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西,范灵乐等到腿脚发麻之际,终于,户部衙门的大门开启,三三两两身着官袍的小官一边谈天,一边从门槛内迈出。
她立即瞪大了眼,一下也不敢眨,生怕看漏了方恺,把他错过了。
可这些官员穿的衣服大抵一个样,加大了辨别的困难,她看得头晕眼花、耳鸣目眩。
终于,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处。
“方恺!”
她大叫一声,对面的少年应声抬头,二人目光相接,她眼泛晶泪,激动得喜极而泣。
在他乡,在异地,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辗转流离后,再见到一张熟悉的故人面孔,她心中感慨万千,终是哭了出来。
缘来客栈。
方恺领范灵乐来这儿,让店小二给她开了间客房,范灵乐询问了一下价格,不由咋舌,被京城的物价震撼到了。这价格,就是在广元府,都够住上三晚的客栈了。
本想再寻个便宜点的,可方恺说,这在京城价格已经算是公道的了,再便宜的,地方便偏僻了些,怕她一个女子孤身危险。
范灵乐想想也是,安全第一,只得咬咬牙,先付了五日的房钱。
看看自己又扁下去的一截的钱袋子,她肉疼,想着自己还要在京城待上一些时日,必得开源节流,得赶紧寻个活计干才是。
房间开好后,范灵乐放下包袱,喝口茶,便下了楼,邀方恺进来。
“方恺,咱们楼上说话吧。”
他一听,吓得连连摆手,“这……不太合适,不太合适吧……”
她一个孀妇,自己又是她夫君的好友,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怎么也不成个样子。
“我有话问你,房间里好说话,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什么要在意这些虚的?”
方恺被她说得红了脸,想这姑娘也真是不拘小节,自己再推拒,反倒是显得忸怩了。知道她焦急,寻夫心切,他咬咬牙,只好跟着她进了客房。
方恺关切了几句佟家父母,听得他们的现状,也是不由心中一阵凄惶,想起和佟暄的过往种种,竟是忍不住差点男儿落泪。
“还好现在京城有你,否则的话,我一个人无依无靠,真是不知该怎么办的好。”范灵乐感慨。
“是呀。”方恺点头,“我也真算是走了大运,中榜后,许多同年进士都被派去了外地任职,偏我能留在京中,还能在户部谋了个差事,想想,真是意外之喜。”
历来,能留在京中,而且还是户部这种肥差,没点关系是肯定做不到的。可方恺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运势,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学子,竟然占了这么个好位置。
“你在信上说,佟暄这事儿不简单,到底怎么回事?”范灵乐着急发问。
他收敛了悲伤,长舒口气,嘴角动了动,终是对她低声道:“这个……我说了,你可别难过……”
范灵乐一下坐直了身子,奇怪地瞪他道:“佟暄人都已经没了,还能有比这个更让我难过的事儿了吗?你快说,别吞吞吐吐的。”她催促道。
“据说,今年春闱,官家让刚病愈的太子来负责主持。太子头一次领了差事,想要办好,所以此次会试,对查处舞弊一事格外严格。”
他看着范灵乐,顿了顿,语气严肃了起来:“此次春闱,当场被抓现行的,有五人。”
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她瞳孔紧缩,不可思议道:“你是说,阿暄他科考舞弊了?!”
方恺面色沉痛,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会?!”范灵乐提高了嗓门。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已然接受了夫君去世的事实,可这时节,竟告诉她佟暄科考舞弊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佟暄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的。
他那么聪明,那么骄傲,就算科考遇挫,也绝不会做舞弊之事。
“我也不愿相信,但公告都已经在贡院张贴了,这五个人的名字中,就有子言的。”
范灵乐呆若木鸡,双目失神地坐着,只知道摇头否认,“不会的……怎么会呢……”
可她心里也知道,方恺说的,必然都是事实。
倏地,她身体震悚了一下,又回过神来,眼中是急切的悲痛,“那就算,就算是阿暄他舞弊了,可又怎么会死在了考场上,连性命都没了呢?”
“就算是要杀鸡儆猴,可也不至于,要叫舞弊的学子搭上性命吧?”
方恺又蠕动了嘴唇,“我听说……我也只是听说……这事儿都在学子们中间传开了。”他把声音又放低了些,“据说子言在考场上被太子抓了个现行,谁知他竟一时恼羞成怒,冲撞了太子,便叫……叫……”
范灵乐张着嘴,冻住了。
好半天,她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那声,竟又似轻飘飘的:“你是说……阿暄他是被太子打死了?”
“那是叫’赐死‘。”他清了清嗓子,纠正道。
“砰”!一声,范灵乐一个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岂有此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不过顶撞了他太子爷几句,至于说把人性命拿了就拿了吗?他凭什么?!”
方恺不及她反应这么大,震得一个哆嗦,随即叹息道:“就凭他是太子呀,这天底下的王法还不就是他李家的家法?”
