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隽欲要打断吴阿牛,可是女子这次略过了他,把铜板塞到吴阿牛的手里。
虞雪怜点头说:“我是跟家弟出来散心的。闲逛到此,看公子的字画远比家乡画得出色,故而想多买点。”
吴阿牛友善地看向浮白,这兄弟和他年纪相仿,生得白白净净。那姑娘的幕篱掩盖了脸,是朦胧的漂亮。
他们的父母肯定也是助人为乐的好人。
“姑娘的眼光委实独特,我能问问姑娘的名字吗咱们相逢即是缘,他叫陆隽,我叫吴阿牛。姑娘准备在慈溪镇玩几天我从小在慈溪镇溜达着玩,这里是不如金陵富饶,好玩的去处还是有一两个的,若姑娘不介意,我可以带你们去。”
“我姓虞,单字一个穗。”虞雪怜实在要感谢吴阿牛,这样她便是被动地介绍自己了。
她是很想在慈溪镇逛逛,但她在天黑之前要赶回府。并且她的目的达到,逗留太久也不好。
虞雪怜礼貌地向吴阿牛道谢,说道:“我和弟弟准备回家了,若有机会再来慈溪镇,就有劳公子了。”
吴阿牛有心要与虞雪怜结交,遗憾地说:“虞姑娘下次来慈溪镇,一定记得来永宁街啊,我跟隽哥每天都在这里摆摊。”
只是陆隽的神情未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天气闷热黏腻,吴阿牛目送着两位贵客的背影,怅然地说道:“隽哥,虞姑娘下次来会是啥时候呢,万一她不来了怎么办”
“这重要吗”陆隽着手收拾木桌,把字画装进背篓,说道,“我要回去了。”
吴阿牛瞬间清醒,又疑惑地问:“隽哥,虞姑娘这般好的女子,你怎的无动于衷”
陆隽默然片刻,说:“我觉得她奇怪。”
“奇怪”吴阿牛百思不得其解,隽哥怕是读书读傻啦,好端端的姑娘,竟说人家奇怪!
“你把木桌搬回客栈,我回去烧饭。”
“哎,不行。隽哥,你今儿收摊这么早,不也奇怪吗你给我说清楚,虞姑娘哪里奇怪了!”
……
所幸夏日的夜来得晚,虞雪怜的马车赶在天黑之前驶进了金陵城。
这一天的颠簸劳累,加之山路崎岖,虞雪怜累得不想说半句话,回来的路上直吐酸水。
听马夫说进城了,她才提起精神,很快她便能躺到闺阁里的那张柔软床榻,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哐当――”马车发出声响,似乎是撞到了硬物,好在路是平的,不然坐在车里的人必要遭殃。
马夫也是焦灼得紧,忙蹲在地上察看,原来是车轱辘断了一根,得换新的。
虞雪怜索性下了马车,出来透透气。
此处距镇国将军府尚远,步行起码要半个时辰。马夫询问虞雪怜,要不要去租辆马车。
虞雪怜只觉今日异常的倒霉,身子不适就罢了,现在连马车的车轮都坏了。
不等她做决定,滚滚乌云袭来,急雨奔流而下――虞雪怜的衣裳被雨浇得湿淋淋,她无奈地望天,即便现在去租马车,等回府少不了要被挨训的。
这当儿,身穿红衣的小厮打着一把画伞,笑容可掬地朝他们走来,“虞娘子,我家小侯爷有请。”
小厮的身后是座酒楼,在金陵城开了有段年头,它的牌匾来历亦是不小,是先帝亲手题名的,名为同春楼。
同春楼因其独门酿造的松醪春口味香醇,博得先帝喜爱,在金陵声名鹊起。
他接着道:“这雨来得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小侯爷在二楼厢房瞧见了娘子的马车坏了,他吩咐小的,让我带娘子先到酒楼避雨。”
虞雪怜跟袁丞来过同春楼,这酒楼的确气派,厢房的环境不亚于王侯将相的私宅。
