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出去之后,皇帝果不其然挨了教训。
私自在围场的林中露宿,甚至还饮酒不归,那不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坐皇帝,好好端坐在高台上就好了。
或许是那日的事情在皇太后看来实在是有些太过分,她认为是自己教坏了皇帝,绝食明志,太和帝那天整整跪了一个晚上,皇太后才肯消气。
其实太和帝挺不明白的,分明他和琼璋都是一起从林子里头出来的,但是母后却会先扑去检查琼璋安危,而且,就连王顺要罚琼璋的时候,她也要拦着。
可是她却要用绝食来逼他听话就范。
母后对琼璋好像一直比他还要亲近些……
琼璋出生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可是后来,他有了他的母亲。
或许是那日的事印象尤深,阴影太甚,往后秋猎,太和帝再也没有上过马了。
他现下发了令后,就起身往营帐处走,也没再继续在这处留下去了。
皇帝离开,这处便松散了许多,众人也都起身去了自家营帐去换骑装。
姜净春和顾淮声也回了营帐。
因着方才叫皇帝点了回名,姜净春还有些没缓过神来,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顾淮声趁她不注意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指尖,果真发现有些冰。
姜净春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轻笑了一声,“还怕着啊,一会想要什么,我带你去猎?”
嗓音清泠泠,尾音上扬,像是询问。
顾淮声都不知道,这姜净春两幅脾气,在他面前怎就狂得没边,到了别人面前,也还没说些什么手就冰成了这样。
姜净春听出了顾淮声口中的打趣之意,她连手都忘记抽回来了,闷头嘴硬道:“我没怕。”
她不想让顾淮声看笑话。
这幅样子倒有那么些外强中干,可落在顾淮声的眼中就有那么些可怜可爱。
她的防备心太甚了。
或许是从前种种,以至于她现下成了这样的脾性。
从前姜净春有什么说什么。
可是现在怕了,也不说了。
顾淮声觉得喉咙有些哽得慌,他嗓音微哑,道:“不要想了,他又不会吃了你,一会跟我一起去……”
他话还没说完,姜净春就摇头,她说,“我一会要去找阿清。”
姜净春不再去想方才的事了,顾淮声说得没错,她有什么好怕的,她又没干嘛。她想好了,一会换好衣服去找陈穆清,她今年要去林子里面抓小兔子回来。
林子中除了些猛禽,还有兔子这些小玩样,专给小姐们去猎。
听姜净春这样说,顾淮声的话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了,两人已经快要走到了帐子里,他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道:“今日人多,不要和宋玄安往来了……被别人看到了不好。”
嗯?
姜净春不知道顾淮声怎么又想到了那处去,她看了他一眼,道:“你想些什么呢?他要骑马射箭,我又不会射箭,我们玩不到一处去。”
她撑死了也就追着兔子跑,宋玄安喜欢射箭,喜欢射些猛禽,他们自是玩不到一处去。
姜净春已经拿了衣服去里头换,她想早些去找陈穆清去,皇家围场一定比外头好玩些。
她换好了件轻便的衣服出来的时候,发现姜润初也在外间,看他这样子显然是来找顾淮声,他们一会应当要去一起骑射。
姜净春看到姜润初微微愣住,本还在和顾淮声说话的姜润初也没了声音。
两人再见也还是尴尬。
姜润初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问道:“你是要去抓兔子?”
姜润初也挺了解她的,看她这幅打扮就知道要去找陈穆清一起,陈穆清倒是会射箭,姜净春不会,恐怕也只能追着兔子跑了。
姜净春没反驳,“嗯”了声。
姜润初撇开头,轻咳一声,说道:“山林南区那块都是小玩样,兔子多……”
姜净春知道他的意思,却看着他不咸不淡道:“我又不是不知道,犯不着你说。”
噎了他这么一句,就头也不回往外头去了。
姜润初给她这话一说,脸都有些青了,他不过好心提醒她一句,她给他甩什么脸色?
姜净春出了帐篷,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姜润初好不容易才回了神来,“不是……她平日也这样对你的吗?”
他就说她记仇,果真没说错。
他都低了两回头,她怎么还是这幅样子。
跟头倔驴一样,脱缰了也拉不回。
平日里头对顾淮声也这样吗。
还是说这姜净春两幅面孔,就对他这样?
