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柏舟阁的人,更是紧张地上前了一步,恨不得凑到边上来立刻听她说出正确或者错误的结果。
可宁不羡却忽然高声开口道:“启禀太子殿下,民妇已然知道答案了,但民妇私心以为比赛不公。”
还没等太子开口,平准署的官员们先不干了。
平准令撩了把胡子,朗声开口:“敢问夫人,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比赛,太子殿下更是坐于高处,全程明鉴,何处不公?莫不是夫人觉得,本官与众同僚在殿下眼皮子跟下徇私舞弊?”
平准令这么说完,其他人也议论纷纷。
“她是猜不出手上那盘东西所以才突然开口说的吧,不然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早说了,她猜那么快看着挺唬人的,其实根本比不上柏舟阁的那些郎君们。”
“快别浪费时间了,赶紧让比赛继续下去吧!”
太子殿下听着众人议论,摆了摆手,望向宁不羡:“夫人以为,何处不公?”
宁不羡开口道:“三十六盘茶叶只是打乱了顺序,听了这么多轮,越往后的与赛人员,怕是都将答案记下了,只要稍加猜测,就能在固定的答案中做选择,较之前面参赛的茶娘,委实不公平。”
太子微微一笑:“不是因为夫人不知道自己手中的答案吗?”
宁不羡坦然道:“当然不是,殿下。”
太子思索了片刻,向下方问道:“还备了其他种类的茶叶吗?”
平准令点头:“回殿下,有。”
“好,给她换。为示公平,下半场在她之后比赛的人都换用新茶,以免诵记下答案。”
场上接连起了数声哀叹。
看样子,耍小聪明记诵答案的,不在少数。
新的茶叶很快就换了上来,东市令正拿着一盘茶叶预备递与眼前的女子,却听她忽然开口道:“方才的把戏变得不错啊,市令大人。”
“什么?”东市令的声音猝不及防一抖,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夫人说笑了。”
宁不羡压低了声音:“你换的茶叶我闻了,上面沾有歙州所进贡墨之味,是谁人写了字条包在茶叶上,让你偷换的?我观前后,你并未下台,想必若我此刻向太子殿下检举大人,一经搜身,怕是会当场人赃并获吧?”
紧张仓促间,东市令一时都忘了,一介臣妻,怎么可能会对贡墨之味,如此清楚?
其实宁不羡压根没闻出什么贡墨不贡墨,更遑论歙州贡墨。她就是在茶叶中闻到了墨汁味,一下便猜到了谁有这个本事当众命人给东市令递东西,还不怕他不接,这才使计一诈。
显然,她诈对了。
台上两人虽各怀鬼胎,但因着宁不羡对答流畅,众人倒是没多看出端倪。
新的一盘茶叶再度递来,宁不羡高声念完答案后,再接再厉道:“时间紧迫,我便与大人直说了。当众人赃并获,递纸条的人不会认,您却会成为替罪羊。入仕不容易,为此丢掉项上乌纱并不值当。”
“可杨家势大,做与不做并无区别。”
“不被当众抓获就有一线生机!”
“……”不知是不是不愿接受她的橄榄枝,东市令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在一盘接着一盘的投递中变得愈发令人难耐。
宁不羡面上虽不显,但心中却是有些焦躁的。
她总觉得,高台上的太子并不会那般轻易地被她糊弄过去。
终于,在最后一盘内容答案被说中,比赛即将终止在一声重鼓后之时,太子忽然开口道:“且慢。”
众人的目光投向那数层楼高的遥台之上。
太子殿下笑容朗朗,开口说道:“不是还有一盘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争议爆发
宁不羡眉梢微挑,望向了对面的东市令。
你若不开口,我可就要……
东市令回转身子,对着高台上的太子遥遥一拜,随后对小吏们道:“把换下去的那盘拿上来。”
宁不羡的手碰上重新端上来的盘子,这次,东市令没有换茶。
“福州方山露芽。”
东市令点头:“不错。”
下一刻,宁不羡伸手解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将其高高举起,全场掌声雷动。
高台上的太子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片刻后,身侧一暖,他讶异偏头:“不是说去休息,怎么又回来了?”
杨姝华恭顺地将身子微微倒向太子肩,点了一下,又很快坐直:“臣妾实在忧心殿下,在屋内坐不住。”
太子大为感动,连忙示意从官们为太子妃添炉。
杨姝华弯腰谢恩,重新坐下,嘴角含笑地重新望向台下,然而……望着台中心的目光,却不含半分热意。
东市令如芒在刺,背上冷汗不止。
忙完台上,太子低下头,玩笑地对着下头道:“刺史夫人可得好好谢谢这位东市令,若不是他再给夫人一次机会,赛事过半,夫人多半是要忘了自己辨的茶叶了吧?”