自上次闹翻以后,袁丞和她断了来往,今日偶然碰巧遇上,他大可冷眼旁观。但不论袁丞为何请她,虞雪怜倒不想拒绝他。
是他放下狠话说不再和镇国将军府有任何往来,现在袁丞的举动,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脸么所以她没理由拒绝袁丞。
楼外的雨下得昏天黑地,厢房内点着香烛,那烛光在一盏盏莲花纹注碗闪动。
虞雪怜进房便闻到浓郁的木梨花香,鼻尖忽痒,打了个喷嚏。
有侍女在摇扇,她们见袁丞摆手,识相地退下了。
“你今日去哪了”袁丞的穿衣一如既往的风流,绯红彩绣锦缎圆领袍,镶猫睛石金簪束发。他并不正眼看虞雪怜,长腿搭在榻上,慵懒啜酒,仿佛是随口一问而已。
虞雪怜客客气气地站着,她的衣裳还滴着水,脸颊抹的脂粉微微融化,像是笼着一层雾。
她笑答:“出去游山玩水。”
浮白用那小厮的伞带着马夫回府换马车了,他说最迟一炷香的时辰来接她。
“是吗。”袁丞放下酒杯,目光忍不住去看虞雪怜,她哪有半分伤心的模样,衣衫是湿的,却不狼狈。
这一个月来,他酗酒度日,夜夜梦见虞雪怜,着魔似的想她。想她为何拒婚不嫁,想她为何绝情至此,甚至怀疑她是变心使然,跟其他男子有染。
好友笑他莫不是虞雪怜对他下了蛊,堂堂的小侯爷面子被辱,还念念不忘的。
是啊,如今金陵城谁不知道他袁丞在镇国将军府丢了脸面,笑他被虞雪怜耍得团团转。
他如话本里的痴男一般,可虞雪怜倒有兴致去游山玩水,分明不把他当回事。
“听说翰林院的编修柳书舟昨日去拜访你父亲了。”
此话一出,袁丞便后悔了,因他怀疑虞雪怜与别的男子有染,是以差人去调查。
这么久也只是查出一个翰林院的编修,柳书舟前几年在镇国将军府教过书,对虞雪怜亲近得很。后来柳书舟离开了府邸,是虞鸿提携他去的翰林院。
今日他来同春楼喝酒,所为的不过是想看看虞雪怜去城外做什么。
虞雪怜问道:“柳编修曾在府邸教我长兄读书,来拜访我父亲很稀奇吗”
袁丞两辈子都是个不懂得边界感是何物的人,她不相信这消息是他听说来的,定是背地里在监视她。
“不稀奇。”袁丞撩了一下衣袍,他下榻往虞雪怜的方向走去,复问道,“你今日就只是游山玩水”
袁丞酒量很好,但他向来不喜喝酒,酒这种东西是能令人忘掉烦恼,却终究解决不了问题。
虞雪怜语气平淡地说了声是,她和他的气氛全然不像闹掰。
她清楚袁丞心里恼她,面上不显罢了。
至于她,在上辈子她真切地爱过袁丞。镇国将军府未出事前,她和袁丞婚事已定,与新婚夫妻一般相处,耳鬓厮磨。
虞雪怜天真地以为她的婚事与寻常的世家联姻不同,毕竟她足够的了解袁丞,且他们是相爱的。
可那些情意爱意已经随着死亡磨灭了,她甚至不明白,当初是因为什么喜欢的他
虞雪怜不会忘记在教坊司受过的凌辱,她歇斯底里地问袁丞,他到底爱不爱她,他因何要把她扔进教坊司。
想来当时带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袁丞会救她。
她所得到的答案,不过是袁丞嫌恶的眼光,他说他仁至义尽,要她好死不如赖活着。
第8章 念叨
哀莫大于心死,而今虞雪怜对袁丞只有恨了,亦做得到沉声静气。
“你没有去参加燕王世子的宴会吗”虞雪怜问道。
临川侯在金陵城八面玲珑,人脉颇广。袁丞是他的嫡长子,处事又圆滑,南郢朝的贵族子弟都和他打过交道,几个亲王的孩子作风跟袁丞差不多,在府邸办宴次次邀请他。
前天燕王世子给镇国将军府递来了帖子,说是要办曲水流觞宴。虞雪怜跟燕王世子毫无交情,且袁丞和她的事情在金陵城尽人皆知,邀她去宴会,为的无非是在她和袁丞身上寻乐子找热闹。