顾淮声听了这话没什么神情,只是淡淡道:“你这就受不了了?”
他往她面前掉眼泪都不管用。
他说两句话就想好?
想些什么呢他。
姜润初明白了顾淮声的言下之意,抿了抿唇也没再开口。
姜净春出了帐篷就开始去找陈穆清,周遭挺热闹,大家说说笑笑,全然没了方才宴席上那般压抑,吹来了一阵风,空中带着凋零的树叶气,快要入冬,深秋的风也有些刮脸。
风刮着脸颊有些发疼,却莫名让人觉着舒服。
她想早点找到陈穆清,早点去抓兔子。
这风吹得人有想要拔腿跑起来的冲动,姜净春不自觉快了些。
姜净春往陈穆清的帐子快步走去,但在路过一间帐篷之时,里头忽然出来了一个人,姜净春再反应过来之时,已经刹不住脚了,和那人堪堪撞到一处。
她只是走快一些却也没跑起来,就算是同旁人撞到一起也不至于摔了。可她感觉自己肩膀被那人猛推了一把,再反应过来之时,已经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
她吃痛,抬头去看,登时魂飞如火命如鸡,快叫吓昏头了。
坏了,这是真惹事了。
撞谁不好,怎么撞上王顺了……
此刻,王顺正站在那里,冷冷地俯视着她,若毒蛇一般的眼神缠在她的身上。
第五十八章
因着早上听了萧伦的话, 王顺这一日的心情都有些不好,现下看到姜净春,自也没好脸色。
方才他一出来就看到有人要撞上他,他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到了地上。
什么玩样, 还往着他身上撞。
他的眼神太过吓人冷冽。
顾淮声平日里头的眼神也挺冷的, 但和王顺的眼神显然不大一样,顾淮声单纯就是不乐意搭理人的冷, 这王顺, 看着就像要你命一样……
姜净春被他看得忍不住打寒颤。
姜净春敢肯定,她方才本不会摔的,就是撞上的时候, 王顺用力推了她一把。
他推她做些什么啊……
地是石头地,她屁股摔得生疼, 掌心都被擦破,话哽在喉咙里头, 一时被吓得说不出。
王顺蔑视着她,冷笑一声, 而后出声道:“毫无教养,满地乱跑……姜南他就这样教你的?”
他寒了声道:“呵, 没爹娘教养的混账孩子。”
他说这话虽是在骂姜净春, 但实际上也只不过借故发挥在骂姜南。
只是不偏不倚就骂到了姜净春的痛处上。
他这话一出,姜净春的呼吸也窒住了。
没有爹娘教养……
他骂她什么不好, 非要骂这个。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恶意能这样大,他是怎么能骂出这样难听的话来。
他说她没有爹娘教养, 她能反驳吗?
姜净春掌心不住握紧, 指甲在地上摩擦都快抓裂开了。
她真的很想冲上去把王顺的胡须拔光。
真的很想。
可他不是青楼老鸨,他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 更不是顾淮声能惹的人。
当初咬了老鸨一耳朵,她挨了一巴掌。
现在她敢咬王顺,那她估计就要死了。
姜净春憋红了眼也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瞪着他。
分明是他自己突如其来从帐篷里头窜出来先,他怎么着不说他自己管不住腿。
王顺看着他她这幅不服气的样子却还在讥讽,“觉得我说错了吗?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把你教成了这幅样子?粗鄙不堪,不识大体,是觉得现下嫁入了侯府,顾淮声就能护着你吗?”
他勾唇冷笑,“撞了我还不起身道歉,怎么?是要我亲自扶着你起身吗?”
姜净春发现王顺对她的恶意很大。
哦……或许因为她姓姜,还嫁给了顾淮声,恨乌及乌,他平日和他们不对付,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
他骂了她,她也不能还嘴,她撞了他,她得给他道歉。
姜净春才意识到自己撞到了多么不讲理的人,她的唇都已经有些发白了,看着王顺,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
王顺看到她带着恨意的眼神,却笑得更加怨毒,“还真想我扶你起来啊。”
姜净春一口气梗在胸口,好悬没叫他气哭。
但王顺从始至终只是冷冷蔑视着她。
最后两人这处的僵局是被李氏打破。
她的身边还跟着宋夫人,两人今日在一起,本来是在商议宋玄安和姜净慧的事情......
