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云裳一口气长舒出去,说出心中的沉疴,终令她眉舒目展。
“只不过,大概,需要找姐姐,借一个人用?”宁不羡语焉不详地眨了眨眼。
宁云裳疑惑:“谁?”
*
片刻之后,宁府的门房接到了许姨娘将二姑娘的马车拉出来的需求。
管家以为是宁不羡叙旧完要回沈家了,赶紧准备着。结果,马拉到门前,却见宁不羡搀着本该被禁足在屋中的大姑娘,一时间大惊失色:“大姑娘为何出来?”
宁不羡道:“姐姐一直被关在屋中,心中郁结,若是病了如何是好?既是父亲要其修身养性,那山间静养总好过闷在屋子里。凌云寺的住持近来在庙中讲佛悟道,我带姐姐去见住持,开解一二。”
“可是……”
宁不羡拧眉:“怎么,我嫁了人,就连家中的管家都不听我的了吗?”
“岂敢,只不过……”管家原本还想阻止,却见许姨娘自院中走出来。
“放她们去散散心也好。郎君回来,你就说,是我同意的。”
“姨娘……”
“记得早些回来。”许姨娘亲自上手,替两人掀开了车帘,意有所指道,“即便是在外头,也别忘了回家的时辰。”
宁云裳望着许姨娘眼角横生的皱纹。
这么多年,母亲走了,萧姨娘也逃出生天,如今只剩下她还苦苦支撑在这个院子里,为着她被送进宫墙之中,难以再见天日的女儿。
许姨娘一直是个温柔通透的人,从前为了天彩好过,对主母百般顺从,从不争宠。院子里总有好吃的点心,哪怕是宁不羡去了,也能分得好几块。如今,又为她们说话。
她知道她们要做什么,可她不问。
母亲不就是这般,无条件支持女儿的任何决定的吗?
车帘放下。
上了沈家的马车,就等于是上了宁不羡的马车。
“少夫人,去哪?”
“城郊,军营。”
*
京城,屯田驻守营。
“喝!”
“哈!”
整齐的山呼声响彻整片操练场。
军士们人皆穿戴着十几斤重的银盔银甲,烈日之下,银光皑皑。举头投足间,金属磨擦的利响此起彼伏。
“镫!”一声重鼓击停了他们的动作。
同样身着银甲的叶铮高声大喝:“步伐要齐!稀稀拉拉的,上战场的时候像什么样子!再来!”
“喝!”
“哈!”
叶铮皱着眉头,还是不齐,刚想再开口训斥,就被一旁的屯田校尉叫住了。
“屯田军在京郊助手屯田了几十年,每日营中最大的事,也不过种瓜、种豆的比赛,骨子里的血气早就退了个干净,更别说这些新兵蛋子,你就是喊哑了嗓子,他们也不会有多大长进。反正这里是京畿,有程老将军在,谅那胡人也不敢越过边境,进犯到此地,圣上也就是一时兴起,叶校尉别太认真了。”
叶铮蹙眉,似乎并不赞同他的话。
正这时,校场外匆匆跑来了一名小兵:“叶校尉,营外有人要见你。”
叶铮别过头:“操练之时,谁也不见。”
“可是……”小兵迟疑着,“那姑娘说,她是你的……恩人?”
“噗。”屯田校尉忍俊不禁,“怎么,叶校尉初来京城,就在这京中惹上了什么桃花债……哎!叶校尉!你真走啊!操练怎么办?!”
“你带!不合格者每人十军棍!”
屯田校尉:“……”
叶铮匆匆从操练场跃出,他上过战场,亦跑过西北的山道,十斤重甲在身如披鸿毛,没有半点笨重拖累,步履如飞,轻盈得如同一只银羽的夜枭。
远远的,便看见了一辆刺绣精美的马车,停在营外。
马车旁,一名女子珠钗简素,朝他背身而立。
他唇边不自觉染了些笑意:“宁大人!”
女子笑盈盈地回了头:“叶校尉来得好快呀?”
叶铮面上笑意消失:“……怎么是你。”
宁不羡无语:“……能不能不要变脸变得这么明显?”
叶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宁不羡气笑了:“你给我回来!姐姐在车里!”
“叶校尉?”疑惑中带着些斟酌的嗓音自车厢内响起,叶铮前行的脚步猛地一顿。
宁不羡看得“啧”了一声。
宁云裳:“我不便下车,但有要事需要叶校尉相助。”
叶铮回身,大步走了过来:“你说,我都可以。”
宁云裳讶然:“你不问问是什么吗?”
