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立在姑娘们中间,按着教习嬷嬷调教过的那样,微微曲颈,肩背挺直,手端平放在腹部,只等人来唤。
“就是这些了?”
“是的,姑娘们都在这儿了。”
他跳下马车,走过来扫视一眼,却在经过范灵乐时,脚步顿住了。
“你,留一下,其他人先去车上候着。”
范灵乐奇怪地皱眉,抬头去看那人,嘴巴瞬间像被塞了个鸡蛋。
贺钟鸣这厮怎么会在这儿?!
范灵乐并不知道,自贺钟鸣他爹被贬去南方后,在当地是经营得勤勤恳恳,业绩十分突出,再加之抱上了崔阁老一党的大腿,去岁便被调来了京城。而他这个不省事的儿子,在京城倒是再不敢像在地方上那样嚣张了,常常是夹着尾巴做人,在各个权贵间逢迎钻营,专给他们介绍漂亮姑娘。因为识情知趣,加上路子广,也是常能搏京中纨绔们一笑。如此,他竟是在京城混得蒸蒸日上了。
这次敬献给太子的舞姬们,大多都是他挑选来的,哦,范灵乐这个“关系户”除外,在见到她的刹那,他亦是万分惊讶。
“乐乐,真的是你!”
他压低了嗓子,却依旧掩盖不住语气中的激动。
“你怎么会在这儿?!”
送给太子的歌舞伎,她怎么会出现在里面?
范灵乐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还想问,这厮怎么会在这儿呢,真是晦气。
“这位小官人,时辰已到,我们可以走了吗?”
见她一副公事公办、装不认识的态度,贺钟鸣又恼了。
范灵乐抬脚就要越过他,却被他脚一伸,挡住了去路。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彻底环在其中。
她蹙眉,这个姓贺的,他又想要出什么幺蛾子?
贺钟鸣没想到,竟还能在京城遇见范灵乐,她还混入了送给太子的舞姬里面。可他一见着她,立马便走不动道儿了,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乐乐,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因为佟……”
“这位小官人。”范灵乐打断他,手依旧稳稳端着,“马上就要送我们去谒见太子了,此事耽搁不得,还请尽快出发。”范灵乐没心情跟他在这儿叙什么旧。
可贺钟鸣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执着地挡在她身前,“乐乐,你别冲动,那不是你该待的地儿,我现在去跟隋侍郎说还来得及,就说你染了急病,不宜再送去东宫……”
“呵。”范灵乐轻轻一声冷笑,几不可查地撤后一步,“贺公子,我劝你想清楚,今日站在了这儿,我就是太子的人了,你说,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给他选送舞姬的人竟是妄图先要染指,他会怎么想呢?”
这一下,贺钟鸣彻底是被敲打清醒了。
是呀,这件事可糊涂不得,想自己在京城兢兢业业地给王公贵族做“皮条客”,好容易混出了点脸面,若是因为这个开罪了太子,可真是得不偿失。
见贺钟鸣没了声响,范灵乐心中暗自冷笑。没想到,这太子还真是个好使的挡箭牌,过去在浔阳县,他瞧不起佟暄是个穷书生,光明正大地觊觎自己,哪怕自己成亲了,也没想着收手。而如今可好,有更大的主儿来压他,自己也能把他呛得没话说。
可见仗势欺人者,也最易为权势折腰,贺钟鸣便如是。
“贺公子,走吗?”
车夫不知他们在那儿嘀咕什么,但想来这事儿耽误不起,忍不住发问。
贺钟鸣嘴巴蠕了蠕,侧身让开一条路,“姑娘,请。”
范灵乐提起衣裙,从他身边潇洒地略过,踏上了马车。
望着她消失在马车中的裙角,贺钟鸣心中竟是一阵怅然若失。
大抵,这辈子唯一没能吃到嘴上的“肉”,就是范灵乐了,得不到的,总是叫人惦念吧。
马车载着一车的美人,来到了东宫。
范灵乐随着其他五位姑娘,一起住进了东宫的“延芳园”。
东宫实在阔气,她感觉自己和姑娘们七拐八弯地,简直走过了快两条街的脚程,这才到达了她们的居所。
六位姑娘们就这么住在这儿,吃的喝的都得东宫一应负责。就是为了豢养几个舞姬,便平白要多养这么多张嘴,范灵乐只感觉奢靡。
但她混入东宫不是来批判太子生活作风的,她需要面见太子,尽快。
几个姑娘挤在一处,有个叫黛娘的管事嬷嬷来管教她们,每日不是练舞就是学礼仪,务必要在面见太子前,将她们调教得得体合宜。
只是范灵乐,急得团团转,那迫不及待,全写脸上了。
“嬷嬷,太子什么时候能召见我们呀?”
她热切地追着黛娘问。
黛娘瞥一眼这小姑娘,人长得芙蓉花面的,只是未免太迫切了些。这些个来东宫的小姑娘,哪个不想得太子青眼,好爬上他的床,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偏偏她就这么藏不住,那下贱样儿,叫她都看不惯眼了。
“太子的行踪,不是你能过问的。殿下若是想召见你们了,自会召见,若是不想召见,你们只需安分等着,旁的,一律不准过问,这是规矩,听明白了没有?”
