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准备怎么应付祖母”
“等祖母来了,如实告诉她真相。”
“那……那表姐今日真的是去游山玩水了吗”
虞雪怜蓦然笑道:“你不信我”
虞浅浅摇头否认道:“我相信表姐。”
“表姐,我不叨扰你了,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说罢,她起身要开溜,像来时一般轻快地离开。
槐夏的暑气只增不减,倘无急事,没有百姓想顶着毒日头到街上晃悠。
经商的厌恶过夏,这时节的生意不好做,可要碗里日日有饭吃,需得每天照旧摆摊开店。
陆隽的生活亦是照旧,不到破晓就起来烧饭读书,快晌午再去慈溪镇的客栈做工,若当天的客官如云,他的书画摊便不开张。
他偶尔会想起那日买字画的虞姑娘,这并非他自主想起――
“隽哥,过去多少天了”吴阿牛躺在竹椅上,举着荷叶遮阳,望眼欲穿,“过去半个月了,十五天啊,这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到虞姑娘吗。”
陆隽似乎已习惯吴阿牛的念叨,他心无旁骛地把昨夜赶出来的两幅字画摆上。
吴阿牛话密,即使陆隽不搭理他。
“隽哥,你发没发觉,这个月你的书画摊生意变好了”
这绝不是空口白话,现在隽哥的字画摊每天至少能进二十个铜板,多则五十个。何况正处在淡季,弄得旁边的小贩很是眼红。
陆隽拿出装在背篓的《道德经》,头也不回地,准确无误地放在了吴阿牛的腿上,说道:“把这本书读完再开口说话。”
第9章 芍药
陆隽自是发觉出字画摊的生意好了,慈溪镇的百姓变得忽然爱读书,忽然会欣赏山水花鸟图,是略带着诡异的。
他不觉得买字画的百姓是因需而买,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小篆,什么是草书,甚至不会握毛笔,却要来买字帖。
陆隽不知晓背后的隐情,但明显有人在照顾他的生意。
吴阿牛讪讪地翻开书,他是服了隽哥的这股倔劲,读就读吧,反正书中有黄金屋。
“陆公子还记得我吗”女子喃喃问候,把吴阿牛从黄金屋里边拽了出来。
“虞姑娘!”吴阿牛嗖地下了竹椅,笑嘻嘻地说:“你今日得空啦”
虞雪怜戴着原先的月白幕篱,上次她来慈溪镇,天气不似现在热火。她今日穿着薄纱素白襦裙,这料子亮得仿佛是夜间的明月,亮得叫人只可远观而不敢接近。
陆隽颔首道:“虞姑娘。”
吴阿牛努力做出斯文的模样,看向女子和她身旁沉默寡言的弟弟,问道:“虞姑娘和令弟近来可好”
“近来家父管教严厉,我和弟弟在家中研读诗书。”
“今日虞姑娘是来买字画的吗”
“是,也不是。”虞雪怜低下视线,木架摆的字画是崭新的,随之她抬眼问道,“我母亲看了陆公子的画,说公子的手笔流畅自如,把芍药花的纹理画得与做针线活一样细致,我这次来是受母亲的嘱咐,她想让我问问陆公子,可会画人像”
陆隽不擅长画人像,他说道:“我不确定能否画好人像图。”
“陆公子不妨试试,试着给我画一幅人像图,日后也是多了一条赚钱的门路。”虞雪怜的幕篱被风吹开一角,璧玉的皮肤泛红,这是一张再适合不过出现在画纸上的脸。
陆隽接下了这门生意。
……
这是陆隽初次坐马车,车内宽敞,案几放着文房四宝。
马车纹丝不动,这是虞雪怜选的地方。画像需要静谧的环境,在慈溪镇短时间找不到这样的环境,思来想去,她带着陆隽上了她的马车。
不好的地方便在于,本就燥热的天气,人闷在车内,汗如雨下。
