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欣喜便是晴,明日不喜便是雨雪风霜,便是万劫不复。
没有人问她们愿不愿意。
在这惨烈的比照下,宁云裳拼命地抓住了这唯一的稻草。
一直到那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她该怎么去逃。
直到,皇后娘娘夸赞了她的书法,她梳理的账目,说王女官后继有人。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应当往哪里去了。
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她才选择的秦朗,她都下定了决心,绝不违背。
……
“是因为他才有了今天的宁云裳,宁郎中。”宁云裳对叶铮摇了摇头,眼中有泪光在盈动,“如果没有秦朗,我或许就和如今的天彩那样,在后宫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嫔妃,成为圣上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宁云裳不能背弃秦朗,我心内再埋怨他,再为难,都不能。”
是啊,宁天彩就是这般。
宁天彩入宫前她受许姨娘所托,教过她一段时间的宫中礼仪。
天彩似乎觉得自己未来要做妃子了,每日都高高兴兴的,畅想着未来的荣华富贵。
她兴奋地询问宁云裳宫中的生活:“妃嫔们的生活是不是每日都很清闲,只要聊天喝茶,然后等着圣上宠幸就好了。”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聊天喝茶笑呵呵的她见过,一言不合打入冷宫发了疯的她也见过。
“……是。”她最终只能安慰道。
“那可太好了呀!”宁天彩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是不是每一个姑娘最开始踏入那个地方的时候,想法都只有那么简单的呢?
宁云裳不由得想着。
所以,她要感谢秦朗。
感谢他,最初将她从那般迷惘之中,拉了出来。
“不。”叶铮忽然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宁云裳一愣:“什么?”
“不是他。”叶铮定定道,“是因为你自己才有了今日的你,不是他。”
第一百五十章 黄金牢笼
宁云裳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小叶大人还是和当初在西北的时候一样。”
叶铮垂下了头,没有注意到她柔和下来的眼神。
“我带你去见尚书大人吧。”
“……好。”
宁云裳将叶铮带到屋子门口后,给小吏通报了一声,就回仓部去忙了。
过了正午,日头渐西,她估摸着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已经快到点卯的时间了,她匆匆地整理好桌上剩下的文书,站起身来。
前几日,秦朗与她说,老国公夫人许久未见她,在府内设了家宴,请她过去。
她不敢怠慢,让长辈等她,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立刻着手起身前往。
正逢小吏送文书过来,与她在门口相撞:“宁郎中,今日就走了?”
“你暂放我桌上,明日来看。”
“是。”小吏听了吩咐,又转身出声叫住他,“有位校尉大人在门口等您。”
叶铮?
宁云裳一出门,果真是叶铮站在官署的围道上,泛着银光的甲胄,吸引了周遭来往的官员们的视线。
宁云裳快步走过去:“押送之事这么多,聊到现在?”
叶铮摇了摇头:“一个时辰前就聊完了。”
宁云裳疑惑了:“那你为何此时还未走?”
“同你打声招呼,再走。”
“……”叶铮的坦然令宁云裳一时间噤了声,她直觉,他们之间这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见她不说话,叶铮也闭了口。
他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若是宁云裳见过他与其他人相处,便会明白,在她面前,他已然算是话多到反常了。
宁云裳垂下眼眸,不小心瞥见了叶铮的手。
她早知道如叶铮这般的行伍之人,手上少不得要多伤口,但,他右手上那道狰狞的长疤,还是吓了她一跳:“你手怎么了?!”
“……没什么。”叶铮捏紧了拳头,将疤痕藏在内里,“之前不小心中了毒箭。”
“毒?!”
“没有大碍,就是,处理的时候,剜了几块肉下来。”
“……”宁云裳轻叹了一口气,郑重道,“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叶铮轻点了下头:“我送你一道出去?”
宁云裳没有拒绝。
出去的路上,宁云裳问起屋内讨论的结果,叶铮摇了摇头:“说是到时自有分晓。”
宁云裳长出了口气:“他们争吵的这些日子,又不知前线有多少将士,多少边民在饿着肚子等待朝廷的救济。”
“程都护和沈刺史在西北治下严明,只要胡人不主动侵扰,边境尚算太平。”
已然行至官署门口,分别在即,宁云裳顺势问道:“祖父的身体可还硬朗?”
