茶叶,多出于附近的义阳、紫阳、金州等地——即弘农故地。
世家嫌恶商人,却一直在暗地里操持着自家的产业,封邑之外,自然是还有别的累积。不然,这数百年的簪缨世家,难不成全靠朝廷禄米养着?
满地狼藉中,杨侍御史将一份状纸推至陶谦跟前,笑道:“陶庄主,画押之后,浮云茶庄便可暂为收归朝廷,而你,随我们押解回京。”
这沈明昭婆婆妈妈啊纠结这么久的事情,在他手里便如此简单。
官吏不服管教,便施以弹劾。贱民不服管教,自可施以暴力。
就这么简单。
陶谦捏着笔,唇角挂着笑,手中的笔,许久未落下。
杨侍御史冷笑道:“陶庄主,垂死挣扎,大可不必。”
说完,他冲两旁使了个眼色,预备以暴力强行迫使他屈服。
这时,不远处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女音:“主人不在,诸位大人就这么把我的茶庄弄成了这副德行,是在欺负我这庄主,只是个弱女子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拖延时间
宁不羡的头上仍旧戴着那遮面的斗笠。
她冲着在场众人,盈盈福身:“浮云茶庄庄主陶羡,见过众位大人。”
“陶娘子?”杨侍御史讶然了片刻,转眸笑看向了陶谦,“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浮云茶庄……庄主居然是个女子?”
“既然朝堂上可以有女官,那么民间又为何不可有女商呢?”
“那还请陶娘子摘下面纱。”杨侍御史盯着她的面纱,“我们的宁郎中在朝堂上,可不会戴着面纱上朝。”
毒蛇吐出了它的毒信子。
连沈明昭都察觉到了他的恶意。
“宁郎中是宁郎中。”沈明昭淡淡道,“你总不能要求这天下所有女子都如宁郎中一般吧?”
宁不羡有些好笑。
她不知道沈明昭是不是和她命中相克,不然怎么明明是在帮她说话,但话里话外都是在往她最深恶痛绝的死穴上戳。
“好吧,那摘了吧。”
反正杨况也不认得她。
她微笑着,手指连斗笠带面纱轻轻揭下,轻得像是拂去明珠上蒙着的那层不相配的葛布。
华光自粗糙的葛线肌理中淡淡浮现。
这两年在茶庄里,她养得很不错。
陶谦告诉她,她必须得独特,比这洪洲城内所有的姑娘身上都要多一层东西。不一定是美貌或者别的,但至少得一眼就吸引住注目在她身上的人,就像低调的绝世宝剑上隐隐泛出的神光。
岁月没在她的面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它们都化为撬开蚌壳软肉后令人惊喜的造物,沉淀进了她的眼中。
于侍郎的眼中闪过惊艳。
能让一个常年周旋在平康坊内,对女子面相美丑都趋近麻木的人,有此等感受,她觉得自己养得还挺成功。
事实就是这样。
洪洲城内的男男女女们,一边鄙夷地喊着她老姑娘,一边又在她身上挪不开眼睛,一边觉得她抛头露面放荡不堪,一边又眼馋她一年千两银子的进项。
人总是矛盾的。
但杨侍御史可一点都不矛盾。
他在笑,笑意中带了丝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了然。
“陶、娘、子?”他玩味地念出这三个字,“真是太巧了,可本官……似乎见过你。”
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茫然。
陶谦也蹙起了眉,总不能是又一碟烤梨吧?这位二姑娘身上怎么总有这么多意料之外的烤梨?
阴冷潮湿的触感,顺着她的脊背,一路爬到了天灵盖。
“见过?”
除开从来只闻其名而未见过其人的于侍郎外,在场不少人至少都在那里一刻脑子里闪过一种可能,但又遮掩住了。
可惜没用。
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位侍御史。
没人比御史更擅长从同僚的言行举止中,判断他有没有私下做些违反朝廷规定的事情了。
“是啊,见过。”杨侍御史笑了,“不过是不是陶娘子就不一定了。本官只是很好奇,陶娘子的面容与我记忆中的那位太过相像,诸位应该……哦,本官似乎知道沈大人为什么一见陶娘子就失了分寸了……太像了,对吧?”
沈明昭:“……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否认啊沈尚书。”杨侍御史的眼中射出了精光。
此行没有白来,他不光抄检了这座茶庄,还抓到了……某些人一直遮掩着的小辫子。
“沈尚书大概不知道。”这话他虽是对着沈明昭说的,可视线却一直没从宁不羡的身上离开过,“七年前本官尚未成亲的时候,曾去参加过宁府的及笄礼。那会儿宁婕妤……也就是宁三姑娘还未遴选入宫。我那日在宁府中……不光见到了彼时尚未出阁的沈少夫人,还看到了一出,十分有趣的大戏。”
“……”
“那时候与会的儿郎都在后院的长廊上坐着,一个小丫头戴着块布包,鬼鬼祟祟地沿着廊柱撒磷粉,被我发现了,就急惶惶地逃走了。她走后没多久,沈大人就来了。沈大人英明神武,一来就发现了那些,可惜,还没等他喊出口,廊亭就着火了,他自己也被那小丫头给推了下去。”
“……”宁不羡讪讪地望了沈明昭一眼,时隔多年再被提起这事,沈大人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
“我当时没有声张,既然此事成就了一桩好姻缘,君子也该有成人之美……这是七年前。”
“……”
“再接着,是六年前。”杨侍御史笑了笑,“六年前,我去京中族叔家小憩,曾见过沈府来人谈恰族妹云清与沈大人的婚事。”
于侍郎的表情一时精彩,望向沈明昭:“还有这段?没说过啊沈大人。”
他只知道京城中那轰动一时的杨家女与宁家妾共同呈堂作证宁尚书“停妻再娶”的案子。那件事后来成为了宁尚书围观生涯中一个抹不去的污点。御史们盯牢了他,一旦他作风或政事上又有何诟病之处,此事就会被御史们翻出来再参,令沈尚书好不痛苦。
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有沈明昭的事?
