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的味道窜入虞雪怜的鼻尖,上辈子和她未说过一句话的陆隽,此刻出了灶房,递给她一张丝帕。
“虞穗。”陆隽唤她名字,“可以吃饭了。”
第25章 苦恼
堂屋太过昏暗,陆隽点了蜡烛放在木桌上。
虞雪怜上辈子在教坊司经常饿肚子,她不算挑食,但教坊司的庖厨口味奇特,该是咸味的菜他放糖,该是甜味的汤他放辣椒。
譬如糖醋鱼,那庖厨总要添姜丝和一大块盐巴,可谓是暴殄天物。
对于那样的膳食,虞雪怜下不去筷子,她宁愿啃白馒头。
陆隽的厨艺不出她所料,虽没有府邸的厨娘花哨,却很合她的口味。
不咸不淡,一切都恰到好处,如他其人,规矩的让人挑不出一丝缺陷。
一回生二回熟,反正她不是第一次在陆隽家吃饭了,没什么好拘着的。
不过方才陆隽唤她名字,她觉得是个不错的兆头。
虞雪怜垂下眼睫,无声地笑了一下。
陆隽不叫她虞姑娘了,看来这些日子不是空无进展的。
起码她和陆隽之间没有那么生分了。
她对陆隽要徐徐图之。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女子的一举一动有烛光相照,她唇角的笑带着狡黠。
她在收敛笑意,殊不知陆隽的眼神全然在她身上。
陆隽读过许多书,遇到生僻的,少见的,他喜欢细嚼慢咽地读。
在书上有千百句关乎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又有形形色色,复杂难解的故事。
他以为这世间的人和这书中讲得相似,爱财爱权,唯利是图,陆隽便是如此看待旁人的。
这世间存在的恶要比善多得多。
而虞穗的笑落入他眼底,他想到的是毛茸茸的白兔,很容易满足的那种。
然这只白兔却是会说谎的――她教吴阿牛向他撒谎,哄骗他。
那衙门的令牌分明是她请来的,她让吴阿牛出面,是忧虑他失了尊严,还是另有想法
陆隽找不出书上有跟虞穗吻合的,他无财无权,无利可让她图。
她为何要拐弯抹角地帮他。
疑惑宛若一片撒了种子的荒地,骤然生长出嫩芽。陆隽不欲戳破这件事,虞穗有意隐瞒,他该装作一无所知。
且吴阿牛藏不住事,倘此事和虞穗有关系,吴阿牛会在某天对他吐露事实的。
换言之,即便虞穗在骗他,那又如何呢。
他现在要做好一根蒙在鼓里的胡萝卜。
再者说,他至少要清楚,这只白兔是否如表面单纯。
“陆公子的伤,好些了吗”虞雪怜笑说道,“上回来花坞村是暑天,现在天转凉,我与陆公子,也相识有几个月了。”
隔着一缕烛光,陆隽的脸若明若暗,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散发着冷而压迫的气息。
陆隽的模样跟三十岁的时候相差不大,他穿的衣衫是平凡普通,却遮不住身上自持的凌厉。
“用了虞姑娘给的药,伤口半月有余就愈合了。”陆隽放下筷子,抿唇说。
他平日吃一碗米饭,再凑合炒一盘青菜,足以饱腹。
或许是因暑天那次漫长的用饭,那块排骨、那一碗虞穗给他盛的莲藕汤,他的饭量要同从前大了。
虞雪怜对上陆隽的目光,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陆公子要注意休养身体,重活尽量往后推。”
她语气成熟的像是陆隽的长辈,严肃地叮嘱他要按时敷药,莫要久站。若是不得不做工,就要适当地放松缓解劳累。