叶铮摇头:“没问题。”
宁不羡:“……”怎么说呢,看着有点酸溜溜的。
宁云裳掀开了一角车帘,被囚禁了数日,有些憔悴的脸自帘后的阴影处露出。
叶铮抿了抿唇:“……”
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宁云裳笑了笑:“不必担心,我很好。”
“别站在这里商议了,去西市碰面吧,那里都是平民百姓,没人认得你们。”宁不羡提议道,说完,又报复似的对着叶铮笑了笑,“叶将军是昭武校尉,不可坐在车辙上招摇过市地为我们姐妹赶马。”
“……我去牵我的马。”
目送叶铮回去骑马,宁不羡重新上了车。
宁云裳有些好笑:“你不喜欢秦朗就算了,叶校尉又怎么惹你了,求人家帮忙,态度怎可如此轻慢。”
宁不羡哼笑了一声:“呵,他想的是帮忙吗?他想的是我姐姐。”
“不羡……”宁云裳面色微红,“不可胡言乱语地污人清白。”
“我可不说谎话,他虽然不像秦朗那般满口酸死人的废话,但是呀……”宁不羡两指笑吟吟地指向自己的眼睛,“男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你只要仔细看他们的眼睛,就能知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
宁云裳好笑:“你也是因为看清楚了沈大人的眼睛,所以才回来的吗?”
宁不羡阴惴惴一笑:“反正,如果哪天他的眼神变了,我就把他看向别人的眼睛……挖出来!”
宁云裳:“……”总感觉二妹在她面前越来越实话实说了,甚至懒得遮掩一下了。
……
半个时辰后,西市,隆安布坊。
有别于多年前那个倒卖胡商旧料的西市小铺,如今隆安布坊门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它如今是西市之中最大、品类最全的廉价布庄,几乎可以与东市的如意坊匹敌。门前所陈列的展示品,依稀间能看到六年前被户部所封的兴隆布庄的影子。
闻得车马声,掌柜奉五娘亲自出来迎接:“那位将军已经先到了,夫人您后面请。稍后您和宁大人这边要什么茶点的话,我着人给您放到门口就行,不会打扰几位的谈话。”
宁不羡含笑点头:“多谢。”
宁云裳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对她们殷切备至的奉五娘:“这也是你的产业?”
宁不羡松手放下车帘:“当初沈明昭那个混蛋不是让户部抄了我在西市的布庄吗?但齐伯母一直觉得我还会回来,就在罗氏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东市布庄的盈利投了一部分到奉五娘的店里来,然后还定期会将图纸给她。到我回来的时候,兴隆布庄也已经成为隆安布坊的大东家了。不过,这些除了我,齐伯母,还有奉五娘,没人知道这些。”
宁云裳想起她拿到了浮云茶的代售权,又看着隆安布坊门前络绎不绝的人流,惊叹道:“你……你现在到底有多少……”
宁不羡眨了眨眼睛:“你猜呀。”
宁云裳颇为震撼地摇着头:“……我不猜。”
马车自后门进了布庄。
奉五娘不愧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一旦手头宽裕,就开始可劲地造。
朝廷对建制等级有明确的规定,什么品级用什么纹路,不可逾距,但,对胡人的建制可没有规定。所以奉五娘便钻了这个空子,将自己所住的后院休整得宽阔奢华。
假山流水品级不够?那就造西域的大石像。
数个宁不羡和宁云裳见都没见过的……西域白石神像耸立在院子里,口中吞吐出小股的喷泉。喷泉之下是同色的水池子,池里铺满了白花花的碎银子。
据奉五娘说,她不信户部发行的那什么货票、银券。
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敢说自己值百十两银子?那都是朝廷那些老爷们的骗术。就等着哪天不认账了,到时候他们这些商户手里剩的票子,还比不上茅厕用的纸。
她把碎银子堆在水池里,请了十来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护院,守在后门口,钱都不用翻箱倒柜地找了,要用直接上水池子里捞。
这种极致暴发户的行为看得二人连连咋舌。
同样是商贾,宁不羡回想起陶谦。此人大概是做不出这种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限制无法入仕,陶谦对于一切风雅之事有着别样的迷恋和追求,疯起来比沈明昭都魔怔,几乎可以与秦朗这般的纨绔子弟比肩。
估计谁也不相信,大名鼎鼎的江南首富,卧房以及书房里容纳的藏书,比当朝尚书家还多。
打死沈明昭也说不出各类茶、酒、礼器之间的区别,材质、用途,但,陶谦津津乐道,如数家珍。
陶掌柜最心水的夸赞,大概就是一句:陶庄主雅极,全然一副佳公子做派!
但,比起陶谦这帮装模作样的,她还是更欣赏奉五娘的直爽。
起码,她腿下垫着的骆驼绒垫就挺舒服的。
不像浮云山庄,屋子里只有陶谦布置的那硬的膈人的老红木扶手椅。
她与宁云裳跪坐于桌子这头,叶铮在他们对面。
奉五娘这里没有清茶只有奶茶,咸腥的奶茶入口,叶铮略感不适地皱了皱眉。
宁不羡讶然:“叶校尉在西北这么多年,没喝过奶茶?”
