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因在皇帝面前出乖露丑而惹他不快,更重要的是,在真正有人对他下手之前,先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自己的出现,必然会动摇某些人的利益,越往后,矛盾越尖锐,届时,自是少不了一场场无声血战。与其等到那时,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有此次“暗算”在前,再要有人想动他,必得三思而后行,短时间内,他的人身算是安全了,在皇帝面前也将原本可能的“厌恶分”转化为了“怜爱分”。
这一把,他赌得值。
他将手洗净,又唤云菱换了两次水,直泡到指尖发皱,方才扯过帕子净了手,悠悠躺回了床上。
绵软绸滑的锦被拥住他,他呆呆望着头顶的刺绣帘帐,头一次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这一刹那,他想到的是心心,还有她。
他忽然好想好想,再见到她们,他想再见她一眼,就现在,就立刻。
太子意外坠马后,接下来的时间都躺在营帐里度过了,皇后整日衣不解带,就这么侯在他床边。崔知月也常常伴皇后身侧,解意安抚。
“知月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看看给太子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皇后总是有一些她蹩脚的理由离开营帐,其实汤药哪儿用得着她亲自看?不过是给俩小年轻留出独处的时间罢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母后有你陪她解闷,人都开心了不少。”
李煊倚靠在软枕上,人恹恹地,同崔知月也没什么话可谈,可也不能把姑娘干晾在这儿,只好客气几句。
“殿下不必多礼,能来这儿n山观猎,我倒也觉出新奇,却是有趣得很。”
她垂着头,出于礼教和闺阁女子的羞赧,不敢直视他,雪白的脖颈微微曲着,似芙蓉压枝低,一双美目含羞带怯,真令我见犹怜。
她笑起来的样子分明和范灵乐很不一样,范灵乐一笑就爱裂开一嘴白牙,眼神也大刺刺地追随着他,一点也不知道羞臊。而姑娘却是笑得内敛温婉,只是那眼神中的爱慕,他太过熟悉,他在范灵乐眼中见过太多,太多。
脑海中思绪纷杂,他忽而想,只要他愿意,也不是不可以搭上崔家这条势力。
在n山休养了几日,李煊又随着皇帝的轿辇返回了城内。
刚回府,太子詹事傅长温就向他汇报了一堆政务,有的已经处理,还有的亟待他处理。
“哦,对了,还有一事。”正事说完,他终于想起一件不打紧的事情来,“前几日,户部侍郎隋桓送了六名舞姬来东宫,没敢拒绝,只等着殿下您回来决断。”
“舞姬?”李煊眉头一皱,颇为疑惑。
第66章 太子是他!
因对太子主持春闱的表现颇感满意,皇帝大手一挥,将原本管在七皇子手下的户部托到了太子手上。
户部的人搭上了东宫的线,太子成了自己上峰,这大好的机会,有些人聪明人自是懂得好好把握。这不,隋侍郎就迫不及待,送了六名舞姬来“孝敬”上峰了。
手中的奏折一合,往桌案上一丢,“把她们都遣返了,马上。”
自己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就开始莺歌燕舞了起来,他李煊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给人留这种不好的话柄。
延芳居。
丝竹声袅袅,从窗内绕出,一姑娘手持琵琶,拨弄出乐声阵阵,余下五名姑娘身着红装,随着琵琶声舞动曼妙身姿。
范灵乐是个半吊子,杀猪切肉她在行,但是让她跳这种舞,手脚就有点忙活不过来了。
说她是“关系户”还真是没有冤枉她,就她这不敢恭维的舞姿,落在姑娘们眼中简直的贻笑大方。怕她在太子面前显眼,范灵乐被打发去了最角落的站位。
不是主舞也没关系,她一边挥动衣袖,跟随着其他姑娘的动作,一边在心里琢磨。到时候她就假装被裙角绊倒,哎呦一声跌坐在地,指定就能引起太子注意了。
范灵乐心里算盘正打得响,门口响起两声清脆的巴掌声。
乐声停了,姑娘们也不跳舞了,纷纷望着门口面色冷肃的黛娘。
“殿下有令,着姑娘们立马出宫,大家收拾东西,快走吧。”
姑娘们都被这一消息震在原地,动弹不得。
黛娘转过身,一句话多余的话没有,又快步走了。
范灵乐张嘴失语,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好。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可是她不服,她不服气!
自己从浔阳一路跋山涉水,求过方恺、求过烟波、求过七皇子,在京城中战战兢兢讨生活,好不容易混进了东宫,眼看得就要见到太子了,现在却跟她说要被送出东宫?!
