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有些怀念虽然凡事都不听指挥,但是每次作乱都发挥良好的陶谦。
下一刻,对面的窗棂边传来了一阵稀里哗啦杯盘倒地的脆响。
宁不羡:“???”
宁云裳:“!!!”
生民坊的跑堂尖叫了一声:“掌柜的!有人砸店!”
但那位白衣裳的罪魁祸首不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又是一脚,前面那张桌子也给掀起了。
室内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人人都知道生民坊的背景是杨家,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杨家的地盘上造次。店内坐着的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叶铮这两脚下去,别说掌柜了,在场的宾客都有好几个跌跌撞撞跑出去,找自家官署的官差过来拿人的。
宁云裳望着对面楼下混作一团的人群,愕然道:“你安排的?!”
“我是让他谨慎打探,小心行事!”
宁云裳叹气:“不羡,叶校尉不擅言辞。”
……不擅言辞,但擅砸店是吧?
这位一言不发就砸店的莽夫在搅乱了二楼的秩序之后,便束手就擒,被大着胆子围上他的店员、跑堂们,团团按住。
掌柜的登上二楼,看着他精心挑选的鱼池、盆景碎了一地,心痛到滴血。
他恶狠狠地走到那个被按住的男人跟前,怒道:“谁家宵小!谁派你来的!”
叶铮抬起头,上过战场杀过人,带血利刃般的视线骇得掌柜连退了数步:“……”
事实上,别说京城这么个富贵温柔乡里,就是京郊大营里,也没几个兵士能够在对战训练时遇上叶铮,能不怕的。
“不说是吧?好!敢招惹杨家,算你有种!来人!将他关起来!等家主回来由不得你不说!”
即便已经被五花大绑了,可那些人还是不放心,七八个人围成了一列,将叶铮护送进了后院的柴房中,锁死了房门。
“怎么处置他?”
“掌柜的说了,先饿他几日,等他饿没了力气再说,别到时候伤到家主了。”
“你的绳索绑好了吗?”
“放心,杀猪扣,越挣越紧。”
柴房内。
“咔嚓”一声脆响,被卸掉的右手腕骨重新接上。
叶铮望着散乱在地上的绳子,舒展了一下带着红痕的手腕和脚腕。
……唔,这个绳子绑得挺松,只卸一条胳膊他就挣出来了。
宁不羡的问话迂回计策,太麻烦。
叶铮讨厌说那么多话。
从前在西北探敌营的时候,他都是直接进去的。
他随手从地上拽了把干草,将草梗一折。
窸窸窣窣的草梗根顺着木门的缝隙钻了出去。
现在是大白天,茶楼生意正好,掌柜的和其他人都在前楼待客。他才砸了店,这些人少不得要去安抚那些计较的贵客。
柴房附近,没有人在。
草根钻进了锁扣孔里,他手指轻轻一捻,一转。
“啪嗒”一声,锁开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意外访客
城郊,凌云寺。
香烟袅袅,烛火通明。
“……我真后悔。”宁不羡在斋房内坐下来的时候还在喘气,还好她先见之明,出门的时候,给自己和宁云裳脸上挂了面帘,从景云楼背街的后门偷溜出来的时候才没有被太多人注意到。逃出来之后,她便当机立断,按照当时在宁府找的托词,马不停蹄地上了城郊的山寺。
“叶校尉应该是有自己的计划。”
“是啊,这种上了战场不听军令的人程老将军居然还没砍了他,脾气真好啊。”
宁云裳选择了缄默。
她没说,其实平日里更随心所欲、毫无顾忌的人是谁。
“换衣服。”宁不羡对阿水道,“我和阿姐今日午时就入了寺,一直潜心礼佛,哪里也没去。”
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递给了阿水。
阿水接了银票,轻车熟路地去找庙里的小沙弥对口供了。
宁云裳错愕:“不羡,你这样是对佛不敬!”
“当今圣上推行儒、道、释三家并重,你觉得圣上敬重哪家?”她嘴角勾了勾,“敬不敬佛我不知道,但凡间的寺庙里想要塑金身、建庙舍,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凌云山上能建释家的庙,哪一日就能改换成道观、儒家讲堂。”
宁云裳摇头:“银子不是万能的,哪日人家给的银子多过你,靠银子建立起来的信任就会土崩瓦解。”
正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小沙弥,宁不羡见回来的不是阿水,微微蹙眉。
小沙弥年纪不大,身上的袈裟的系着铜环铜扣,却俱是新的,一看,这庙里的供奉香火就十分旺盛。
“女施主,山下有客人来访。”
*
叶铮的身形如鬼魅一般,走廊上倒开的窗棂滑了进去,足尖落在地上,连丝尘埃都不曾激起。
因他在大堂掀了桌,掌柜只好将大堂中的客人们赔礼道歉,请了出去。
楼下杯盘狼藉,时不时传来清扫碎瓷的声音与客人熙熙攘攘的抱怨声。
顶层的雅座几乎是空的,原该没什么人,但,就在方才,他贴壁逡巡时,瞥见一片砖瓦旁,有一线暗火泄出。
叶铮皱了皱眉,无声地逼近,翻入边上的空雅间内。
近旁,原本该是砖瓦泥壁的地方,有声音传出。
“方才楼下怎么了?”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
“只是个武夫喝醉了闹事,小骚动而已,殿下不必介怀。”
男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杨家的地方,还有人敢白日闹事?”