“我推辞了。”袁丞的手掌覆在虞雪怜的湿发,他不知从哪拿出的丝绢,一点一点擦掉发上的水珠,“你问这个做什么”
“燕王世子给我送了帖子。”虞雪怜忍住厌恶感,镇定地说道,“我没去是害怕他,李娘子说燕王世子有怪癖,爱在酒里下催情的药。你不是和燕王世子关系好吗怎么没去”
据她分析,尤为可能篡权的人便是这几位亲王,有本事陷害镇国将军府的非池中之物。她所以要问袁丞,从他嘴中套出来的消息,是在外边查不到的。
袁丞拧干丝绢,笑道:“你怕燕王世子”
“他有怪癖不假,我父亲要我少跟燕王府打交道。”
袁丞继续要给虞雪怜擦头发,女子娇柔的身体隐隐在发颤,他停下手中动作,问:“你就这么怕燕王世子”
虞雪怜尴尬地笑道:“是个女子都怕他吧”
“有燕王管着他,他没胆子横行霸道。有我在,你不用怕他。”
虞雪怜默默思忖,听袁丞的口风,他一点都不惧怕燕王府的势力,也不把燕王世子放在眼里。
燕王世子乃是好色之徒,而燕王怒其不争,无可奈何,只警告儿子莫要触犯底线。
其余的话,袁丞一字不多说。
恰好小厮来传话,说浮白驾着马车在楼下等候。
“我送你下楼。”袁丞以为今日和虞雪怜的对话,缓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少不似那天让人难堪。
虞雪怜回绝道:“不必了。”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厢房,袁丞则神色阴郁地看着空荡的走廊,他把丝绢扔在地上,既恼自己又被耍弄了一次,又恼自己不受控制去讨好虞雪怜。
下次,下次他不会再犯癫痴病。
……
虞雪怜回到府里,已做好迎接父亲劈头盖脸的责骂。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不在正厅,母亲坐在官帽椅上等她。
陈瑾见虞雪怜淋了雨,就催着她回房沐浴换衣,要她翌日早点起来,有要事告诉她。
那厢良儿和晚香得了信,当即备好热水、沐浴用的花瓣。
雨停后是一阵闷热,层层热意包裹全身,这样的气候,难免烦躁扰乱心神。
虞雪怜在木桶里泡了许久,晚香在旁伺候着,也不敢问娘子今日去了哪里游玩,她抿了抿嘴,小声问道:“娘子,你回来的时候,夫人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母亲没说什么。”
虞雪怜的手指泡得褪了皮,良儿忙不迭地拿着汗巾给她擦身。
待虞雪怜更完衣裳,晚香终是大胆说道:“奴婢听夫人房里的丫鬟说,老太太要到金陵来。”
“祖母要来住吗”虞雪怜不觉惊讶,祖母一直住在衢州府,跟大伯虞隆生活,对父亲是不闻不问。这辈子袁丞求亲的日子都提前了,那么祖母突然到金陵,于她而言,不算奇怪。
晚香讲起事来便不拘束了。这几日娘子变化太大,她憋闷着不敢多言,今儿个逮着一件大事,必须得和娘子说道一番。
“老太太若是单纯到金陵住段时间就好了。”晚香愁眉苦脸地说,“不晓得老太太从哪得知娘子和小侯爷的事情,她问夫人娘子何时出嫁,又责备老爷不跟她说娘子的婚事。老太太估摸着再有半个月抵达金陵,娘子,老爷为这事,还和夫人吵架了。”
“娘子,这通风报信的人真是满肚子坏水,娘子明明和小侯爷……唉,现在把老太太搬来,这不是存心想把咱们府邸搅乱吗”
话音落地,房外响起少女轻快的声音――她虽在房外站着,那声音响得像是溢出的水,洒进整间厢房。