“我呸!”范灵乐毫不示弱,“那个狗太子,亏我刚刚还在大街上给他跪了一场呢!”
方恺吓得脸色都刷白了,站起身,想要去捂她的嘴,可又碍于她嫂嫂的身份,不敢妄动,只能是苦着张脸,向她拼命作揖,“姑奶奶,我求求您了,咱这是在京城,可不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我就敢说了,有本事他再说我冲撞了他,再来取了我的命啊!”
“姑奶奶,这也只是传闻,传闻,真真假假还不一定呢。”
只是佟暄舞弊,名字被张贴出去,却是事实。
范灵乐发过一通脾气,终于冷静了点,她还没有查清佟暄之死的真相,不能冲动行事,再者说,她打死也不相信,佟暄会舞弊。
“我明白了。”
“这个事儿,我要去找太子问个清楚。”
方恺:“……”
这姑娘说的,好像太子就住她家隔壁,抬脚就能到了似的。
“乐乐呀,我有必要告诉你一声,这个太子殿下吧……他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我知道。”她点点头,说出来的话竟是有气壮山河的气势:“但只要我想想办法,这个东宫,我总能进得去。”
第63章 青楼请愿
方恺望着气势如虹的范灵乐,那一刻,他忽而觉得,她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倒真是叫他感动了。
“方恺,你在京城熟人多,你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我见到太子?”
方恺:“……”
“乐乐,显然,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瞧着她脸色失落的神情,方恺不忍心道:“乐乐,你确定吗?那可是太子,你真的要去他面前讨要说法吗?”
“别说他是太子了,就算他是皇帝,是玉帝,只要跟佟暄的枉死有关,我都必须要找他问个清楚。”
方恺迟缓地点头,在脑海中一番搜索,心里有了个主意:“我听说,七皇子在绣球胡同有一个相好的花魁,那姑娘名叫’烟波‘,是鸣玉坊的头牌,或许你找找她,可以通上关系。”
范灵乐皱眉,“啧,是七皇子的相好,又不是太子的相好,我找她有什么用?”
“哎,话不是这么说。那七皇子和太子向来不对付,据说这次太子出风头,叫七皇子心里很是不悦。你去找他的相好,要她为你引荐七皇子,再跟他说说你和太子的过节,他必然是愿意帮你的。”
“哦!我知道了。”范灵乐做恍然大悟状,“这就叫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所以我去找七皇子,他很有可能会愿意帮我的。”
方恺点头,“总之这是条路子,你且去试试吧。”
有了初步的思路,范灵乐和方恺一通商量,她提出,自己去扮做七皇子的丫鬟,以给烟波姑娘传话为由,好能够见上她的面。
“这倒是可以,不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你要是扮做七皇子的丫鬟,这身打扮可不行。之前我在琼林宴上,看到那显贵身边的丫鬟都穿得一身绫罗绸缎,你这这副装扮过去,肯定要露馅儿。”
“那怎么办?我还得去备一套好衣裳?”
方恺点点头。范灵乐撅着嘴,竟是沉默了,她忍不住,又打开自己瘦弱的荷包,依依不舍地往里头瞧了一眼。
自己身上带来的盘缠有限,京城的物价又高得咋舌,这真是她始料未及的。再这样花钱如流水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
“或者,我女扮男装呢?就说想要见一面烟波姑娘。你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借一借?”
“若是扮个男子,恐怕就不只花这点衣裳钱了。像烟波姑娘这样的名角儿,普通人想要见上她一面,这茶围费都得给够这个数。”他两根食指交叉一比。
“十两银子?!”范灵乐差点惊掉了下巴。
“是,据说,这叫门槛费,不够那个家底儿的人,是决计见不到烟波姑娘的。”
“哦。”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又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方恺,你来这儿京城,学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他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来到京城,确实长了些见识。”
毕竟有时候同僚聚在一起,也没少八卦这些事儿。
“那成吧!”范灵乐咬一咬牙,狠下心,决定入手一套价高的衣裳。
和方恺商定了以后,范灵乐说干就干。
第二日清晨,她起个大早,收拾爽利,蹬蹬蹬下了楼梯。在客栈的菜牌前一阵纠结,闻着那直钻鼻息的羊肉包子香气,她咽了咽口水,还是狠下心,只给自己买了个炊饼,并一碗胡辣汤。
开源节流,现在都还没有开源,更应该要节流了。
“哎,掌柜的。”范灵乐啃着炊饼,挪到柜台前,向掌柜的询问,“你们这儿还缺人手吗?跑堂、打杂、洗碗我都行。”
掌柜的把账本一合,上下打量她一圈,“小姑娘,我们这儿不缺人,你要是想找事情做,自己去街上转转,看哪个店门口挂出了招人的牌子,自己去问便是。”
“好,那谢谢掌柜的。”她甜甜一笑,又坐回桌上,端起碗把胡辣汤喝个干净,抹抹嘴,这才心满意足地迈出门去了。
反正找活计的事儿还不着急,先见上烟波姑娘的面再说。
范灵乐先去成衣坊买了套还看得过去的衣裳,换上后,再梳一对丫鬟发髻。模样装扮好了,在街上又是一番打听,终于寻到了鸣玉坊。
清晨的绣球胡同,向来很安静,这里总是在晚上时,才是纸醉金迷、笙歌燕舞的销金窟。白日反倒静得很,只是偶尔会碰上一些打着哈欠的纨绔,快活了一夜后清晨坐上马车走了。
黑洞洞的大门无声敞着,她有点紧张,自己一个良家子,主动往这种地方跑,不能说是不害怕的。
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总不至于将她一个好人家姑娘说扣就扣住了吧?总还是要讲点王法的吧?