“是啊。”宁不羡顺着太子的话点头笑道,“民妇久病初愈,这记性确实不怎么好,多谢市令大人谅解。”
宁不羡回完太子的话后,又向东市令致谢。
东市令连忙回礼。
第一轮辨茶,便在这种有惊无险的情况下结束了。
目前,六羡茶庄得分最高,辨出了全部三十六种茶叶。
柏舟阁以三十五种位列第二,在其之后共有四家铺子同在第三位,分别是东市冶香居、天海茗、盛泉,以及西市的清源茶铺。
目前,清源茶铺是西市所有茶铺中成绩最好的一家。
平准署在此时宣布,淘汰第一轮辨茶盘数在二十六盘以下的茶铺。
十盘的容错,第一轮的淘汰条件并不算太严苛,这个条件之下的参赛铺子基本可以认定只是来凑热闹的了。
不过,因为东市的铺子都留下了,而淘汰得的都是西市的铺子,这也让不少西市铺子的老板认为二十六盘的淘汰标准十分暧昧,因为它几乎是比照着东市铺中成绩最差的甘棠居划定的标准线。
鸿胪寺的那位方大人虽然授意开出了全京城最好的布庄如意坊,但显然方大人对茶叶的造诣比之对布匹的,实在是相差甚远。但或许是因为甘棠居设施典雅,贵客众多,第一轮就淘汰未免太不给贵客们面子,平准署强行将其留下,也是有次考量在内。
但,平准署怎么考量的不重要,落在那些被一盘之差无辜淘汰的西市铺主人眼里,就不是如此了。
他们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又不敢发泄在那些板着脸、面孔严肃的平准署官员身上,于是便团团围住了那些人中看上去最好欺负的女官宁云裳。
宁云裳本打算趁着间隙去查看一下二轮赛事的准备工作做得如何了,谁料刚一出屏风架子,就被数个满脸怒容讨说法的短衣汉子围住。
“凭什么二十六盘之下的就不能继续比了?你们是不是帮衬那些老爷家开的,看不上我们这些普通的商户?”
宁云裳好脾气地道:“第一轮比赛的淘汰要求如此,诸位没能通过,回去之后可以多家练习,争取明年的代售权。浮云茶庄每年的代售权都可以再行更替,平准署也会再行公证参与。”
“公正?公正个屁!那你们为什么不淘汰甘棠居?”
“因为甘棠居的成绩刚好在二十六盘,符合第一轮的标准。”
“哼,你们承不承认二十六盘是故意那么划给那个什么居开后门?”
宁云裳无奈地回头望了眼远处的席位上。
平准署的官员们早在位置上注意到了他们女同僚的窘况,可惜,他们一个个都坐得不动如山,全然没有为其解困的想法。
当然了,也或许是他们把宁云裳当成自家院中替自己打理那些烦心家务事的夫人了。
宁云裳意识到不可能获得帮助了,只好奋力安抚那些人。
可那些人依旧不依不饶的。
她的好声好气换来了那些人更加尖酸刻薄的刁难。
有铺子老板趁着她不注意,十分蛮横无礼地将吊钱往她的官服胸口处塞。这种情形换了旁的千金小姐早就失声尖叫了。
铺老板看着钱一挂在她衣裳上,边上同铺的茶娘们便帮着高声惊叫:“夭寿啦!青天大老娘收黑心钱欺负老实人啦!”
那声惊呼声音不大,但离得近的人都笑出了声。
青天大老娘,多么有喜感的称呼。它大抵是比着青天大老爷造出来的绝妙新词,一面附和宁云裳的女官身份,一面带着一股子对牝鸡司晨的奚落。
这就是男人为什么总喜欢搬出自家夫人来做鸡毛蒜头家务事的排头兵。因为当女人想要帮着男人一起欺负其他女人时,往往能够踩到单一的男人无法踩到的绝佳痛点。
平准署的官员们多半也听到了。
有人在捂嘴偷笑,有人觉得失了朝廷脸面在皱眉。
可无一例外,他们都觉得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
或许这并不是宁云裳任上第一次碰上这种事了。她的温柔可亲一直是被其他同僚疯狂攻击的刺板。许多同僚都觉得,宁云裳这般的女子若是真的有本事入前朝为官,那她身上必然就不能有任何与女人相似的劣根性,她必然得是一个女身的男子,不然就无法与她的官位相匹配。
可宁云裳从来不是这般的人。
她在几乎淹没她的嘈杂声中闭了闭眼,随后指着那些进入比赛的西市铺子老板道:“既然大家都觉得不公平,那他们为什么能够辨认到二十六种以上通过比赛?”
她指的那些人中,有辨出三十四种的清源茶铺,也有第一个比赛被丈夫吼叫的毛家茶铺的茶娘。
众人本就理亏,哑了一瞬,但气焰仍旧嚣张:“这是你们做样子的!到了第二轮,他们肯定也会和我们一样被你们撵下去!最后赢的肯定是那些老爷们中的一个!”
宁云裳拧眉:“那诸位的意思就是只有最后获胜的是西市商户才是公平咯?”