最后一句发问,她拔高了声音,虽说那气口是对着范灵乐,可凌厉的目光却是在众姑娘们身上扫过去。
“诺!”姑娘们高声应和。
黛娘疾步走了,留下范灵乐原地蒙圈。
呦,这东宫就是规矩大,自己不过稍微问一句,都要叫管事嬷嬷立了典型,把她呵斥一番。
众姑娘们又是压腿的压腿,聊天的聊天的去了,眼神在范灵乐身上略一下,暗地里只是笑她的吃相难看。
就说来的姑娘们里面,自然都是想打太子主意的,可偏生她这么莽撞,马脚都露外头了。
“哎。”一只轻软的小手拍了怕她肩,她讷讷地转过头,却见一个圆儿脸庞的白面姑娘,笑得酒窝甜甜,热情地看着她,“你呐,别问了,这几日是都见不着太子殿下了。”
“如何?”她依旧是难掩的急切。
“听说这几日,官家在n山围猎,太子也随君伴驾去了呢。若想见他,且得等他回来才是。”
n山围场。
风卷云急,初秋的风带着凉飚的寒意,刮过群山遍野,吹黄了一树树的秋叶。
风声飒飒,旌旗猎猎,帝王的帐篷驻扎在n山脚下,温暖厚实,就连随驾的仪仗都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自山腰远望下去,雄壮威严,声势震天。
皇帝今儿个高兴,不仅自己想要一展雄风,也想看他的儿子们大展身手。
历来皇家狩猎,皇子比拼都是必不可少的重点节目,皇子们拼了全力,想要在这个时候靠骑射的好身法,搏得父皇一笑。
不仅皇帝期待满满,所有的随行大臣们,也不由把目光投向了新露面的太子。太子重新参政,头一次主持春闱,行事严谨、作风干练,不仅赢得不少臣子的赞赏,也叫皇帝圣心甚慰。
而今他头一次持箭上马,大家自然也是对他关注得多了一点。
皇帝看着五个好大儿,齐刷刷牵着马来参拜他,少见地笑得合不拢嘴。
“我大雍朝,是先祖们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身为李家后人,不可因一时的安定而荒废了骑射之术。永远要记得,我们的先祖是如何一步步,打下来今日这份家业的。”
“今日,都放开了手脚去猎,看你们谁能拔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儿臣谨记!”
皇帝又笑,指了指李煊手上牵着的枣红骏马,“这匹马,可是我的宝贝,煊儿,身跨宝马,更当有如神助。”
李煊弯唇一笑,明亮的眼眸中满是自信张扬,“儿臣明白,定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的意思,点他已经点得很明显了,今日的戏眼,全在他身上。
李煊表面上自信非凡,实则手上紧拽着的缰绳,早已被汗液湿透。
他苦练了两个月,也仅能勉强做到御马奔驰,可若要让他马上骑射,分明地强人所难。
自己养在民间这么多年,哪里有什么条件去练骑射?可考验总是来得这样猝不及防,皇帝心血来潮,他想看,便要做到他心里最满意。
李煊比别的皇子更无依无靠,眼下最能争取的,只有是父皇的欢心。
“哥哥们,承让了,驾!”八皇子率先甩着马鞭,驾着马,灵巧地左突右冲,很快地,身影便隐没在了树丛中。八皇子年纪最小,血气方刚地绷不住气,又素来最善骑射,这正是他大显身手的主赛场,便一马当先地走了。
皇子们接二连三地,驾马奔向山林中。
李煊双眸一眯,定了定心神,手拍拍骏马的脸,不知是在安抚它,还是安抚自己。随后,腿一夹马肚子,也策马而去了。
他身形轻松,瞧着颇为驾轻就熟,驭着马上下颠簸,光是背影,都是挡不住的英姿飒爽。
他这两个月没练别的,就是把骑马的架势练得十足漂亮,不管怎么说,形体上这关总得过得去,他绝不露怯,就是要让皇帝一眼看去,感觉自己骑马很不错的样子。
然而皇帝是否被他吸引了未可知,但他远去的身影,却是牵动了伞盖下一抹盈盈目光。
“怎么了?人都不见了,你这是还在瞧什么?”