“力尚且能开十石之弓。”
宁云裳笑了:“那确是身体硬朗。”
“云裳!”一道熟悉的呼唤打断了她和叶铮的谈话。
不及她回头,身后已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名贵的熏香气息朝她裹挟而来,下一秒,一只手已经虚环在了她的腰肢上:“怎么出来得这么晚,母亲都要等急了。”
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宁云裳有些不适地动了下身子,却发现身侧秦朗的臂膀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勒痛了。
叶铮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下。
“这位是……哦,我想起来了,西北的恩人?叶校尉,许久不见。”
秦朗虽说是既定的国公府继承人,外人尊称一声“小国公”,但目前尚未袭爵,算是白身,故而叶铮只是朝他微点了下头作为回应,并未行礼。
秦朗的胸口起伏了一下:“那,既然叶校尉没什么事,就快回京郊大营吧,去晚了城门关了,京城的客栈价钱可不比西北。”
宁云裳被他话语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尖刻鄙夷刺到了,皱眉微扯了下他的衣襟。
“走吧,云裳。”他硬搀着她上了马车,直到车帘拉上,也固执地不许她回一次头。
马车动了。
风掀起车帘的缝隙中,宁云裳和叶铮对视了,那双如寒星一般的眼眸中隐藏着万千的情绪,让她心间为之一颤,随后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了她的眼睛:“在看什么?”
“没什么。”她收回了视线。
左肩一重,秦朗的头坠到了她的肩膀上,嘟囔道:“云裳。”
“嗯?”
“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
秦朗见她许久都没有给出回应,慢慢将头抬起来,坐直了身子。
他冷冷道:“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你还想和我成亲吗?”
接下来的马车一片寂静。
宁云裳几次想要开口解释,张嘴的那一瞬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
她不想撒谎骗秦朗,可她的沉默却令秦朗的心沉得更重。
他语气沉沉道:“难道你与那个武夫在西北的时候已然苟……”
“啪!”狠狠一个耳光甩上了秦朗的脸颊。
她颤抖着手,声音也跟着快哑到失了调子:“你在胡说什么?!”
秦朗的面上红着一个五指印,却死咬着嘴唇不动:“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两人在官署门口嬉笑调情,到底还有没有廉耻!”
宁云裳震惊得连瞳孔都在发颤:“原来你竟是如此看我的!”
秦朗头一次见她失色至此,心中也有些懊悔,但话已出口,他心中又有气,小国公虽一向脾性温和,却也是从小众星捧月长大,让其低头,亦是难事。
他咬着牙硬声道:“那也是因你如此做了!你若心中无愧,就该趁早与那武夫说清楚你是谁的所有!让他不要肖想,也不要再来找你!”
宁云裳嘴唇动了动:“所有……我,是谁的所有?”
秦朗听她声音虚浮,表情哀戚至极,却不知哪里踩到了她的逆鳞,一时语塞:“你……你是我的妻……”
“你我并未成婚,秦小国公。”她淡淡道。
秦朗闻言,心内一沉:“你的意思……是要与我退婚吗?”
“退婚”二字恨恨地击在了宁云裳的心上。
她看着秦朗双目通红,快要崩溃的表情,心境的某处似乎也要跟着一并塌了。
当初那个站在宫柳旁,握着她的手,红着脸向她表明心迹的少年,她记忆里最耀眼的那一块颜色。他将她从暗无天日的围笼中拉出来,她亦做好了以一身偿还的准备。
可是为何……为什么?
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会与她谈论诗词书法,微笑着听她讲述着她的未来愿景的少年,会一脸无奈、倦怠地拽住她往前走的手,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地,希望她走入自己的囚笼?
皇宫是一座金色的大囚笼,国公府也是。
又或许,最初向她伸来的,本就不是什么解脱的救命稻草,而是另一座牢笼的钥匙。
一个名为“国公府女主人”的,坚固牢笼。
她颤抖着伸指,敲停了马车:“……停车,让我下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姊妹情深
几日后。
一大早,宁不羡正在陪沈夫人用早饭。
随着夏日越来越近,不到辰时,厚外披就已经挂不住了。
沈夫人将外披递给了一旁的灵玥,用帕子擦了把汗:“天真热啊。”
宁不羡和灵玥对视着笑了一眼。
“给夫人把冰酪端上来吧。”
浇了甘蔗浆水的水果冰酪,冒着丝丝的凉气,下面垫满了冰窖里存着的凿碎的冰。满满一大盆,由侍女捧上了桌。
沈夫人舀了勺冰酪,心满意足地放进口中:“这天气真是一年比一年热得早了。”
宁不羡笑道:“您的冰酪也一年吃得比一年早了啊。”
沈夫人:“别告诉明昭,往年你不在,他不到三伏天,不准让灵玥把这个端上桌。”
宁不羡也笑眯眯地讨价还价:“那您也不能把我和陶掌柜通信的事情写信告诉他,免得他在信中对我阴阳怪气的。”
沈夫人撑着头笑:“真好啊,兜兜转转,你和大郎还是在一起了。”
“兴许是……”宁不羡顿了顿,“我本来也没那么想要离开他。”
“可惜的就是你们一直没有孩子。”沈夫人低下头,望着她的肚子叹气,“从你回来之后,老太君就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不敢对你念叨,就对我念叨,念叨个没完没了的。”
“孩子一事又不能强求,现在明昭又不在,她就是念叨,我也变不出来啊。”
“也是。”沈夫人说完嘟囔了一句,“没孩子也挺好的,你看我生的这两个,哪个让我省心了?”