“我对杨姑娘无意,此事是家中伯母一时兴起,并不作数。”
“是啊,在你这儿是一时兴起,在人家那儿可就是蓄谋已久了。”杨侍御史瞥了一眼笑意淡去的宁不羡,“沈大人有东西至今还在杨家啊,您应该还不知道吧?”
沈明昭蹙眉:“什么东西?”
“一个……白玉净瓶。”
“?”这么久远的“礼物”,沈明昭估计早忘了。
陶谦倒是没忍住唇角掀了一下。
他估摸着这位二姑娘是还没成亲就私自动用了未来郎君的钱财,去达成了自己的什么计谋。
怎么说呢……这很像是宁二姑娘能做出来的事。
说实话,当初假扮杨云清在萧家当铺里当掉的那个白玉净瓶她自己都快忘了。
现在只依稀记得,是沈明昭当时讥讽她水性杨花,她气不过,就拿它去祭路换钱了。
“……最终,宁二姑娘是如愿了,可我的族妹杨云清却被迫低嫁给了一个小官。”
“……”宁不羡真想骂这个罗里吧嗦翻旧账的男人一句放屁。
他知道个什么劲!
这些自诩高贵的百年簪缨世家,除了会拿自家姑娘去联姻和盘剥祖籍地的百姓,一个个抱着祖宗的棺材板子扳着手指头算传宗接代了多少代之外还会做什么?
杨云清嫁给那个小官是因为人家愿意。
她和那位小郎君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若不是她的族人想送她去攀高枝,一会儿逼迫她父母将她许给沈家,一会儿又将她许给她那个年过半百的老爹,根本就不必有这么一出!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杨云清就是为了自己才会鼓起勇气去劝说父母允许自己上堂作证!杨况这个隔了不知道多少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凭什么假惺惺地站在这里替杨云清指着她?!
杨侍御史见她的手指慢慢攒紧,却不知她是出于愤怒,还以为她是被自己说中了在心虚。
他勾起唇角,一副全局观控在握的高高在上:“最后,五年前,婚后的宁二姑娘故技重施,又设计了我妹妹杨淑华,让我杨家在京中丢尽了脸面。当时我还百思不得其解,那次是为了什么?直到我今日见到陶娘子……陶娘子,哦不,我改称你为,沈少夫人吧?沈少夫人,你当日是为了你身边那位‘好兄长’吗?”
“!”于侍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他还是用一种很……钦佩的目光看着沈明昭。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夫人与人私奔之后……还,好心帮其隐瞒的。
“……”沈明昭避开了他的视线。
“沈大人。”杨侍御史笑道,“这位‘陶娘子’是你的夫人吗?”
“……”
“沈大人放心,我会抓捕女囚犯,但可不会对同僚的夫人做些什么。”
唬人的鬼话。
宁不羡在心中念道。
沈明昭若是承认了,就意味着他与浮云茶庄勾结。户部尚书,带命而来的巡官与被调查的商贾勾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沈明昭不会认,也不可能认!
但……若是不认的话。
宁不羡的生还可能就很低了。
她会成为敬王唯一的替罪羊,保住其余所有人。
沈明昭的视线转向她。
这是你为自己选好的路吗不羡?你要为了那个陶谦,做到这种地步吗?
难以言喻的静谧在沉默中渐渐发酵,可伴随着他的目光的,却是宁不羡渐渐抬起的嘴角。
你在斟酌。
真好啊沈明昭,诛九族的大罪面前,你还在为我斟酌。
只这一点……只这一次,我们之间的账就可以清了。
真的,可以两清了。
不,不光是斟酌。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但这时,门外闯入的洪州府兵士打断了他。
“报!西北军来人!急报——!”
宁不羡的心带着唇角释然的笑意,终于摔回了胸腔内。
看来,她摘面纱的时间,拖够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戴罪立功
“银星?叶……参军?”
叶铮和沈银星风尘仆仆地走进来,随后“哐当”一声,一枚箭矢被扔在了地上:“传西北都护府军令,敬王反叛,为防生变,受命保护江南巡官和茶商。”
“反叛?谁?敬王殿下?”杨侍御史一脸的不可置信,“西北都护府是疯了吗?没有圣上的命令,这种谣言也敢乱造?敬王殿下可是圣上的亲儿子!”
沈银星一看他那刁钻刻薄的模样,脑子里就回想起许多不好的嘴脸,讥讽道:“这世上还少儿子叛变老子的事吗?”
“你?!”
叶铮冷眉挡住即将发难的杨侍御史:“低头。”
他示意他去看地上扔的东西。
“这是?”杨御史蹙眉,边上洪州府的府兵们很有眼色地替他捡起那东西,呈了上去。
一枚玄铁所制的箭矢,钢印上烙着“兴”的字样。
“吴兴的东西?!”
“我们在路上遭遇了吴兴残兵的劫杀,幸好叶参军反应快,带我贴着马背躲了过去,不然,我俩早被他们射成刺猬了。”
“所以……这和敬王殿下反叛有什么关系?”
“箭和五年前一样。”叶铮说话一贯的言简意赅,其余人却已然听懵了。
于是,几年下来,早习惯了叶铮说话习惯的沈银星便将解释接了过去:“我来替叶参军解释吧……”
沈银星的话腔在周转到一旁拎着斗笠的宁不羡时,顿了片刻。
他对着含笑的女子,眼中的笑意有几分不可置信,似乎是想开口,但又有些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