噫,莫非那太子爷果真是如此不近美色之人?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范灵乐跟在队列中,缓缓朝府门口移动。眼看得离大门越来越近了,出了这个门,再想要进可就难了。太子现在就在府中,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她咬一咬牙,正准备装晕摔倒,却听队伍最前列,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这位小哥,求求您了,我真的不能出府……我本是个良家子,却被那贺公子强买来,要送来东宫。若是就这么回去了,那贺公子肯定要把我发卖了去……这下,我真的连做人的脸面都没有了,吗呜呜……”
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负责遣送她们的小哥不由心上一软,竟是凶不起来了。美人落泪,果然任何男人都难敌,这要是黛嬷嬷在,肯定一口一个贱蹄子,将她们踹出府了。
范灵乐在心中暗暗为她竖了个大拇指。
“求求您了,就让太子殿下,替小女做个主吧。”她哭着,竟是“啪”一下,跪在了那小兵面前。
范灵乐瞪大了眼,不由在心中暗自为她鼓起了掌。
范灵乐身后的圆脸酒窝姑娘默默翻个白眼,小声咕哝道:“啧,真是为了勾上太子,什么鬼话都敢往出说,她什么出身的人,打量别人不知道呢?”
那小兵被闹得没办法,怕她把阵仗弄大,只好将这事又禀告了太子。
“她当真这么说?”
“是,现在还趴在府门口的地上哭,说什么也不肯走呢。”
李煊沉吟片刻,回道:“把她们叫过来,我有话要问。”
夜色正浓,树影婆娑,东宫的庭院里亮起了盏盏灯火,照得一切清晰可见,丝毫不叫人觉出黑夜的幽深。
李煊手指夹着白玉棋子,百无聊赖地轻扣棋盘,凝眉深思,专注去解眼前这盘死局。
淅淅索索的脚步声自月洞门处传来,一排身着轻纱红衣的姑娘缓步而来,纷纷垂头跪在了面前。太子不发话,不可直面尊颜,遂一个个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人带到了。”身边的亲卫余则涛提醒道。
“嗯。”他将棋子丢回棋盒中,懒懒掀起眼皮,扫一眼跪在面前的众位姑娘,一个个漆黑的发顶朝着他,纤弱的双肩都紧绷着,肉眼可见的紧张。
只有一个姑娘,还时不时低声啜泣着,肩膀轻轻抖动,应该就是刚刚在门口哭出声的那位了。
搞什么搞什么?怎么还哭个没完没了了?姐们儿会不会戏太过了?
范灵乐低着头,默默翻个白眼。
她就跪在她旁边,本就紧张的心被这死动静闹得更紧张了,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该死的,没用!她还是紧张得指尖都在抖。
她没想到,东宫的防卫竟然如此严密,刚刚在送来太子面前时,黛娘将每位姑娘都扒了个干净,从头到尾查验了个遍,确认身上没有携带尖锐利器,方才放她们来了太子处。
阿弥陀佛,这下她更是手无寸铁,还要想法吸引太子的注意,没办法,只能是拼了!
怎么办?要不也学那姑娘哭?比她哭得更凄惨?更动人?
不成,自己哭技没有她高,明显拼不过。
还是趁太子吩咐抬头之际,朝着他狂抛媚眼?
不成,自己杀猪杀惯了,做不来那惺惺作态,还容易眼角抽筋。
要不直接扑到太子脚边,抱着他的大腿喊冤?
会不会被他直接叫人当场拖出去……
“头抬起来。”
范灵乐还在心中排布各种方案,太子殿下忽然发话了,众舞姬听着太子吩咐,纷纷仰起脸。
只有范灵乐,竟是依旧垂着头,毫无动静。
这声音……不会吧?不会吧?!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还是因为思虑和忧愤过度,耳畔竟会响起佟暄的声音?
她像是被这道声音缚住,一下脑子也被抽干了,做不出任何反应。
李煊见那姑娘并不动弹,不由蹙眉。
旁边的舞姬也诧异了,余光都瞥向她。
圆脸酒窝姑娘在心中暗自啧啧,这些人真是,为了引起太子注意,一个个幺蛾子也未免太多了些。
“大胆!太子吩咐,为何还迟迟不抬头?!”
旁边的余则涛大喝一声,范灵乐被他吓得一个激灵,魂魄瞬间归了窍,下意识唰地抬头,却在对上太子目光的那一刻,彻底呆住了。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最后双双变成了傻眼。
却见面前这位太子爷,紫袍金带,玉冠束发,暗纹金线沿袖口熠熠生辉,夜色中浮光跃金,更衬出雍容贵气。煊赫的仪表,不言而自威,高华的气度,和她那一身寒素的佟暄判若两人。
可他们那张脸,分明地一!模!一!样!
受到的震动过大,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捂住能塞下一颗鹅蛋的嘴巴,一手指着他,连声磕巴:“你……你你你你……”
“大胆刁妇!”
余则涛见她竟然手指太子,立刻怒喝拔刀,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见到太子,岂敢如此无礼?!”
“啊!!!”