陆隽在认真研墨,手背鼓起的青筋宛若一棵粗壮树木的枝条。
孤男寡女共处一座马车,他希望尽快把画像画出来,但研墨快不得。
虞雪怜也想早点让陆隽画完,祖母后天便要到金陵,母亲让她放轻松,不要害怕,有爹爹撑腰。她归根是死过一次的人,倒不怕祖母刁难,只是她调查奸臣多有耽搁。
母亲本来是不准她出府抛头露面的,她不能频繁出府,就得让浮白充当她的腿脚,在外探听消息。
她昨儿个央求母亲,让她放放风,总之是对母亲软硬兼施,终于顺利出了金陵。
“陆公子去过金陵城吗”
好不容易和陆隽单独待着,虞雪怜不允许两人一言不发,她要抓住机会,主动跟陆隽搭话。
先礼后兵,若将来拉拢不到陆隽,她要考虑用硬手段了。
“很久之前,去过一次。”陆隽敛起衣袖,把墨条放回去,接着,他直面迎上虞雪怜的目光,“虞姑娘出汗了。”
“嗯……是吗。”虞雪怜让陆隽这么一说,感觉里里外外都在流汗,她解开系在腰间的丝绢,把脸庞的汗擦干。幸好她没涂胭脂,不然陆隽今日要画出一幅花猫图了。
虞雪怜保持着优雅,坐姿端正,笑着问道:“陆公子要开始画了吗”
陆隽提笔蘸墨,没有了幕篱的遮挡,女子的脸清晰可见。
“虞姑娘不必拘谨。”
画人像讲究形神兼备,要细致观察人脸的轮廓、眼神、表情,若观察不到位,便会出差错。
陆隽未曾这般仔细盯着女子的脸,他想起年少读过的一句诗――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他看不出女子施的是什么妆容,她的容貌是如这句诗,春日明媚,灼灼其华。
陆隽不禁鄙夷着此刻的念头,他竟也会对年轻貌美的女子失神么。
“陆公子,你也出汗了。”虞雪怜提醒道。
她递给他一条绣着芍药花的丝绢,笑而不语。
陆隽没有什么喜好,生在穷苦人家,又岂会有资格去追求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母亲生前绣工娴熟,给镇上的商贾夫人绣裙裳的花纹,绣的荷包往货郎那送。卖货郎也认准陆母的刺绣,月月都要去花坞村一趟。
陆母伤了眼睛后,不能穿针线,她整日茶饭无心,陆隽便让母亲教他刺绣,画芍药花就是在那时学会的。
堂堂男子汉拿着绣花针对着箩筐刺绣,传出去指定让人笑掉大牙。
陆母为此又哭又笑,她哭自己老了不中用,拖累儿子考取功名,白白地浪费光阴,在花坞村吃苦劳累。她笑自己生了个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不嫌刺绣是女人家干的活儿,十里八乡,都找不出像她家陆隽这样好的孩子了。
淡雅的香味若山涧涓涓溪水环绕在车内,那条丝绢的主人在帮陆隽擦拭额头的细汗。
虞雪怜知道陆隽喜欢芍药花,是温昭告诉她的。教坊司的后院种了一大片芍药花,温昭偷偷跟踪过陆隽,他独自站在芍药花前能待上半个时辰,而且,他的茶具也是芍药花的纹样。
她这是投其所好。
虞雪怜只轻轻擦掉陆隽额间的汗,便把丝帕放在陆隽的手心,说道:“这条丝绢我没用过,全当送给陆公子了。”
陆隽的手心在发烫,那条丝绢残留着虞雪怜的温度。他神色微动,将丝绢收了起来。
“多谢虞姑娘。”
“陆公子客气了,按辈分,我应该要叫你一声兄长的。”虞雪怜问道,“陆公子今年二十有五吗”
她对陆隽的年纪一直是模糊不清,只知他是三十岁入的内阁,她死的那年,陆隽已有三十几岁了。
“二十有四。”陆隽在纸上勾画出女子的脸形,尽管想快些完成这幅画像,可他提笔的速度却是慢了。
“虞姑娘呢”
“我上个月刚满十七岁。”
