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日他自认为即将大权在握,南境已是他的天下,即便显露财力,也不敢有人说什么。
事实上也如他所料,南境大半有头有脸的人物汇聚于此,无论平日里为人如何,是否清廉,坐在奇珍异草遍地的曲水旁,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沈去凡代表沈家出席,坐在离主位极近的地方,薄唇紧抿,锦衣下的手紧紧握起。
今日到底是南境太守的大喜之日,沈家上下即便为江音穿素,也不好当众让江齐峦没脸。
是以沈去凡在素服之外,套了件纹样还算繁复的青衫绸缎。
“公子,好歹给几分面子,家主交代,贺过祝酒词,您便可以借故离席。”
沈去凡冷着脸正要说话,紧闭的窄门忽地打开,训练有素的黑衣死士迅速闯入,长刀不由分说架在府兵和侍从的脖颈,将人制伏后,站在宾客身后。
沈去凡拧眉,尚未说什么,身边的冯春庆率先起身询问:“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做什么,太守呢?”
江齐峦的儿子随之站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是我爹的人。”
死士没有回应两人,但不需两人再问,答案便已经分明。
舒白踏过门槛,提剑而来,剑槽中的血液汩汩落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江公子看清舒白的样子,瞳孔微缩,“你是我爹前几天收的那个侄女?你不是被关在兰苑了,谁让你出来的。”
舒白没有理会他,和他擦身而过,踏上几步台阶,站在高出转身回看众人,“江齐峦欺骗诸位在前,意图杀害卫老将军在后,险些铸成大祸,如今他羞愧难当,已将太守印转交给我,由我总领南境的大小事务。”
冯春庆愕然,“开什么玩笑。”
“荒谬!”江公子想也不想,抽出腰间佩剑指向舒白,“你**的谁啊,在此妖言惑众,胡言乱语,真有什么事情爹也不会把南境交给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细作!”
“表哥,你这话便错了,我可是江齐峦失散多年的侄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请入府中的。”舒白慢条斯理。
“呸,狗*养的下贱胚子,我爹呢,把我爹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江公子说着便要向舒白刺去。
然而陆逢年和游左就候在舒白左右,不需舒白有什么动作,他们一人挑开江公子的佩剑,一人护在舒白身前。
舒白拍了拍陆逢年的肩膀,示意他后退一步。
舒白提剑上前,对上江公子狰狞的双眼,她尚有心情笑道:“你想见他,不若九泉之下去等。”
“什么?!”
舒白话音落下,手中长剑没有任何犹豫地刺入江公子腹部。
她神色散漫,垂目看他片刻,抽剑后退。
鲜血渐在她月白色的罗裙上,她浑不在意,用袖口草草擦去剑上的血。
舒白瞥了眼江公子死不瞑目的双眼,又缓慢地扫视神色各异的众人。
“诸位,可还有异议。”
杀鸡儆猴。
众人脑海中齐齐冒出四个字。
为参加江齐峦的四十岁生辰宴,宾客们无论武将谋臣,最多只带数名侍卫仆从,就算心中多么不满,也无力更改眼前女子掌控太守府的事实。
如果今日认下了她掌权的正统性,他日再想反悔便难上加难。
冯春庆心有不甘,忍不住试探,“你说你救下了卫羽,卫羽人在何处。”
舒白看向他,按照死士所给出的消息,精准地对照出这人的身份,“冯将军,你想问的是卫老将军,还是卫老将军的符传。”
冯春庆眉眼压低,阴郁回答:“自然是卫老将军。”
“卫老将军很好,人已经被安顿下来,最快明日诸位就可以见到。”
顿了下,舒白微笑道:“兵符也很好,江齐峦虽用假的欺骗大家,但好巧不巧,我手中恰好有枚真的,两枚兵符合二为一,再无缺憾。”
冯春庆面色变了又变,心中没底,毕竟江公子的尸首还在眼前,他有所忌惮,恨恨退下。
始终坐在席间观望的沈去凡长眉蹙起,出声询问,“姑娘,你方才所说江齐峦欺瞒我等,就是指的此事?”