她在心里反复安抚自己,深吸口气,以一副壮士断腕的姿态,迈进了鸣玉坊的朱红大门。
朱妈妈听着动静,以为是客人来了,待迎上去时,方才傻眼了。怎么是个陌生的姑娘?虽是个丫鬟打扮,竟瞧着还颇有姿色。她手捏着帕子,一双滴溜溜的贼眼将范灵乐从头扫到脚,出于职业习惯,心中暗自给她判了个高分。这姑娘,倒是个好苗子。
“这位姑娘,你找谁?”
听她开口问话,范灵乐不卑不亢道:“是七皇子差我来的,说有话要递给烟波姑娘。”
见她如此说,朱妈妈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过往七皇子要见烟波,都是差府上那个叫二道的管事的来,今日怎么换了人?
“姑娘倒是面生,今儿王爷怎么差你来了?”
范灵乐早料到她有此问,眉头隐隐皱起,模样颇不耐烦起来,“府上的管事儿抽不开身,王爷便遣我来了,怎的?王爷想差谁便差谁,妈妈连这个都要管吗?”
朱妈妈见这姑娘气势不小,王府里头的丫鬟是这样子的,走出去那眼睛都要高人一顶,傲得很。
只这一句话,将朱妈妈吓得不敢再多问,头都矮了一矮,客气道:“姑娘还请稍坐,昨儿晚上工部林侍郎在这儿和朋友推牌九,烟波陪了一夜,早一个时辰才睡下的呢,我去叫人催她梳洗,您请坐。”
朱妈妈请范灵乐坐下,又有龟奴立刻过来给她斟茶上点心,范灵乐也不客气,在凳子上坐下,拿起那桂花酥就往嘴里送。
正好,今儿早上那个炊饼吃得口里寡淡。
她百无聊赖,打量起这里头的布置来,但觉围栏雕镂精美,处处香风宜人。连几个在外侍奉的小丫鬟都是姿色上佳,更不用说屋里面的那些个头牌姑娘了。
啧啧啧,怪不得,男人都爱往这地方钻,几杯热茶下肚,她都心神恍恍惚惚起来了。
等了不多时,朱妈妈又疾步走来,赔着笑道:“可以了,姑娘请进吧。”
范灵乐随着一个小丫鬟的指引,穿过前面大堂,来到了后院里头。几个厢房住着的,都是坊里头最赚钱的姑娘,花木扶疏,芳草掩映,颇有意趣雅致。
她不禁再次咋舌,这京城里的花姑娘,住得可比他们这些兢兢业业、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都好多了。
丫鬟带她进了一间名为“流迢居”的园子,推门打起帘子,朝里头道:“姑娘,王爷的人来了。”
“进来吧。”
屋里面传来一声懒怠的娇唤,软软的,柔柔的,像是有羽毛从手心拂过,听得人心里直发痒。
丫鬟得了指示,才敢往前走,范灵乐跟着她绕过屏风,却见窗下的梳妆镜前,倚着位美人,腰如新柳,袅袅婷婷,身后的小丫鬟正在替她绾发,铜镜中映出她一张芙蕖脸,不施粉黛,也依旧艳光照人。
范灵乐看得呆住了。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从未。一时间,竟叫她忘了开口言语。
“七爷特地叫你来,是有什么事吗?”她轻轻打个哈欠,又懒懒歪靠着梳妆台,分明的一身倦怠,就是叫人瞧出别样的风致。
范灵乐方才回过神来,垂头躬身道:“王爷吩咐,此事甚密,还请由我向姑娘单独通传。”
烟波听了奇怪,这才终于转头,看了范灵乐一眼。
这装神弄鬼的,莫不是像上次一样,又是哪个顾客的大老婆瞧自己不顺眼,派了个人要来扯她头花吧?
她心中生出警惕,睃她一眼,又从妆奁挑了簪子,往头发上专注地比划着,“有什么话就说,少在这叽叽歪歪的,霜雪是跟了我许多年的丫鬟,没什么话她不能听。若是七爷因这个生了意见,你就说是我的意思,怪不到你头上去。”
范灵乐见她如此坚持,态度又很是傲慢不屑,想来方恺说得没错,七皇子当真是很宠爱她的。自己没有找错人,管不了那么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