两人相隔七年,虞雪怜在心里算了算,陆隽行冠礼之时,她尚未及笄呢。
她看不出陆隽二十有四,甚至大她长兄三岁。
陆隽的笔触未停,双眸寻找着他下一步要勾画的位置。他爹娘膝下仅他一子,没有弟弟妹妹,花坞村的少男少女见到他便如白兔见到老鹰,吓得四处逃窜,吴阿牛是个例外。
若眼前的女子知道靠近他有霉运――会如那些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吗
“虞姑娘的家在金陵”也许是因车内闷热,陆隽的语气变得有人情味了,但他不惊讶虞雪怜年纪小他许多。
虞雪怜记得上次同吴阿牛讲过她家在金陵,陆隽突然反客为主地问她,她隐隐有点不安。
“对。”虞雪怜不到关键时刻,是不愿把她的家世露出来的。“陆公子方才说去过一次金陵,是去游玩吗”
陆隽回道:“书院的同窗中举搬迁至金陵,他邀我去参加乔迁宴。”
虞雪怜若有所思地点头:“陆公子才华横溢,想来同窗好友的文采必也不俗。那陆公子现在为何……”
她及时止住话语,细声说道:“抱歉,我不该多言。”
“虞姑娘不必道歉。”陆隽嗓音温润,村民当着他的面道过粗鄙不入流的话,并触不到他的逆鳞,倘只因旁人的言语而动怒争执,他与刁民又有何异
陆隽不介意向她解释:“我早年错过了秋闱,家中出了变故,遂放弃科举。”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原因,倒与那个让人畏惧的内阁首辅颇是接近了。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历尽苦楚走上仕途这条路,陆隽并不爱把伤疤揭给旁人看。
虞雪怜很替陆隽遗憾,她安慰了他几句,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年八月的秋闱,陆公子去吗”
“若陆公子去的话,一定可以金榜题名的。”
陆隽笑道:“虞姑娘笃定陆某会金榜题名吗”
他不知何以笑出声,大概是看出女子期待和勉强归结为崇拜的眼神。
虞雪怜脑筋一转,有理有据地说:“我见陆公子的字画有誊抄的《中庸》《孟子》,背篓里放的还有别的书籍,可见陆公子是个用功读书的。我爹说过,用功读书的人准能当大官。”
陆隽的唇角笑意若有似无,在宣纸上游走的毛笔画出女子的鼻尖。
先前他觉得她奇怪,现在他依旧这样认为。她在不知晓他背景家世的情况下,仅见过两次的陌生人,却表现出过分的欣赏。
好比现在她请他画像,她丝毫不怕他是坏人么
另外,陆隽明确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间,不曾遇到过这位虞穗姑娘。
奇怪之处便是在这里,她仿佛认识他,举止不像是十七岁的女子。
车窗外蝉鸣刺耳。虞雪怜今日同陆隽交谈的不多不少,已然是非常满意。她没再问陆隽话,陆隽的注意力全然在画像上。
女子的脖颈是这幅画像的结尾。陆隽结了尾,等墨迹变干,把文房四宝放回原位,向虞雪怜告辞。
虞雪怜从钱袋中拿出一锭白银做酬劳。她怕陆隽推脱,便说这锭银子不只是这次的,待她回家后,若她母亲欢喜,还要来慈溪镇找他。
第10章 洗濯
烟囱飘出烧火的浓烟,融入山川。
赶着羊回家的老伯慢腾腾地甩着杆子鞭,不料羊群猛不防地偏离大路,往山坡上跑。
陆隽背着竹篓,手里提米筐,筐里还装有辣椒和菠菜。
老伯瞅见陆隽立即加快腿脚,甩着鞭子催促羊群过来,“诶呦,天黑了赶上晦气了,难怪你们要跑咯,原来是瘟神回来了!”