“沈公子,我姓舒,单名一个白字,如今我既代领太守印,烦请你唤我太守,亦或者大人。”舒白神色冷静,徐徐道。
此言一出,舒白便听见席间窃窃私语声,她没有在意,视线从席间某人身上一扫而过,神色如常。
沈去凡眉头皱得更紧,他环视四周,对上同僚各有不同的眼神,攥紧衣袖,陷入两难之局。
在场诸位无论是何立场,都不想轻易接受眼前这个南境‘新主’,但兵变已成事实,如果太守印和兵符皆落于舒白手上,之后的局势也不是在场诸人能左右的。
想通关键,沈去凡款款起身,冲舒白一拜,从善如流改口:“大人既然暂代太守印,见大人如见太守,请受沈去凡一拜。”
“沈公子客气。”舒白轻轻颔首,脸上终于露出少许满意之色,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江齐峦瞒骗众人之事颇多,不过我方才所指,的确是兵符一事。”
江齐峦以江音之死为由头起事,对外指责虞策之不孝,对内鼓动南境江氏一族昔日的簇拥,算是南境之乱的根源。
如若她此时对外公布江音未死,虽能获得诸如沈家这样的家族支持,但也会掀起舆论,导致军心涣散。
南境不能乱,以防万一,江音必须留在她身边,在她的监视下继续当她的‘死人’。
舒白面不改色的想。
虽然有沈去凡带头,但他名望有余,资历尚浅,死板守旧以及别有用心之人仍然不愿信服。
甚至为了发表不满,舒白能清楚地听见席间私语声重了许多。
“她只是个女人,怎当得起沈公子一声大人。”
“有太守印便能暂代太守?天下哪里有这样的说法!”
“她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江齐峦引狼入室便罢,还要连累我等!”
“毒妇。”
众人反应亦在意料之中,舒白牵了牵唇角,看向萧挽,“这种紧要关头,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不想大家仍然做不到齐心协力,实在令我失望。”
萧挽心领神会,“众心不齐,怕是有细作捣乱。”
“哦?”舒白故作惊讶,装模作样道,“此话何讲。”
萧挽取出置于袖中的筒纸,“这张纸中写有和异疆族暗通消息之人的名字。”
舒白笑了下,见坐在席上的众人鸦雀无声,耳边只剩曲水潺潺流过的声音,慢条斯理,“我等为江太后讨公道,大家或有私欲,但总是大梁子民,和异疆族暗通款曲是什么道理?”
没有人敢再说话,说来说去,眼下在这处极尽奢华的院子里,唯一掌握话语权的人是舒白,舒白所谓的名单上究竟写了什么,都是她一人说了算。
僵持间,忽有死士快步进入院子,三步并两步到舒白身前跪下。
得到舒白允准后,死士在舒白耳边低语几句。
舒白眉头轻蹙,摆手示意死士退下。
舒白扫视众人,遗憾地耸肩,“名单恐怕来不及看了,诸位,刚得到消息,玄荼城失守,通往南境的门户大开,大梁的军队已在城外三十里外扎营。”
此言一出,宾客哗然。
有情绪激动者失态起身,脸上尽是仓皇之色。
“皇帝的军队打过来了,没有江齐峦,我等群雄无首,怎能抵挡得了?”
“江齐峦这个祸害,他害死我们了,我早先便说过以南境之力,无法抗衡如今的大梁。”
“早不起事,晚不起事,偏偏选在这时候起事,优柔寡断,如今到好了,我们都给他陪葬了。”
“说什么为江后报仇,分明是他的私心害我们。”
“不如我等开城门投降,或许可求一条生路——”
话音戛然而止,舒白忽地出剑,斩断最后说话之人的案桌,案桌一分为二。
宾客愕然抬头,惊恐地看着舒白,“你……”
“诸位是在南境待久了,不知虞策之的脾性吗?”
“你们不知道,我却知道,依照他的阴狠性子,如若开城投降,尔等皆死,无一会有例外。”舒白冷声说。
“不开城门,难道我们就这样等死吗?”
“我说过了,如今太守印在我手里,由我代太守之职,本太守在一日,就保南境百姓一日安宁。”舒白眯起眼睛,“你们除了拥护我,没有第二条生路可走。”
“如若有人敢再有二心,犹如此案。”
第100章
入夜。
几经波折的太守府仍然灯火通明。
舒白坐在书房主位,秉烛查看死士奉上的密函。
陆逢年默不作声守在她身侧,见她眉宇轻蹙,袖袍下的指尖轻颤,开口询问:“有什么问题。”
“太快了。”舒白放下密函,纤长的手指在上面轻点,“大梁的援军圣旨抵达秋郡才几日,两日?还是一日半?如果算上整军的时间,玄荼城沦陷只用了半日,这个所谓兵家必争之地,仿佛谁来都能分一杯羹了。”
“但攻城本就有快有慢,你担心的是什么。”陆逢年轻声问。
“两军交战,人数旗鼓相当的情况下,首要看的是将帅,在我看来,整个大梁能统兵的帅才只有一个,万里挑一。”
陆逢年蹙眉:“谁?”
