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洗今日穿的衣衫。在马车待的那一个时辰,陆隽自身不察觉,方才他脱下衣衫,发现尽是干了的汗渍。
思及此,陆隽揉搓的动作停顿下来,他忘了衣袖中放的芍药花丝绢。
盼夏说的香味,正是这条丝绢带的。
陆隽低头凝视着花形硕大的芍药花,一缕缕浸在蜜缸的香甜钻进他的鼻尖。
他清俊的脸挂着水滴,竟浮现出贪婪的意味。陆隽想贴着丝绢仔细闻――他骤然打消念头,回过神,躺在手掌的丝绢滑落到木盆。
木盆里的衣物和丝绢混在一起,看起来格格不入。
……
虞雪怜从慈溪镇回来的第二天,老太太的车马就到了金陵。府邸管家安顿好老太太住的院子,小厨房做出过年时才有的膳食。席间老太太没提虞雪怜的婚事,虞鸿夫妇也就装糊涂地陪她唠家常。
夜幕笼罩,镇国将军府的院内站着提灯丫鬟。她们穿红绿短衫百褶裙,表情严肃,气势瞧着不像是丫鬟的样子。
到了这会儿,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以及拢翠阁的柳姨娘,齐聚在一堂。
“老身是收了静荷的书信,知悉怜娘出了这档子事。跟临川侯府做亲家是委屈怜娘了吗试问金陵城哪户人家的女娘任性妄为到这种的地步,拒婚不嫁,不顾颜面呀”
老太太精神气很足,半黑半白的头发梳得锃亮,说起话来喜欢比画着手,她食指戴了一枚刻花银戒指。
她说的话让旁人听,怎么听都不算是好话,可看老太太的神色,却是满脸笑容。
“鸿儿,此事不全怪你一人,为娘早该来金陵替你管这一大家子了。你从衢州府闯到金陵,陪先帝征战沙场,如今是南郢的镇国大将军,受圣上宠信。功名有了,子女本是跟着你沾光的。现在怜娘的名声受损,怪你平日里疏于管教,我身为祖母,有责任帮怜娘挽回清誉。”
虞鸿有数年载没回过衢州,他同他大哥也算得上兄友弟恭,然为人处世上有明显的差别。
他大哥说好听点是为人圆滑,往难听了说,是狡诈自私,唯利是图。
虞鸿看不惯大哥的所作所为,老太太却教他多向他大哥学学。
老太太的这番言语,让虞鸿的心寒了一半,母亲说来说去,都是在怪他跟夫人没有管教好孩子。
他苦笑道:“母亲既来到金陵,儿子也该好好孝顺您,让您享清福,万不能让母亲替我操劳家事。”
第11章 修身
虞鸿和缓地说道:“是我和夫人把穗穗惯坏了,但她这段日子甚是听话,在闺阁读书刺绣,修身养性。至于她跟临川侯府的袁丞,八字不合,做不了夫妻。”
“这远没有母亲知道的那么简单,如母亲所说,不能全怪穗穗一人,那袁丞也有错。”
老太太的笑容变得有些不由衷了,虞鸿虽是她亲生的,但并不是由她拉扯大的。
当年的虞老爷纳了五个姨娘,庶子庶女便有十几个,可惜都活不长久,活下来的有三男一女。
而虞鸿刚出生就被虞老爷抱走送给姨娘养了。
这件事是老太太心头上的一道伤疤,幼子在姨娘的房里长大,恭敬地称她为大夫人。
老太太将所有的怨念仇恨记在了偏房,对姨娘多有苛责刁难。
那时的虞鸿不懂姨娘做错了何事,为此顶撞了老太太,关系闹得僵持不下。临到虞老爷死了,虞鸿的身份终是有了揭晓。
“你素来不让我给你操劳,从前是这般,现今还是这般。你自小不在我身边,有了委屈打碎牙只知往嘴里咽。”老太太眼里闪着泪花,暗淡的嘴唇颤抖不止,“你大哥呢,没主见,遇事就找我拿主意。这么些年,我一直对你有所亏欠。”
“我们母子二人的关系不够紧密,所以我这次来金陵,是想安稳住下。你的一句不用我操劳,我这心里啊……疼,不好受。”