“就是。”
听着这两人的一唱一和,灵玥在一旁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这时,忽然外间传来了通报。
“夫人,少夫人,有客求见。”
“谁啊?”宁不羡一头雾水,这大早上的,谁找她?
“他只报了名字,说,叫叶铮。”
沈夫人一脸茫然:“叶铮是谁,不羡你认识吗?”
宁不羡却摆了摆手,心道叶铮找她,莫不是宁云裳出什么事了?
“请他前厅等我。”
说罢,她便交代灵玥在院子里陪着沈夫人,自己回房更衣。
之后,她带着阿水,匆匆去了正院的前厅。
远远的,她看见正堂上站了一个黑衣系带、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
叶铮今日脱了甲胄,穿的武将常服,宁不羡到时,他正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堂前所供的佛像发呆。
“叶校尉找我何事?”她顾不得寒暄,焦急问道。
“云……宁大人被关。”他顿了顿,“在宁府。”
“什么?!”
……
马车一路飞驰过坊门,直奔宁府而去。
宁不羡原本问叶铮是否要通行,可他却在报完信之后,一言不发地就上马走了。
她望着叶铮飞驰而去的背影,忽然高声开口问道:“你干嘛这么在意宁云裳的事情啊——叶校尉!!!”
“……”
回答她的,只有叶铮沉默的背影,和奔驰不断的马蹄声。
宁不羡扶在车帘上,若有所思。
很快,宁府就到了。
宁不羡下马车,通报门房,没多久,许姨娘就领着几个仆从自院内出来了。
宁夫人负气回了西北,萧姨娘又早早被发卖了,如今宁府上上下下由许姨娘代管。若不是官宦人家没有“平妻”这一逾距的说法,许姨娘恐怕已然被抬成正牌夫人了。
她一见宁不羡,就明白了她的来意:“来看云裳的吧?随我来。”
宁不羡跟在许姨娘身后,回到了许久未来的宁府。
六年不见,宁府的变化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宁家从前儿女虽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人,再加上夫人、姨娘们,以及各自的仆役,院子里随时都是热热闹闹的。现在云棠身死,天彩入宫,不羡出嫁,云裳不常回家,夫人姨娘们也各自散走,诺大的宁府,竟空荡荡的只剩下些流水假山,冷眼睨着这数年来的风云变迁。
“云裳这么些天不去官署,没关系吗?”
“应当……没什么关系吧。这几日并未见到有官署的人来找她?”
“……”宁不羡沉默了片刻,想起茶会上宁云裳被那些同僚冷遇、针对的模样,一时义愤,她深吸了口气,“宁尚书呢?他因为什么要把云裳关起来?”
“说是国公府设宴,云裳半途下了马车,甩了国公府一个好大的脸子,老国公夫人愠怒,说是要与云裳退婚。”
“退就退呗,云裳姐和秦朗不过是定亲,并未成亲。怎么?宁尚书的仕途离了那个已然没落的国公府,就走不下去了?”
自敬王出事以来,错押宝将女人嫁给敬王的国公府早不如往日风光。
虽说老国公夫人以及秦太妃是拼得一身本事,甚至牺牲了自家女儿,才将国公府从敬王一事中划清关系,摘出来,但秦太妃退居后宫,老国公也病重,国公府如今在世家之中颜面扫地,究竟还有什么本事,敢甩宁府的脸色?
许姨娘长叹一口气:“不是郎君的仕途离了国公府不行,而是除了国公府,京中已然没有任何一个世家愿意娶你姐姐为妻了。”
宁不羡差点气笑:“就因为,在那些人眼中,云裳姐是个抛头露面、牝鸡司晨的女人?!可笑!宁云裳是圣上都承人的朝廷命官!金銮殿的早朝都有她一席之地!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张嘴就只会狗叫女子这不能那不能的算个什么东西!”
许姨娘还是头一次见宁不羡如此义愤填膺,荤腥不忌的怒骂,一时间有些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