皇后牵过崔知月的手,不由打趣儿道。
她垂下头,雪白的脸颊漾起微红,“我瞧着他们比赛有趣得很,想着谁能夺旗呢。”
她不好意思承认,皇后也不逼问,瞧姑娘这样,这事儿估摸着大半能成了。也不枉费她,特地将崔知月从崔阁老手上“讨要”来。
出发来n山前,皇后就存了要撮合的心思,称说自己跟知月投缘,n山围猎想找她来陪着一路说说话。
好容易将崔知月带来了,可众目睽睽,太子和她也没个能说上话的时候。不过好在她这儿子争气,姑娘只这么远看了几眼,就已经有了点意思。
这是个不错的开局,皇后想着,日后,只需要继续顺水推舟便是。
丛林掩映中,一闪一闪的灰白身影在跳动。
李煊勒马而立,从身后的箭囊中抽出羽箭,小心翼翼搭在弓上,屏息凝神,对准了那只还在跃动的野兔。
他深吸口气,铆足了劲儿拉满弓,目光追寻乱窜的野兔,只等着箭出的那一刻。
忽而,身下的马儿高扬前蹄,朝天嘶鸣,他一个不留神,差点被从马上甩出。好在反应及时,立刻一手弯弓,一手勒住缰绳,企图控制住发狂的马。
然而顷刻间,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彻底失控,马蹄踢踏,摇首摆尾,发了疯般驮着马上的人,在树林间狂奔。
风从耳旁耳旁刮过,似死神的嚎叫,树枝抽打在脸上,印出道道血痕。他一个不查,还来不及呼叫出声,便被马甩在身下。
睁眼,马蹄高抬在脸部上方,来不及去管腰间骨裂般的疼痛,只电光火石间,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直刺向马的腹部,热血喷溅,滴滴洒落在脸上,滚烫的血腥气模糊了双眼。
而与此同时,树林间数箭并发,隐在林中的暗卫齐齐射向对太子发疯的马,箭从四面八方,扎向它的喉部背部。
李煊忍痛咬牙,几个翻身,躲过了马的倾轧。
马儿发出最后的哀鸣,“砰”地一声,重重倒地。
扬起的尘土中,太子殿下大汗淋漓,惊恐到失语。
就在刚刚,毫厘之差,自己便要命丧马蹄之下了。
树林里,又响起了慌乱的马蹄声,交错踏来。侍卫们从各个方向赶来,援救遇险的太子。
“五哥!你没事吧!”八皇子也甩着马鞭闻讯而来,跳下马,就要去搀瘫倒在地的李煊。
他呲着牙,背部那钻心的疼,密密麻麻袭来。鬼门关边走一遭,他已是心神俱灭,魂魄全无。
太子在猎场出了事。
消息传到营地里,皇后惊得脸色惨白,立马坐不住了,差点没冲出去,着急就要看儿子的伤势。
皇帝听后,也是震惊良久。
太子是被人抬回营地的,身后跟着的,是硕大的马的尸体。
皇后一心扑到儿子身上,看他一身伤痕的狼狈模样,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娘,我没事。”他忍痛安慰皇后,自己连笑容都虚弱。
七皇子也跟过来,见皇帝也在,忍不住状似关心地开口道:“五哥,还好你及时把马刺死了。”
这话,落在有心人耳中,总是别有深意,毕竟那宝马,可是皇帝御赐的,而今却是亲手被他斩杀。这兆头听起来不好,若是别有用心的人,还可拿着个做一点迷信文章。
李煊眸中盛着泪光,歉疚地望向皇帝,“父皇,是孩儿不孝……”
“行了。”皇帝制止他,“一匹马罢了,人没事就好。”
太子被送去了营帐里安顿,剩下的皇子也没心思再比试了,今日遂叫停,哥弟们都纷纷前去探望,好表现一场皇家的兄友弟恭。
皇帝的帐篷内,有马官跪地汇报,“禀官家,经臣刚刚查验,在太子的马的唇鼻中,发现了麝香梨。”
“麝香梨?这又有何特别之处吗?”
“麝香梨有催情功效,若是马儿嗅到引起发情,严重时便会出现像今日这样的失控局面。”
皇帝听完,沉默地陷阱椅背中,柔软的虎皮垫子托住他的背,却让他心中倍感冷硬。
如此,太子的马发疯这件事,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他微眯眼眸,脑海中一遍遍回想。阴阳怪气的七皇子,关心备至的三皇子,冷眼旁观的大皇子,热心救兄的八皇子,这一个个儿子,都叫人难辨其心。
太子营帐。
随行的御医替太子给外伤上过药,侍女打起帘帐,他躬身而出,向皇后交代起了伤情。言及太子伤及筋骨,脾脏也需静养调理,好在并无性命之虞,还请皇后宽心。
太医说完病情,行过礼,施施然退下了。
皇后怕打搅儿子休息,在他床边叮咛了几句,便被侍女搀回了自己的营帐中。
帐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云菱,去打盆水来。”他吩咐。
云菱端来一盆水,将他扶起,软枕垫在腰后,让他倚靠在床头。以为太子想要清洁一遍,蹲下身就去解他腰间的衣带。却被李煊攥住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退下吧,我自己来。”
“是。”
云菱放下帘帐,退出去了。
李煊咬牙,撑起身,人坐在了床边,手缓缓沉入温热的水中,一下一下,洗去左手上残留的麝香梨。
想起今日被马甩下的瞬间,他眸色一沉,墨黑的瞳仁如千年古井,寒气逼人,深不见底。
方才,马蹄就在脸上不过三尺处,只要偏差一点,自己便要命丧黄泉了。
可还好,他赌赢了。
面部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他缓缓,抖出一个笑。
和死神拿命做赌注,他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