冰凉凉的刀刃就这么突地架到了脖子口,范灵乐吓得大呼一声,闭紧了眼连忙举起手,拼命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则涛,把刀放下!”
李煊没料到他拔刀如此迅速,见那寒刃就这么逼近了范灵乐脖颈,他心中惊得一跳,生怕伤了她,赶紧呵斥住。
余则涛依旧气鼓鼓,可太子都发话了,他只好气又鼓鼓地把刀收回了刀鞘里,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狠命瞪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范灵乐紧闭着眼,感觉到那迫人的剑气似乎离开了,连忙双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呼,还好还好,脑袋还在脖子上顶着,自己小命算是保住了。
可刚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荒诞,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去看眼前这位太子殿下,见他眼神也正死死锁定自己,她确信,自己不会看错,那分明就是佟暄呀!
怎么回事?自己是不是因为思念已入膏肓,所以才会来到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梦境?
她连忙又闭上了眼,再不敢去看,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啪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在了东宫寂静的庭院中。
李煊:“……”
众舞姬:“???”
余则涛:脑子有病的女人。
嘶,脸好痛,这下总能把自己扇醒了吧?
她试探着,眼睛又睁开一条缝,对上一双无语……而熟悉的眼睛。
嘶!!!怎么回事?竟然不是梦!
“我……你……这……”她手忍不住,又想指过去,可被刚刚那柄快刀吓怕了,只好把手指住自己鼻子,朝太子丢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眨眨眼,那眼神中有委屈,更多的是幽怨。
李煊哭笑不得,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他也闹不清楚,范灵乐怎么就混入了送给东宫的舞姬中?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再没有心思去应付那些找理由哭哭啼啼的女人,只想快点跟她把事情问清楚。
“其他的舞姬,即刻遣返出宫,你,留下。”他手指了指还在发蒙中的范灵乐。
其余的姑娘们都震惊了,没想到太子竟然会被这神经病一样的行为吸引了兴趣,太子的癖好真是有够古怪的,她们怎么也没摸索到这一层呀。
一道道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朝范灵乐投来,她却浑然不知,只知道傻傻追随他的身影,连眼睛都不敢眨了,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眼前的人看丢了。
刚刚那一出闹剧,也是将姑娘们吓破了胆,再没人敢折腾了,老实地跟在府中卫兵后面,灰溜溜出了东宫门。
庭院中除了护卫,只剩他们二人。
李煊迫不及待起身,袖袍一甩,转身就往后院去,“跟我过来。”
范灵乐还呆跪在地,见他身影走远了些,方才回过神,一个轱辘爬起身,拎着裙角,哒哒地小跑跟上去。
她害怕,别一个转角,人就又永远消失不见了。
她跟在李煊身后,一步不敢落,随着他的步伐,穿过长长的回廊,又穿过草木扶疏的花/径,又穿过怪石奇崛的假山。有丫鬟在前面替他打着灯,路遇不少下人,也是退到一侧,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感觉太怪异,她一下没适应得来。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了寝屋前。
丫鬟打开门,他率先跨步进去,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他转身,张嘴欲言,却被范灵乐用一根门闩横在脖子上,眼神凌厉地瞪住他,“说!你到底是谁?!”
第67章 笼中金雀
那门闩抵在喉咙口,粗硬的木棍咯得喉结难受,他被迫仰头,蹙眉看她,“乐乐,是我。”
“哐当”!门闩掉落在地。
只刹那,她眼神迷茫怔忪,随后,一股狂喜自眼底翻滚上来,带着热切的泪意,湿润了眼眶,颤出盈盈泪波。
手急切地伸过去,颤抖地捏住他的脸颊,热的;又摸住他的肩膀,硬的;再摸索着来到他的胸口,是暖的。
泪水唰地涌出,随着身子的颤抖,扑扑簌簌滑落至下巴。
他活着,他竟然还活着!!
李煊就这么站着,任由她对自己“上下其手”,垂眸去探她脸上的每一处。瘦了,还黑了。成婚那两年,自己把她养得白白胖胖,比做姑娘时脸色还要红润,而今竟是瘦得风一吹就要飘了,不用细问这几个月的经过,也可以想见她的折磨蹉跎。
范灵乐将他从头到腰腹摸了个遍,直至手掌充盈着他的体感、他的温度,才终于放下了心,揪着他的衣襟,靠入他胸膛,任泪水决堤,泣不成声。
“乐乐……”
李煊哽咽着,脸贴着她的发顶,双臂紧紧箍住她瘦弱的身躯,用力、再用力,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是他拥得越紧,怀中人却颤抖得越厉害,泪水早已浸湿了胸口,那一片微凉,渗入他心底,道不尽她这几个月的心酸苦楚。
是知道他死讯时的心如死灰;
是苦苦支撑佟家的艰难困苦;
是北上京城的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