“表姐,你知不知道祖母要来了你今日去哪玩了都不带着我一起去,对了,我有秘密要告诉你。”
虞浅浅的力气很好地传承了镇国将军府的血脉,她轻轻一推房门,便犹如狂风侵袭,门板都在震动。
“这么晚不歇息,只为了来给我告密吗”虞雪怜似笑非笑地问,“虞浅浅,上次你在后花园偷听的事,也该好好跟我说一说了。”
虞雪怜这些天忙着研究兵书,没有出过兰园,而她表妹虞浅浅就住在她对面的阁楼,却是整天不露头。
“表姐,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啦。”虞浅浅抱住虞雪怜的胳膊,两眼可怜地盯着她,“现在府里全都知道表姐拒婚了嘛,我那不算是偷听。”
虞浅浅的父母早年间因瘟疫丧命,她那时才七岁,孤苦伶仃地在扬州街头乞讨。
是虞鸿托扬州知府找到虞浅浅,接她回金陵,抚养至今日。陈瑾打心眼里疼爱虞浅浅,府邸的丫鬟婆子更是尽心尽力地照顾。有了这样的宠爱,虞浅浅自然有些许的骄纵。
虞雪怜上辈子和虞浅浅的关系不好不坏,她们俩的性情差不多,总是不能够安静地待在阁楼做女红。不过虞浅浅骄纵归骄纵,她很听虞鸿夫妇的教导,平常就在府邸瞎玩瞎闹,不踏出府门半步。
若不是镇国将军府出了变故,虞浅浅仍可以过得无忧无虑――虞雪怜心下思量,她虽不是特别了解表妹,但表妹是个兜不住事情的人,一旦从哪打听来小道消息,不消一天,便能传到所有人的耳朵。
虞雪怜问道:“你有何秘密要说”
虞浅浅先瞧了瞧关紧的窗子,又摆手让良儿她们出去,最后才一本正经地说道:“表姐,其实给祖母递书信的人是柳姨娘,可是柳姨娘和祖母说的是表姐拒不成婚,什么有辱家风,耽误卉姐姐找婆家。我想祖母是看漏了信,以为表姐要出嫁了。”
说到此处,虞浅浅不好意思地摩挲着耳垂下的荷叶坠儿,“我是凑巧去拢翠阁找卉姐姐绣荷包,无意中听见卉姐姐在哭闹,她说柳姨娘做出这等不光彩的事情,给府里添乱……表姐,柳姨娘是有苦衷,我之所以告诉你,也不是出卖柳姨娘她们。我是想让表姐宽宏大量,别跟卉姐姐计较。”
黄色蜂烛蜡燃着柔和的火苗,淡淡地照在虞雪怜的脸上,一点点勾勒出像娇艳牡丹花的容颜。
在虞浅浅的印象中,表姐是个标致的美人,五官挑不出缺陷,可这种美是怪异的美,接近风尘的美。
虞浅浅以前是足不出户,外界如何谈论表姐,她却是知道的。表姐天生的人缘好,金陵城没有她不认识的世家子弟,光是传出与表姐情投意合的郎君,除去袁丞,就有好几个。
她不喜欢表姐的为人,表姐身上沾染了太多的情爱,没意思的紧。在这个府邸,虞浅浅最喜欢的是姑父姑母,其次是拢翠阁的卉姐姐和柳姨娘,她能跟卉姐姐翻花绳,看话本,还能向柳姨娘学插花,下象棋。
哪一样都要比跟着表姐扎在男人堆里有意思。
虞雪怜并不清楚虞浅浅心里的弯弯绕绕,提及柳姨娘,镇国将军府唯独颇有城府的人便是她了。她倒不会跟虞嘉卉计较此事,反而要感谢柳姨娘一番。
“若我是柳姨娘,我也会这样做的。”虞雪怜字斟句酌地说道,“你卉姐姐到了适婚的年纪,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又闹拒婚,岂不是影响了你卉姐姐的名声现在金陵城愿意娶我的等同于没有,柳姨娘把祖母搬来,是无奈之举。”
虞浅浅的嘴唇张张合合,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这遭是没走错,表姐能讲得出如此深明大义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