“这虽是京城,倒也不必西北太平。殿下在此二十余年,不是比臣更清楚吗?”
“呵,杨公说笑了。”
叶铮眉头蹙起,他已经听出了门内那青年男子的声音。
这时,他所在的屋外有脚步声传来。
叶铮视线一转,翻出了窗户,半个身子吊在窗台边。
屋内被推开,掌柜的亲自捧着茶碗托盘而入。
见此间门窗开启,他神色动了动,走到窗边探头朝下看了看。
窗外没人。
叶铮此时已翻到了掀开的窗架上,掌柜拉下窗架时,他又顺势落到了地面。
“吱呀。”
窗棂合上的声音与他落地时溅起微尘的声音恰好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脚步声,轻得像是一片落下的白羽。
屋内,掌柜的扭动博古架上放着的花瓶。
墙面上洞开了一扇隐门。
“给殿下、家主奉茶。”
“放下,出去吧。”
“是。”
半晌后,掌柜的合上了隐门,他状似无意地再度挑开了窗棂。
楼下已经没有人了。
*
“啊呀?掌柜的怎会给妾身送东西?”宁不羡作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是因为之前代售权比赛的事?妾身似乎对管事交代过,各家买茶皆是底价上二成利,诸家平等,掌柜的就是私下给妾身送东西,妾身这也不好光给生民坊降些。若是比出来的结果还搞特殊,其他家怕是要说妾身无德的。”
宁不羡这一口一个的“妾身”,嘴上是谦恭,内里实则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深得陶谦真传。
面前人黑须白面,一副儒生打扮的模样。
据说是生民坊的账房。
不过虽然挂着须,但宁不羡却觉得,此人十分年轻,这长须倒像是遮掩年纪的手段。
这些年不定时开的科考,让京城聚集了不少落第却并未离开的举子,这些人大多以字画、零工谋生,还有些有门路的,便四处上拜帖,归于各世家门下为门客,等候开科取仕,登榜授官。
如此,即便科举开了,世家的势力便随着门生散于各处,势力亦是不倒。
宁云裳眼前之人的形貌,手背光滑细腻,唯手指缝隙中结茧,典型的举子手。
她欣赏这些敢于应试的举子,开口时的语气便和缓了许多:“为何要送东西?”
儒生躬身:“今晨骚动,大人与夫人在隔壁酒楼受惊,于情于理,错在杨家,杨家都该派人来对二位安抚一番。”
“隔壁酒楼?”宁不羡一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模样,“我和我姐姐自宁府出来,可是一路直上的凌云山,何时去过东市?”
京郊的军营就在凌云山附近,即便有人看见马车曾打军营过,也不会多想。
“阁下若是不信,大可找这寺中的小沙弥对峙一番。”
儒生笑了笑:“我家家主今日让我来还有一事,便是给凌云寺捐赠一尊赤金等身佛像。”
“哇,杨家主真是大方。”
呵,告诉我给的钱比我大方是吧?
儒生只是笑。
宁不羡假笑:“算了,杨家主既然一定要给补偿,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儒生献上了东西,是一张纸。
宁不羡望着那东西,挑眉:“这是什么?看着似乎也不像是……银票?”
“是配方。”儒生笑着开口,“数月之前,柏舟阁朱掌柜卖与生民坊的,配方。”
是苦果羹的配方。
或者说……这是生民坊弄出来的那个不便保存的改良苦果羹之前,真正的,由老汪媳妇带来的苦栗豆腐的配方。
“礼物……或者说,物归原主?这本是夫人您的东西,不是吗?”
宁不羡认得它。
上面是齐蕴罗的笔迹,原本,她是希望老汪媳妇能够将其带回洪州,转交给陶谦的。
杨家这是做什么……出卖柏舟阁,向她……和盘托出吗?