叶铮:“有都护府在,没有胡人敢越界。”
宁不羡:“虽不能允许他们入境烧杀抢掠,但做做生意还是不错的。”
“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他问这话时,目光放柔,转向了宁云裳。
宁不羡被这明晃晃的嫌弃给噎了一下。
在男人这里受到冷遇,于她而言可是稀奇事,要不是这家伙摆明心栽到了云裳身上,她是怎么也要把人捏在手里作弄一番再丢开的。
她咬着牙搁下了杯子:“姐姐想和叶校尉一道运粮去西北,但目前来看户部那边显然不会放行,所以,我们想了个法子,不过我的人不方便去,得叶校尉这般在京城脸生,身手又好的人去办。”
叶铮:“……我来几个月了,不算脸生。”
宁不羡微笑:“叶校尉放心,京中各世家没一个知道六品昭武校尉姓甚名谁。”
叶铮:“……”
宁不羡终于反将了回去,心情大好。
叶铮:“……去哪?”
宁不羡:“东市,杨家,生民坊。”
第一百五十四章 直接砸店
叶铮在生民坊靠窗的位置上,正襟危坐,窗板被支杆撑起了一个角,露出楼外东市的街道。
生民坊的选址是花了心思的,就在茶街第一家,楼门的宽阔程度几乎是比着如意坊来。
一、二两层是雅堂,顶层有无窗的内室,适合同僚们坐在一起谈一些绝对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事。
叶铮来时被宁不羡强迫着卸甲,甚至连怀中的袖刀,也被她强行收走。
“求你,你是去喝茶摸底的,不是去杀人的,不要摆出一副杀神的表情来好吗?”
然而,作用不大。
他即便身上穿着羌刀一刀就能劈成两半的白锦衣,别扭地束着京城世家子弟人手一根的玉簪,也看着不像个书生,反倒像个随时可以从怀中抽出几尺长剑的白衣刺客。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喝茶,桌角摆着那碟招牌的苦栗羹。柜台边的跑堂已经坐了无数次心理建设,思考着自己该不该上前给他添些水。
窗外,隔着一条中道的景云楼,宁不羡叹了口气,收回了望向对面窗户的视线。
“我要是生民坊的掌柜,我只想把他从店里赶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光坐在那里,就能搅坏我的生意。”
“他从小就长在战场上,煞气重,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羡,你不能苛责他。”
宁不羡抬头盯着对面,笑容玩味:“你了解他小时候的事,还替他说话……秦朗就已经淡出你的世界了?”
“不羡!”宁云裳终于被她接二连三的戏弄惹恼了,扬起手来,在她背上轻轻地打了三下。
宁不羡讨饶般的缩了缩脖子:“其实你不要秦朗,要他的话,也挺好。”
“……”宁云裳的神情已经不能用羞愤来形容了,她大概拔腿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要做女官,秦朗就不适合你,他总想着约束你,但叶铮不会。他是个武将,长在边境,没有家世背景,头脑简单,又对你一心一意。嫁给他,无论你将来在朝堂上走得哪一步,他的煞气让人不敢招惹,绝对家宅安宁,而因为出身,他也绝不能拿你如何。最多麻烦些的就是老爹,他只想把你往门当户对的地方卖,不过无所谓,以他现在的年纪,至多不过十几年,就该入土为安了。”
宁云裳摇头:“……叶校尉是个好人,这次请他帮忙已经很抱歉了,我不能利用别人的感情。”
“利用怎么了?我看他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呢。婚姻的本质就是互相利用,有的人在利用中逐渐产生感情;有的人利用到死,但相敬如宾;有的人勉强苟合一辈子,到老也是厌恶。你能碰上一个喜欢你,心甘情愿被你利用的,是幸事。”
“……不行,我做不到。”
宁不羡叹了口气:“你的道德底线比我高。”
窗棂传来“噗”得一声轻响。
一粒圆鼓鼓的油酥花生滚到了她们的桌上。
宁不羡朝对面看去,叶铮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僵坐喝茶的模样。
她和宁云裳都不能出现在生民坊。
要抓人质、逼供这件事,主谋绝不能被目击。
就好比老汪媳妇失踪了,但这事明面上看和生民坊没有半点关系。
她私下花钱向几个城门守卫打听过,生民坊的马车近日可出过城?守卫认得她,也知道这些生意人私下就是会互相打听、设计,故而谁给的钱多就交谁的底。
没有,几个城门的守卫都是这么个意思,连只生民坊的蚊子都没飞出城过。
那多半就是和她一样幕后指使了。
她只能让叶铮替自己去探。
但叶铮已经进来很久了,可宁不羡还没有任何动静。
“他就不能自己随机应变一下吗?”她愤愤地对宁云裳控诉着,随后,对着叶铮比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