舒白眼中露出些笑意,“你。”
陆逢年微微睁大双眼,面颊倏地染上绯红,幸而他隐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不怎么明显。
“你别逗我了,我从来没有领过兵。”陆逢年瞳孔不停颤动,哑声说。
“我记得当年你可是京中颇负盛名的武举奇才,连江音都为此向你父亲数次抛出橄榄枝。”舒白慢条斯理。
“那都是从前,况且我没有实战过。”
“经验总是要积累的。”舒白揉了揉酸痛的腰肢,懒懒道,“你怕什么,你只管统兵,有什么事我给你出谋划策。”
“驻守南境的那些守将在这里根深蒂固,冒然让我统兵,他们怕是不服。”陆逢年道。
“不服是人之常情,但很快你就有表现的机会了。”舒白意味深长。
话音刚落,霍铎大步走进来,手中持着信函。
“你要的东西,死士急匆匆送来的,应该很急。”
舒白看了眼信函,并不惊讶,“怎么是你送过来,不是让死士转交给萧挽了吗?”
霍铎看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说:“萧挽盯我盯得紧,担心我背着你出去杀人,便让我给你送信,给我找点事做。”
舒白扬眉,“听你这话,像是在埋怨我?”
“不敢。”霍铎抿唇。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不让你杀霍如山吗?”舒白问。
霍铎凝眉,思索半晌,沉着脸摇头,“我不知道。”
舒白笑容微敛,“你不担心是我对霍耀风旧情未了,想卖他个人情?”
霍铎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半晌,再次定定摇头,“你不会,何况霍耀风并不值得你留恋。”
舒白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要是他也能像你这么想,我便省心了。”
“谁?”霍铎一时不解。
“没什么。”舒白将话题转了回去,“今天已经拿江齐峦之子杀鸡儆猴,再杀霍如山,恐怕会让有心人以为我们心向大梁,难免令他们不安,你想为母报仇,至少等我们交战胜过一次。”
霍铎抿唇,“我知道了,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坏了你的大计。”
舒白见他不似之前郁郁寡欢,放下心来,转而撕开密函封纸,查看信中内容。
“里面写了什么?”陆逢年问。
舒白也不瞒两人,坦然道:“此次朝中所派剿贼官员的名单。”
“有什么不妥?”陆逢年剑眉蹙起。
舒白垂目,视线落在末尾三人的名字上,呼吸微微凝滞,而后淡声道:“不必在意,你只管替我胜下这一局,其余的我自有主张。”
陆逢年一直注意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见她入鬓的长眉轻蹙,心念微动,悄悄移动身形看向她手中的纸张。
偷看非君子所为,他只敢匆匆一瞥,几乎什么也没看清,只看见一个‘慧’字。
陆逢年心中更加疑惑,舒白却侧头看向他,“依照大梁夺回玄荼城的速度,他们的军队不会修整太久,宣战恐怕就在今明两日之间,你先去休息吧,一有异动,我会叫你。”
“……好。”陆逢年轻轻点头。
书房中一时只剩下霍铎和舒白两人。
霍铎鲜少有和舒白独处的时候,他悄然走近两步,见她聚精会神地查看江齐峦留下的南境内政,迟疑半晌,轻声问:“今天白天……你还好吗?”
“什么?”舒白抬眼看他。
“杀人的滋味很不好受。”霍铎沉沉道。
舒白怔了下,随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为什么这么问。”
不等霍铎回答,舒白靠在椅子上,轻轻按压眼尾的穴位,“我不喜欢杀人,因为这会让我觉得,人命轻如草芥,眼下并非乱世,没有人该成为草芥。”
霍铎眉宇动了动,正要说话,便听舒白话锋一转,又道:“但我沉浸其中。”
“什么?”霍铎目露茫然。
“掌权的感觉令我着迷。”舒白慢条斯理,“我从未有这样放松过,在霍家做少夫人的时候没有,和虞策之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权力的滋味胜过琼浆玉露。”
霍铎愣住,“你以前过得很不开心吗?”
舒白看向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如若今日取江齐峦而代之的是某个武将,或者世家才德兼备的公子,你会问他杀人是否令他心内难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