这里轮不到小辈讲话,虞雪怜温顺地坐在陈瑾左手边的交椅上,她委实佩服这位祖母,收放自如,让人反驳不了。
只是一到祖母说她做事不稳当,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母亲便安慰地握住她的手。
老太太的话触及虞鸿年轻时的遗憾,他曾经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虞府的大夫人。
即使母亲有意对他好,他也只把姨娘当生母,其中受伤害居多的必然是母亲。
哪怕刚才有再多的顾虑和纠结,这会儿脑子里想的则是如何弥补母亲。
“是儿子管教无能,那一切都按母亲的意思来罢。”虞鸿思绪沉重,强颜欢笑道:“下个月小牧那孩子就回来休沐了,府邸的这几个孩子并不顽皮,还望母亲莫要带着偏见看他们。”
老太太攥着帕子抹掉泪花,逐一看着堂下的女娘和少年,说:“他们是我的孙女孙子,我怎会带偏见看他们”
虞鸿顺着老太太的目光,望见攥着衣角的柳姨娘,他眼神凌厉地对上她的水眸。
柳姨娘如坐针毡,她的心何尝不是凉了半截儿,原想着是让老太太劝劝老爷,约束着怜娘的性子,给嘉卉找个好婆家。
结果老太太哪是省油的灯上来就把她卖了,让她情何以堪!三言两语就把大权握在手里,以后府邸不会太平了。
老爷这下肯定生她的气。
柳姨娘轻咬下唇,胁肩低眉,做出示弱的小动作,恳求老爷别跟她计较。
虞嘉卉生无可恋地坐着,今日发生的这些,是因母亲的自作聪明。
她以为祖母会是个和蔼亲近的老太太,不承想祖母和父亲的关系不同于寻常母子。
“说起这个,璇娘,你过来。”老太太招手说道。
璇娘慢步走到老太太的跟前,朝着虞鸿颔首道:“二叔父。”
虞鸿点点头,晚膳间他们叔侄已寒暄过一番。虞子璇是他大哥的嫡女,年纪与穗穗相近,未出嫁。
老太太眯眼笑道:“璇娘从小在我身边,她的岁数比怜娘还要小一岁。琴棋书画是请衢州府顶顶好的女先生来教的。这次我带她来金陵,是想让鸿儿给她遇门亲事。”
虞子璇细润如脂的脸浮现出极不自然的表情,她是第一次来金陵城,本着长见识开眼界的想法来的。
父亲在衢州府做巡抚,论官职、论权势,怎么都比不过二叔父的。
她眼光高,不肯迁就父母,挑个中规中矩的郎君就嫁了。衢州府的新任知府,有头有脸的商贾,她一个也瞧不上。
正好二叔父的姨娘给祖母写了书信,信中讲道她女儿虞嘉卉因虞雪怜错过了好婆家,以及虞雪怜和临川侯府的纠葛,招惹出不少风流韵事,诸如云云。
虞子璇倒是好奇,这金陵城的郎君是怎样的
于是她便跟随祖母来了,且还没和叔父他们熟络起来,祖母就把她们的处境弄得尴尬……
虞子璇头皮发麻,她们起码要在镇国将军府住个半年。祖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来,她作为小辈,礼数万不能丢了。
“祖母,二叔父他要忙着上朝觐见,我们小女儿家的事不打紧,再说孙女没想过要在金陵城安家呢。”
虞鸿欲言又止,为难地看向陈瑾。
“母亲,璇娘初来乍到,对府邸的环境不熟悉,先让她在府邸安稳住着,教教怜娘她们弹琴作画。等有机会,金陵的仕女办宴会,便让怜娘带她去结识朋友,依璇娘的气质,在金陵不难找到好姻缘。”陈瑾言外之意是要老太太别着急,她啜了一口茶,笑道:“这桩事母亲交给儿媳吧,若让老爷去护她们周全是靠谱的,若指望老爷给孩子们遇婚事,可就不靠谱了。”
老太太当然明白陈瑾话里的意思,圆实的面孔溢着喜气。老太太之所以身子骨硬朗,是凭着胃口好,吃得下,荤素有搭,身体根本不输中年人。