陆隽神情专注地听她讲话。
等她言毕,他说道:“虞姑娘唤陆某的名字便好。”
虞雪怜蓦地愣住。
她有些意外,正说着要陆隽好好休养身体,他忽然把话扯到这儿,是……嫌她嗦吗
陆隽不是没耐心的人,他为了对付政敌,可以豁达到帮敌人收拾烂摊子,怎么会嫌她嗦。
虞雪怜来不及琢磨陆隽有何用意,她顺着陆隽的话,道:“那你也唤我的名字。”
“虞穗。”陆隽的声音清冽干脆,不拖泥带水。
他接着说:“挑食不好。”
说来奇怪,陆隽唤了虞雪怜的名字,她的心在乱跳。
从名字到挑食,虞雪怜简直要昏了头,陆隽的转变来得有些许突兀,搅扰她的阵脚。
“我挑食吗”虞雪怜摇头说,“土豆我都吃了。”
陆隽问:“青菜呢”
这盘翠色欲滴的青菜赫然备受虞雪怜的冷落,她的筷子至今未去触碰它。
陆隽的厨艺好,不论是炖土豆,炒胡萝卜丝,虞雪怜拌着米饭吃很有胃口。她原本不讨厌青菜,可前阵子徐南川使坏,她实在是吃腻了。
虞雪怜嘀咕道:“青菜不如辣椒好吃。”
陆隽伸手把那盘青菜的位置放得离虞雪怜远了一点,旋即去灶房舀了碗南瓜汤。
若让花坞村的村民瞧了屋内的光景,一定会惊诧地掉下巴,两人和新婚夫妻似的,既不特别亲近,也说不上疏离。
这当儿,屋门砰砰地在颤,男人的声音被雷雨削弱――
“陆兄!陆兄!”
“你在家吗”
虞雪怜侧目望去,屋门晃得厉害,不知是谁来找陆隽。
如果是村里那些野蛮的村民,估计恨不得凿开屋门,听来者的语气,想来是陆隽的朋友
恰好陆隽出了灶房,他一手端着南瓜汤,一手打开门闩。
吴煦打着罗伞,湿淋淋地站在屋外。
“陆兄,我来跟你道喜。”吴煦一见陆隽在家,激动地捏紧伞,笑道:“自晓得陆兄中了解元,我高兴地一宿没合眼,连我娘子都催我回村给陆兄庆祝,昨天动身赶了一夜的路。”
饶是在金陵城不如人意,说起来也是个朝廷命官。吴煦领了两个小厮作陪,他们抱着贺礼,拎了一壶酒,两斤包好的牛肉。
陆隽请吴煦进屋说话。
虞雪怜如坐针毡地对吴煦友好地微笑。
“陆兄,这位是”吴煦定睛看着虞雪怜,他认识陆兄二十来年,不敢谈有十分了解陆兄,但七八分是有的。
陆兄家中清贫,屋里不摆冗余的陈设。他们乡下人要走读书这条路,唯有一日复一日,挑灯夜读。
在未取得功名之前,村民时不时地泼他们冷水,取笑他们成天做春秋大梦。
他们读的书愈多,愈嫌恶村民的粗俗,愈要咬牙努力读书,逃离这片粪土,图个清静。
陆兄天赋异禀,倘若父母健在,家中宽裕,他年少便能功成名就。
今日在陆兄的屋里出现一位姑娘,桌上是吃剩下的菜肴。吴煦诧异,莫不是陆兄娶的娘子
吴煦近年在金陵城见过不少世面,眼前的姑娘出水芙蓉,不知可否到了及笄的年纪。
陆隽递了一条汗巾给吴煦,道:“她是陆某的朋友。”
吴煦接过汗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他朝虞雪怜颔首道:“在下吴煦,是陆兄的同窗。”
“吴公子。”虞雪怜恭敬地回道。
那两个小厮倒是眼里有活儿,一个瘦高的,脑袋圆滚滚的小厮撂下酒坛,提着牛肉去灶房用菜刀哐哐切了半盏茶的工夫。
另一个膘肥体壮,身材低矮的小厮迈着短腿,到灶房去洗菜盘。
“陆兄要不要考虑去金陵城找个住处”吴煦提议道,“花坞村的环境终究不适合读书,其实在金陵城赁屋不贵,住几个月不到一两银子。”
由奢入俭难,吴煦这两年在金陵城住久了大宅院。如今回到乡间,处处是泥泞的土路,破落的草房瓦房。他深深庆幸自己当年考中举人,便盘算着劝陆隽搬去金陵城住。