“本来就是!那些大老爷哪有咱们这些手艺人成天和这玩意儿打交道的熟……”
“连自己手下的茶都认不出的手艺?”
“你……!”挥拳的汉子似乎是在家打惯了自家婆娘,刚想动手,却被自家惊慌失措的婆娘抱住了手,哭叫道,“你想害死你家娃娃吗!”
宁云裳揉了揉眉心,温声道:“冲突之下情绪激动而已,不打紧,本官不会放在心上。”
妇人面色羞涩,赶紧地冲着她点了下头。
“比赛是公平的。”宁云裳道,“起码最后的结果,我向诸位保证,绝对是公平的。因为下一轮比赛……”
“什么?”
“……下一轮比赛是不允许出现任何错误的。只要出错,即刻淘汰。”
第一百三十五章 辨水之战
屏风前升起大块的黑布,将仅存的那一点点能够透光的缝隙也给完全遮挡住了。
小吏们每两人合抬着一口大缸拾级而上,大缸一共六口,每口大缸从外观到盛水量,几乎完全一致,肉眼看不出任何分别。大缸一上台,不经展示,便直接送入了黑布遮盖的屏风之后。
待众缸在屏风后安然入位,平准署的官员们便以小贴附于缸壁,标以“天水”“雪水”“山水”“地水”“江河水”“汤水”六种。
太子在高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粘纸的场面。
他咳嗽了一声,对着身旁的太子妃杨姝华道:“所谓水乃茶之母,看来这一轮,应当是辨水了,只是不知,生民坊的诸位,对这品水之位造诣如何?”
上一轮,生民坊出现失误,只以三十二种水列于第八位次,差点没把生民坊的掌柜气坏了。
失误的茶娘任凭如何哭闹,被毫不留情地架走,得罪了杨家,估摸着等待她的,不会是多好的下场。
杨姝华也是又气又臊,她费精神想着算计第一位的六羡茶庄,谁知他们家的人莫说那六羡,就是连柏树舟阁都比不过,真是白费精神!方才她原本想要缩在后头看情况,随时等着派遣自家侍女上前打配合,可谁知下头的人居然输得如此难看!
掌柜的究竟是怎么教的!
于是她小声道:“臣妾也不知下面的人将他们教养得如何。”
太子笑了笑,似是安慰般的抚了下她的发顶:“那就好好坐着看罢,也不必操心了。”
“是。”她的背上无意识地起了层薄汗,低声道。
她与她的兄长叔伯不同。
男人总是好面子的,杨况在洪州吃了宁不羡的瘪,就想着不能被女人如此凌辱,总想着早日要算计回来。族中的叔伯眼见着朝堂渐稳,圣上起心削减世家封邑,一直由封邑内租赋所供养的杨家无法坐以待毙,只好赶鸭子上架,来这里掺一杯羹。
不过显然,真论起对做生意的上心程度,这些世家加起来也比不上商户。
当初他们都以为既然宁家女也非商贾出身,沈家也不是商贾出身,照样可以经营得风生水起,那他们想必也没问题。
然而,今日一会,才知道如隔天堑。
第一轮比完她就知道生民坊毫无竞争力了,审时度势之后她决定不再给自己惹麻烦。
堂堂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帮着自家人在赛事上偷鸡摸狗,还助力微薄,若是还被抓到了,岂不是贻笑大方?
于是她果断坐回了高台之上,任凭生民坊的掌柜如何接二连三地用眼神偷觑她。
她神色冷淡地投向那望眼欲穿的神色:是你们无用,难道还要怪本宫不帮助你们吗?回去告诉父兄,若是半点真本事都没有,明年也不必再来丢人了。
生民坊的掌柜讪讪地收回了眼神。
众人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此时东西市令再度出站于鼓前,鼓声隆隆,二轮开始。
“第二轮,辨水。”
所谓泡茶之水,正如宁不羡当初讲与雷三姑娘听的,好水才能出好茶,水亦分品,但今日的比赛倒是不用分品。
“屏风之后有水六品,分别为天水、地水、雪水、山水、江河水,以及汤水六种。诸位依次上前,如辨茶一般依次辨水,此轮六水皆认出者,可进入下一轮。”
这时,那些方才围住宁云裳的人才明白她之前说的这一轮必须全部猜对是什么意思。
六种水,但凡说错了一种,直接淘汰。
而这一轮也确实算是公平。
六水不比珍茶,无论贫富贵贱,都可接触得到。
天水,即天上所落无根之水,雨水。雨水泡茶,茶味浓酽,略带酸涩。
雪水采于冬日雪花所化,茶味清甜,同来自天上,却与天水之味截然不同。
山水最洁,但要即取即用,最还原茶之本味,且自带山间草木空灵之气,品之唇齿留香,为水中最上品。
江河水虽也流动,远离人迹,然却有污泥鱼腥气,煮沸之后,仍有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