“如此甚好,兴许老身今年就能喝着我这几个孙女当中的喜酒。”老太太瞟了一眼柳姨娘,问道,“哦,静荷,嘉卉是到了适婚的年纪了”
柳姨娘娇柔地说道:“到了到了,嘉卉去年行的及笄礼。”
论家世,她不愁嫁不出去女儿。身为人母,唯恐女儿下嫁受委屈。
但加上有那么个名声不好的嫡姐,要无辜遭人非议,她岂能坐视不理。
柳姨娘思前想后,又觉老太太的做法也有道理。人都有一己私利,打着各自的算盘,她不管老太太要搞什么名堂,只要她女儿能嫁个好婆家就行了。
老太太说道:“从明日开始,孩子们要早些起来读书,除此之外,书法、茶艺、插花、骑射,一个不能落下。”
她点到虞雪怜的名字,笑问道:“怜娘,你年长些,前几年又和你长兄读过一点书。你明儿个要早点起来,给妹妹们做好榜样。”
虞雪怜应道:“是,祖母。”
老太太接着说起虞浅浅,一阵黯然神伤,为她早亡的父母可惜。情真意切地让虞浅浅把镇国将军府当作自己的家,虽然虞浅浅已经在府里住了好些年。
虞鸿见外边的灯笼越发明亮,夜色深沉,照着母亲喋喋不休的劲头,他们明儿个谁也别想早起了。
“母亲,您身体经不住久坐,儿子让丫鬟们过来伺候你歇息。”虞鸿起身叫来几个做事细致的丫鬟婆子,给老太太铺被褥。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老太太歇下了。虞雪怜拖着疲倦的身子跟着母亲回兰园。
因老太太最注重女子的书法,虞雪怜她们连着三天在鹿鸣斋誊抄《诗经》。
虞雪怜不厌烦写字,得空就看看兵法。
虞鸿请来的女先生起初忧虑教不好虞雪怜,但经过这三天的相处,虞雪怜不仅读书认真,课下练字帖,且能按时完成她留的功课。
让女先生头疼的是虞浅浅,她头一天就在课上打瞌睡,字写得弯七扭八,书读得磕磕巴巴。
不过女先生有信心把虞浅浅教好。
“诶,表姐,您救救我吧。”虞浅浅虚弱地趴在书案上,举着快要写断了的手指,哭丧道:“表姐,我这手再写下去,晚膳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
“女先生若是逮到我帮你,又要罚你了。”虞雪怜无能为力地说,“你还是踏踏实实地继续抄吧。”
虞浅浅转而向虞嘉卉求救:“卉姐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虞嘉卉忍俊不禁道:“我顶多为你求求情,让你少抄两遍,投机取巧的事儿,我可不帮你干。”
“浅浅,我陪你写。”虞子璇搬着凳子坐过来,笑道:“抄书是磨耐性的,越急躁越写不好。你瞧,今日女先生让你抄的这段不是很难,你握笔的姿势不对,应该这样握。”
虞子璇直接上手教虞浅浅握笔,有了帮手,虞浅浅紧赶慢赶,赶在晚膳前抄完了。
第12章 游船
柳枝软若无骨地在湖面上摇摆,靠岸的画舫轻盈飘逸地往东行驶。
这艘画舫犹如一座别苑,船身宽阔,装饰华丽。
舱室内放有冰鉴,隔两尺就摆一张云纹式样的案几。摆有解暑佳肴,冰酥酪,酸红藕,杏仁豆腐,细条甜瓜。盛夏之日在此处乘凉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它对面亦有一艘画舫,那画舫的船身要更大一些,总共竟有三层,顶层大概是供人观赏的露台,底下两层皆挂着纱幔。
虽看不清楚船上人在做什么,隐约听得到男子或爽朗或腼腆的笑声。