这事说来话长,宋阁老本就和姜南关系近,姜宋两家往来也算频繁,近些时日,宋夫人在给宋玄安看亲,看着看着,自就看到最近的姜家去。
姜净慧虽前些年间落在外头,可回来后身上看着也没甚小家子气,宋阁老也是想从姜家里头挑门亲事的,这目光自然就落到了姜净慧的身上。
只是姜南肚子里头是不大乐意的,先不说宋玄安这人如何,只姜净慧才找回来不久,他私心不想让她那么早就去嫁人。
但宋阁老既开了口,他便也只好让李氏和宋夫人两人在一起说说看先,至于其他的,往后再说吧。
李氏本和宋夫人走在一起,却不想撞见了姜净春和王顺起了这样的争执。
她摔在地上,那副样子看着快要哭出来了。
李氏见此情景,再没忍住上前,她大步走去,把姜净春从地上拉了起来,拉起掌心一看,果真就见流了血。
她看向了咄咄逼人的王顺,实在有些忍不住生气,这是干什么?做了什么要这样逼她凶她?
她把姜净春拉到了身后,忍不住瞪他。
她道:“大人,不知这孩子是怎么冲撞您了,您同我说,我代她向您赔不是成吗?她就是个孩子,您何必和她扯着不放呢。”
王顺看着突然出现的李氏,目光更叫不善,他道:“好一个母女情深,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看不然,你们这倒是还要亲些。怎么着,她冲撞了我,我就要她一声道歉,还是在为难她了吗?难道这也不行啊?”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分明是他在咄咄逼人,满口刁难之语,现下这样倒说得别人多不知礼一样。
李氏平素也不是软脾性,即便对面站着的是王顺,但她也颇硬气,直接顶了他的话,“她就是个胆小的性子,从前确实是被我娇养惯了,若她冲撞了您,我就在这先同您道个歉,您大人有大量,也还请莫要同小女儿家的计较。”
宋夫人也赶了过来,遮在了姜净春的面前,她道:“是啊,她就是个孩子,您老可莫要气着了。”
她就是个孩子……
都十六岁了,都已经嫁人了,还在用她是个孩子当借口。
姜净春的身上跟琼璋一样泛着傻气,不,她比琼璋还傻些。
可他的儿子十九就死了,那算些什么。
王顺都没见过,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借口,一想到王玉,这些人出现在眼前,只让他更觉恶心厌恶。
姜净春只是碰了他而已,他也不能要死要活去如何,再如何发难也翻不了天。
他不急,反正这几日还有好戏去看。
他最后也只是不屑轻哼,看着那三人道:“是,姜家门风如此,我确实也不指望些什么了。”
王顺不再说下去,转身离开了这处。
他走后,李氏扭头去看姜净春,还见她眼睛红彤彤的,她看着她的手问,“是手疼吗?还是他方才说你些什么了?”
姜净春听到这话,才终于有了反应,她看向李氏,摇了摇头,算是回答“手不疼”,她沉默了片刻,眼神看着些许空洞,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
“他说我没爹没娘。”
姜净春这话一出,空气停滞,周遭陷入了片刻沉默。
天朗气清,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在人间大地上,可姜净春说这话的时候,却莫名带着一股惨淡之气,身上看着也像是蒙了一层冷气。
宋夫人并没多想,只觉这王顺说话这般难听,就算是几家再不对付,又哪有说这种话的人呢。
可李氏听到这话却知道了姜净春为何会是这幅神情了......所有的话都被这句话堵在喉咙之中。
她没爹娘。
她确实是没有爹娘。
若王顺随便换一句话说,她或许都不会这样。
姜净春没再说些什么下去,去寻了陈穆清。
只是这回,步伐再也轻快不起来了。
李氏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也红了眼睛,宋夫人在旁边看得奇怪,她忙劝道:“哎呦呦,你可别跟着哭了,王顺他和我们不对付,看到小春自然说话难听了些,他就故意想借着骂她去骂你们呢,她哪里又会真没爹娘呢,你们这不都活着好好的吗......”
宋夫人丝毫不知道自己这话越说越是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