她抬手将纸片扔在桌上:“我不认得这东西。”
儒生并不接,只是作揖辞别:“东西已经送到,小生告辞。”
宁不羡的唇角挂着冷淡的笑:“阿水,去支些银两给这位郎君,山高路远,走这么大老远来送东西也不容易。”
“是。”
在这个儒生送来配方之后不久。
叶铮回来了。
宁不羡没提醒他,但他倒是直接知道上山来找他们。
那小沙弥从善如流,既会放儒生打正门进来见她们,也知道把叶铮从后门引上山。
这破庙还真是谁的钱都收,一点节操都没有,也不怕佛祖降道雷来把他们劈死。
沈银星当初干的没错,这种给造孽世家老太太夫人烧香赎罪的地方,池塘里的鱼儿就该钓干净,免得把鱼也养得一身腥臭味。
“叶校尉今日好威风,砸出什么结果了没有?”
叶铮没理会宁不羡的讥讽,只是沉声道:“给沈刺史写信,说,敬王在京。”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上门捉贼
宁不羡放下了杯子:“我可以写,但我事先明说,一是作用不大,沈明昭即便接到信了也没办法做什么,一来一去的也耽误时间,等他信回来,敬王或许都跑回去了。二是这信被人劫持的话,我和沈明昭都会倒大霉,明知叛逃国贼所在,却不上报,是为同党。”
“你想如何?”
宁不羡眼珠子一转:“上门捉贼,给他们一点商贾家市井泼妇的震撼。”
叶铮和宁云裳的脸上,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宁不羡做好了决定,行动便极其快、准、狠。
一个多时辰后,她就已然站在了京兆府门前,手握着击鼓锤。
“咚、咚、咚。”
她揽袖击鼓,登闻鼓发出隆隆雷鸣。
此刻正是晌午刚过的大白天,门口的守卫一见她敲鼓就已然奔进了堂内,等到鼓声响起,大街上路过的百姓已然在京兆府门口围成了一个圈。
回来之后这么许久,一贯嚣张,她都快忘了迎风涕泪流是个什么滋味了。
如今旧业重操,还有些不大习惯。
她隐在袖下的手指,照着自己腰间的软肉用力一拧,状态当即找回。
跑乱了钗环的美人半散不散着发丝,红着一双美目,泫然已是泣不成声。
百姓们见了,议论纷纷。
“这不是那位开布庄、茶庄的沈夫人吗?几年前常在西市店铺门口见她。”
“是啊,怎么哭成这样了?还跑来砸这鸣冤鼓,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啊?”
“人家是沈家的少夫人,原家中背景也好得很,谁敢欺负?”
“婆家啊!这沈大人不在京城,沈少夫人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沈家院子里,可不是被欺负的命吗?你看她这手腕子细得哟,指不定得吃了多少苦……”
有人大着胆子冲她嚷嚷道:“少夫人!可是沈家对你不好,才令你今日来此击鼓鸣冤?”
宁不羡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红着眼睛摇了摇头:“不是。”
众人疑惑:“那是为何?”
这一问,似乎又问到了她的伤心处,她一副无可奈何而又不得不来的模样。
“是……是这京中同行的……呜呜呜呜……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有办法……嘤嘤嘤……”她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半,又开始嘤嘤哭泣。
谣言就是这样,半真半假,模棱两可,这才有了给人发挥的机会。
她这露一半的话,令人极好联想。
众人当即便联想到了当初的茶会代售权之赛,六羡茶庄和清源茶铺,两个女掌柜共同摘得头筹,难道在输了比赛之后,沈少夫人就被欺负了?
要想欺负沈少夫人,首先西市铺主就能排除掉。
其次便是东市那些有世家背景的铺子。
敢于给沈家脸色看,还毫无顾忌的,排除来排除去,似乎就不剩几家了吧?
他们这般猜想着,那头京兆府的人已经接报回来了,说是请沈少夫人进去。
宁不羡一副哭得快背气的弱柳扶风状,边上的侍卫想扶但又不敢扶她。好容易进了大堂,杀威棒一震,她便腿软倒地。
“……”
六年过去了,堂上坐着的,还是她熟悉的老朋友,莫善行,莫府尹。
且说莫府尹,也是个值得唏嘘之人。
当初崔宜父亲还在京兆尹任上时,莫善行在他手下做司录。崔子恒被革职,据说莫善行是拉他下马的头功。
后来,莫善行上位京兆尹,甫一就任,就废除了崔子恒时代的诸多利民政策,完全沦为了世家争斗中的墙头草。当初敬王得势时,这厮虽未完全倒向敬王,但与敬王一系走得不算远。事后,敬王遭清算,莫善行也被拎出来抽掉了三层皮,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保得如今这位子不落。
只是,升迁一事,怕是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虽说数年不见,但莫善行望着下方嘤嘤哭泣的女子,还是忍不住要打个突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