女子梨涡笑靥,手持泥金扇子,外边是一件玉白纱衫,里穿绯红主腰。她站在船头,扇着扇子,问坐在舱室内的女娘:“你们猜坐在咱对面的,除了燕王世子,还有谁”
“我猜临川侯府的小侯爷,今儿个铁定来了。”回话的是个粉光若腻,容色端丽的女娘。
姜澜不怀好意地笑着,这问题直指虞雪怜,今日终于给这尊大佛请来了,她非得弄明白虞雪怜是缘何跟袁丞闹掰了。
虞雪怜早知今日有人要提起袁丞,语气不冷不热:“他跟燕王世子的关系好,在这里不足为奇。”
今日不单是她来了,虞嘉卉和虞子璇都被她带来了。上辈子她没有赴燕王世子办的游船宴,这次收到燕王府递的帖子,反倒不用怎么想方设法地混进来了。
温昭姐妹就是因这场宴会得罪了燕王世子。
他在酒里下药引诱温昭在画舫褪去衣裙,倘若不是温墙有所戒备,紧跟着妹妹,挡住了燕王世子的下三滥手段,否则后果更加不堪。
燕王世子的心眼甚至不如绣花针大,他做的坏事没有传出去,受影响的却是温昭姐妹的父亲。
温正卿任职户部尚书,财政、国库归他所管,文臣言官给圣上写弹劾温正卿的奏折,列出他贪污受贿,挪用赈灾银两的罪行。跟他们污蔑爹爹的手法毫无二致。
弹劾奏章铺天盖呈到圣上面前,革职查办,打入天牢,满门抄斩。
所以今日对于温昭姐妹来说,是厄运的开始。虞雪怜到此处,便是阻止温昭喝下那杯药酒。
她没忘记她死后发生的事情,温昭给她立了牌位,嘴上她死了活该的温嫱,偷摸带着温昭从教坊司溜出来给她烧纸。
能在教坊司遇见温昭姐妹,是虞雪怜唯一觉得幸运的事情。
“姜澜,他们俩不就爱搭这种戏台子吗今儿个爱得死去活来,不到一晚上,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再过几天,怕是又要爱上了。”
虞雪怜坐朝北,抬眼看,原是忠勤伯府的嫡长女李桢,她位于南面的案几,正气凛然地坐在温昭旁边,也不正眼瞧人。
温昭轻轻碰了一下李桢的胳膊,让她少说两句。
其实她们和虞雪怜没交情,画舫上的女娘大部分是自幼相识,即使不太熟,同在宴会用膳相谈,一来二去,那也算是朋友了。
而虞雪怜每场宴会不缺席,不怯场的女子在哪都不孤单,何况是佳人呢。
虞雪怜从不缺爱慕她的男子,那些男子为博取佳人一笑,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张扬热烈地去讨得虞雪怜的喜欢。
有如此的事迹,虞雪怜在她们这些女娘当中,是常常被提起的。
谈她过于风尘,谈她饥不择食,谈她不懂羞耻为何物。可若是要办宴会,她们却一定要给虞雪怜送帖子。
温昭不明白,既厌恶人家,何苦请人来呢
姜澜歪头笑道:“看来是我讨没趣了。怜娘,我敬你一杯。”
侍女给虞雪怜的酒盏添了果子酒,微微欠身退下。
舱室内的女娘窃窃私语,她们听不大清楚虞雪怜那边在言何事,只知离燕王世子的画舫越发近了,她们好奇那艘画舫里坐的有哪位公子。
“好端端的,敬我酒做什么”虞雪怜吃了一口冰酥酪,说道:“我前些天染了风寒,喝不了酒。”
姜澜是挨着虞雪怜坐的,她不信虞雪怜的话,笑道:“方才让你落了面子,给你敬杯酒。”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出府,可吃药了”
“你让我落面子的次数还少吗”虞雪怜似笑非笑道,“我吃过药了。本不想出府的,但燕王世子差人递来的帖子,我之前推了一次。这次又递来帖子,我不敢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