“咱们离瘟神远点,我指望着你们长大长肥,卖个好价钱啊,你们明天要是哪个发病病死了,我老头子第一个让他赔钱给你们烧纸。”
老伯一边阴阳怪气,一边瞥着陆隽的反应,说来这瘟神长得不丑,只是冷脸的样子吓人。
“瘟神”不过冷淡地扫了一眼老伯,那老伯后背恍若被寒风打了两巴掌,他绷紧嘴,挥鞭把羊群赶回正路,很快就没了踪影。
村民碰到陆隽不是骂便是躲,生怕沾了霉运。
陆隽对此无所谓,他独自生活,不需要这些无用的邻里关系。
陆隽的家在村西头,他步履稳健地穿过泥石小路,看着这条走过千百遍的香椿树林。
他想,明年今日,他脚下要走的就不再是这条路了。
陆隽身后忽传来脚步声,但听少女急促的声音――
“陆隽哥哥。”
她小跑至陆隽面前,喘着气,说道:“陆隽哥哥,我凑巧要去给你送咸鸭蛋哩。”
少女腮凝新荔,红粉色头帕裹住头发,蓝布衣裳沾了点泥土,她抱着草筐,应是刚从田里劳作出来。
“陆隽哥哥,我往筐里塞了六根苞芦,今年苞芦熟得早,吃起来甜丝丝的。你回家煮一煮,明儿清早配着稀粥吃,不用起太早烧饭了。”
盼夏五岁跟家里的阿姐去山下的潭水边玩耍,那几年的潭水深不见底,盼夏和阿姐捡着浮动在水面的花瓣嬉闹,怎知脚滑扑通掉进水里。
万幸陆隽当日未去慈溪镇做工,去山下拜访书院先生,途经潭水,盼夏的阿姐在水边急得团团转,大喊着救命。
陆隽水性好,他游进潭中托着盼夏到岸边,若晚一步,盼夏就要断气溺死了。
盼夏视陆隽救命恩人,然盼夏的父母不领情,把盼夏溺水的灾祸赖到陆隽头上,指责他晦气,害他们女儿差点做了水鬼。
“你这个月去看郎中了吗”陆隽如长辈的语气询问盼夏,他从袖中取出半串铜板,说道,“收下吧,回去跟你娘好交代。”
“陆隽哥哥,这筐鸭蛋是我送你的,我不要钱。”盼夏使劲摇头,羞怯地说,“我爹娘他们不明是非,当年是陆隽哥哥拼命救我,盼夏懂得知恩图报。”
她弯起月牙眼,笑道:“郎中说我的心悸好多了,接着坚持吃三个月的草药,方可彻底利索。”
心悸是盼夏溺水落的病根,寻医问药近十年,是以陆隽每遇到盼夏,便要问问她。
盼夏执意不收铜板,陆隽劝道:“你爹娘若是知道,他们会来我家骂上一天一夜的,盼夏想让我挨骂吗”
“啊……”盼夏苦恼地瘪着嘴巴,埋怨道,“我爹娘他们真讨厌。”
她不想收铜板,但怕拖后腿的爹娘找陆隽哥哥的麻烦。
盼夏不得不接过陆隽给的钱,暗暗琢磨着要想别的办法报恩。
她从小鼻子灵,嗅到陆隽的衣衫有一缕很香的味道。
盼夏今年也有十五岁了,闻得出这是女子身上带的香。
“陆隽哥哥,你是不是在哪蹭上什么香料了”盼夏直言问道,“是慈溪镇那儿的铺子卖的香料吗香味好浓,味道还不腻。”
陆隽默不作答,他说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入夜,天际垂着一盏圆月灯,光辉流转在山间。
村民做了一天的农活儿,吃完饭就躺着歇息了,偶尔有几声狗吠。
隔壁的李婶又在和大伯吵着搬迁的事,他们越吵,那狗吠声越大。
陆隽沐浴过后,在院里洗濯衣物,他穿了件棉麻外袍,高挑的身姿坐在小板凳上,里里外外的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