虞雪怜在一旁安静地坐着,思忖着陆隽若是去了金陵城,他们日后见面更容易了。
只是,她的身份还没告诉陆隽。
她在金陵城的名声又不太好,要怎么和陆隽说
虞雪怜不由苦恼。
陆隽对此早有考虑,金陵城是一寸他要踏进的土地。
“前些日子我去探望老师,托他帮我在金陵城寻间房子。”陆隽说,“老师在金陵有几个老友是做这行当生意的。”
提起老师陈昌石,吴煦开了话匣子,问老师的身体可安好,书院可曾挪地方。
雨声缓缓,陆隽心不在焉地答复吴煦。
吴煦察觉到陆隽的异样,收住话语。
雨要停了,窗外的天色明朗。刚进屋时吴煦顾着和陆隽寒暄,身为君子,盯着姑娘看是冒犯的举动,所以他大致看了一眼虞雪怜,没细致瞧。
这会儿屋内亮堂,吴煦很难忽视坐在陆隽家里的这位姑娘,一则是稀奇,不近女色的陆兄跟姑娘单独相处。二则,这姑娘看着竟有些面熟,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吴煦这才开始打量虞雪怜。
终于,他想起青禹湖畔的燕王世子,以及那两艘华丽的画舫。
吴煦的笑容凝固,放在膝盖上的手合拢。是了,难怪他看她面熟,她正是跟小侯爷袁丞有一段风流韵事的虞娘子。
他在金陵城没结交到好友,可也不是井底之蛙,遇着机缘,一年能参加四五次宴会。
虞雪怜是镇国大将军的嫡女,娇生惯养出的娘子。他一个小小的鸿胪寺主簿,都能听到一两句与她有关的风言风语。
陆兄对这些显然不知道。
吴煦道德感极强,他不容忍看着陆兄卷进复杂的圈子。
他开口问:“姑娘的父亲可是虞鸿虞大将军”
第26章 不适
“大将军”这三个字犹如一块大石头坠下,虞雪怜微怔,她看不到陆隽的表情是怎样的。
此种情形,她该平心静气地接话。
虞雪怜流露出几分意外,问道:“公子认识家父”
吴煦看向陆隽,见他神态自若,心中不免纳罕。
陆兄是怎么结识到这虞娘子的
“镇国大将军的威名,南郢的百姓都有所耳闻。”吴煦不如方才那般松弛,说话听着发紧,“姑娘可能是忘了,上次在青禹湖畔,我跟陆兄有幸见到临川侯府的小侯爷袁丞。”
“当夜小侯爷请我和陆兄去丰乐楼用膳,次日陆兄给了我好几两银子,托我转交给一位姓虞的姑娘,可陆兄又不知晓这姑娘家在何处,我便去问了小侯爷。”
虞雪怜想到那天袁丞咬牙切齿地问她何日与陆隽勾上的,是提起有个鸿胪寺主簿。
吴煦继续说:“小侯爷只道他和虞姑娘有交情,让我把银子给他。现在想来,过去有一个月了,不知那些银子到虞姑娘手里了吗”
袁丞告诉他的原话并非如此,虽也是道出二人相识,可小侯爷去镇国将军府求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虞雪怜淡淡地说道:“我把银两还给陆公子了。”
吴煦一时没了话说,他去瞧陆隽的反应,无动于衷的老样子。
虞娘子说把银子还给陆兄――
吴煦难以想象,虞娘子既然今日能在花坞村,那便不是初次来了。
陆兄究竟和虞娘子的关系到了哪一步
雨声止住,山谷间的黄鹂鸟婉转地唱起歌儿来。
在灶房忙活的小厮端着下酒菜出来,拿了瓷碗,揭开酒坛,问道:“老爷,要不现在给您倒上”
吴煦摆手说道:“你们先退下。”
小厮得了吩咐,退到屋门那里站着。
“吴大人,雨停了,我送虞姑娘下山。”陆隽起身,他去木架取了油纸伞,秋雨反复无常,带伞总不为错。
陆隽开了屋门,虞雪怜跟在他身后。
吴煦也起来送他们,说道:“我等陆兄回来。”他顿了顿,“虞姑娘路上要小心,下了雨,山间路滑。”
虞雪怜笑着应道:“谢吴大人提醒。”
“虞姑娘客气了。”吴煦说,“在下区区小官,脱去官袍,一介布衣百姓,担不了大人的称号。”
虞雪怜除了笑,别的没说什么。
天是灰白色的,看不出是何时辰了。
吴煦远望这一对齐步走的背影,虞娘子离陆兄很近,她抬头在跟陆兄说话。
而陆兄不抵触虞娘子离他这么近。
男人最是懂得男人。吴煦成了亲,有了娘子,男女之情是相当容易让人看透的,它不似官场扑朔迷离,不似有的书晦涩难解。
喜欢,便想靠近。讨厌,便巴不得天各一方,哪肯面对面地说话,同在一张桌吃饭呢。
若这女子是他们花坞村的,或者是其他镇上的小娘子,吴煦当然会为陆隽高兴。
他们贫苦人家出身,一生所求的是功名,其次是贤妻。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陆兄应明白这个理儿,镇国将军府的门楣,是给金陵城的世家子弟进的。
纵那虞娘子名声不好,身世却摆在那儿。
吴煦不想手伸得太长,他能想到这些,陆兄就想不到吗他怕的是虞娘子对陆兄有所隐瞒,比方说小侯爷这事,他们外人不知悉里头发生了什么,但虞娘子的举止,和贤妻搭不了一点边。
一个贵女屈身降尊,独自来乡野,只为和陆兄吃饭
匪夷所思。
毫无疑问,吴煦对虞雪怜成见颇深,他觉得此女是伪装出温柔体贴的假面,来接近陆兄。至于她图的是何物,这不好猜度。
但许是她看陆兄学识渊博,品相优良,不同于金陵城生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所以她起了兴致也未可知。
像她们被宠爱簇拥长大的娘子,没见过从穷山僻壤出来的男子,把他们当作稀罕好玩的物件看。
这也是为何有榜下捉婿这种荒谬事的存在。
是,在别人看来,穷书生做了富贵商贾、朝廷重臣的女婿,乃光宗耀祖,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事。
吴煦当年就险些被逼迫成左右都督的嫡长女婿,其实高门楣的人不过是看他可怜,一桩婚事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天大的施舍。
远处剩下连绵起伏的山峰,窄小的土路。吴煦负手站着,陆兄历经磨难走到今日,刚取得些功名,若是因虞娘子耽误前程,何其可惜!
娶妻当娶贤惠、温良、三从四德的,在他们的背后支撑着。陆兄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娘子,却不是娇贵风流,和别的男子纠缠不清――
等陆兄回来,他要在旁多加暗示,让陆兄注意些。
……
雨后的花坞村风平浪静,分明前几个时辰闹得鸡飞狗蹿,这来了一场雨,倒是浇灭二虎爹的气焰。
二虎家的亲戚围在一间屋坐着,陆隽这档子事招来了衙门老爷,叫人像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俗话说得好,恶人先告状,谁晓得他陆隽在衙门老爷那里说了些啥话肯定说是老吴家仗势欺人,陆隽这厮是个读书的,肚子里装的东西古古怪怪,老吴家只能吃哑巴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