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铎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无力咽下,眼中的光逐渐暗了下去。
“抱歉,是我狭隘。”
他的确狭隘愚蠢,仰望明月多年,却从未意识到明月被人拘在院子里,寒冷的月光不是为了垂照世人,而是为了逃离。
霍铎不自在极了,站立难安,匆匆寻了个理由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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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舒白所料,梁军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兵临城下,鼓角震天。
登上城楼,看见黑压压气势逼人的军队,舒白身边的南境旧臣皆心有余悸,噤若寒蝉。
大敌当前,这次再无人有异议,不是意识到大家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而是因为舒白将手下近八成的死士调到城墙上,那些死士褪下黑衫,换上刽子手特有的红色行刑服,腰间配有大刀。
舒白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如若有人敢忤逆她,不必她多言,训练有素的死士便会斩下忤逆者的头颅献与她。
第一次正面交战,双方皆想试探对手实力,梁军很快遣出一名黑甲武将。武将驾马停立于城门前,叫嚣南境出城应战。
陆逢年看了眼舒白,抬手便要请缨,却被舒白不动声色按下。
舒白转身看向众武将,“诸位想活命,此战便不可败,不知哪位愿意出城迎战大梁那个无名之卒。”
武将面面相觑,曾经忠于江齐峦的武将们自然不愿出战,微微后退一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受兵符调派,隶属卫羽一脉的武将中,则神情犹豫,他们中有人仍然不满舒白空降似的统率,不愿做出头鸟。
片刻过后,一名青年守将从狭窄的过道中挤出,拱手弯身,“末将迟陇愿往。”
舒白打量着他,“好,拿酒来,我要敬迟将军一杯。”
迟陇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戴上盔甲步下城墙。
骑马步出城门的迟陇很快和黑甲武将扭打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数十回合仍然没有分出胜负。
舒白没有看城下两个武将你来我往的械斗,眺目落在被梁军簇拥着的战车上,在上面端坐着的是梁军的主帅,护国公谢绥,和虞策之有亲缘关系,是他的心腹之臣。
虽然死士再三回禀,没有探查到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但舒白隐约有种预感,依照他那疯狗一样的性子,他一定会来。
舒白无意识攥紧城墙上的缺口,蹙眉思索间,迟陇和黑甲武将已经分出了胜负。
迟陇胜。
站在城楼上的众人见状,齐齐舒了口气。
但很快,放下的心再度高悬,梁军似是早有预料,很快又出一人。
这人实力不俗,和迟陇战了几个回合后,迟陇的佩剑便被挑飞,连迟陇本人也差点摔下马去。
迟陇见状不对,调头立时撤回城墙内。
陆逢年压低声音,轻声说:“是宁远将军崔溟,虞策之十分器重他,也是大梁现今战力最强的武将。”
舒白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仍然按着陆逢年的手,冷静的询问,“还有谁可去,若有谁能胜过楼下那人,我将命他为主将,在我之下,统领卫老将军和江齐峦留下的十五万大军。”
话音一落,武将顿时蠢蠢欲动,彼此相互对视,各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呼之欲出的野心。
看上去是在舒白之下统领十五万大军,但舒白一介女流,什么也不懂,等着时日渐长,彻底掌握那十五万大军,南境如何哪里轮得到舒白说了算。
“末将去!”
抢先开口的是冯春庆,他精明的眼睛从舒白身上扫过,“去之前末将想先求个明白,大人方才承诺是否当真。”
“当然。”舒白挑眉,“众目睽睽之下,冯将军还怕我反悔吗?”
冯春庆冷哼一声,“有大人这句话,末将便放心了。”
舒白凝视他,笑意不达眼底,“早就听闻冯将军是江齐峦身边第一人,能力出众,在下拭目以待。”
冯春庆夺过侍从奉上的弯刀,直冲城下而去。
冯春庆很快驾马出城,南境众守将并不了解大梁的文武群臣,冯春庆秉持谨慎的态度,率先问道:“足下何人,报上名来,来日成为我刀下亡魂,也好有个名姓。”
崔溟笔直地坐在马鞍上,闻言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报名就不必了,死于我长枪下的亡魂不需要姓名。”
冯春庆脸色阴沉下来,“命不长,口气倒不小。”
他想也不想,提刀直冲上去。
只听兵器碰撞,嘡啷一声,喧天的鼓角声戛然而止,四座皆静。
饶是舒白也难得沉默了。
她没有料到,只是眨眼间,冯春庆的人头便和他的弯刀一同落在地上。
便是绣花枕头也不至于如此无用。
不到一回合就葬送性命,死一个冯春庆不要紧,要紧的是随着冯春庆气绝,大梁军士受到鼓舞,南境的士气大受打击,这对于战争而言是要命的。
舒白失去了继续周旋的耐心,冷冷看向身侧的武将们,“诸位还有谁愿意去。”
舒白停顿两息,面无表情道:“诸位能力不足,我这里恰好觉得有一人能胜过敌将。”
她看向陆逢年,“你意下如何。”
陆逢年心领神会,单膝下跪,“属下愿去,为大人鞍前马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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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溟在城楼下等得久了,心生不耐,高喊道:“你们都是缩头乌龟吗,再无人应战,别怪大梁的铁骑今日就踏平南境。”
不等话音落下,城门轰地一声打开,陆逢年持枪而出,身上戎甲十分轻便,只护住胸腔,座下马匹亦显得普通。
崔溟拧眉,面露不满,“南境是无人了吗,你是谁,看穿着就不像个将军。”
“陆逢年。”陆逢年报了姓名,也不关心崔溟是否会自报家门,提枪便上。
“好歹是个用红缨枪的,怎的这样乱来。”崔溟怒斥一声,当下专注于打斗。
几个回合下来,崔溟察觉到对方的实力不一定在自己之下,欣赏之余颇感压力。
高手过招,只是一个分神就能葬送性命。
天光大亮,刺目的阳光驱散云层,落在众人头顶。
崔溟的动作迟缓,逐渐显露出疲态。
护国公立在战车高处,纵览全局,眉头越来越紧,自言自语道:“和崔溟缠斗的人是谁,南境应当没有这号人物才对。”
思索间,战车上忽地上来一人,那人戴着半面面具,只露出弧形极优越的下颌,长发高束,一身利落的红衣银甲,气势不凡。
护国公看到他,神色肃穆了一些,微微压低声音道:“您上来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死死盯着处于鏖战中的两人,凭借极好的目力看清陆逢年的容貌。
“陆逢年。”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三个字。
“什么?您认识那人?”护国公轻声问。
怎么能不认识呢?
陆逢年曾受舒白恩惠,跟随舒白左右,形影不离,舒白离开的时候,除了安锦,其余所有和她关系亲近的人都不见了。
既然今日陆逢年代表南境出战,那就说明南境十有八、九已在舒白掌控之下。
她既已得到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为什么还要同大梁交战……是不要他了吗。
骗子,她说过会永远陪着他的。
不,不对,她没说过,在他向她寻求永不分离的承诺时,她用一场接一场的情/事转移了焦点。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
虞策之的心绪骤然波荡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手背青筋尽现,面具下的双眼泛红,抬起头死死盯着城楼上无法分辨的数道人影。
“是有什么问题吗?”护国公再次询问。
“崔溟会死。”虞策之冷不丁地说。
“啊?”护国公茫然。
虞策之目光落在纠缠的两道人影身上,冷冷分析,“崔溟已显疲态,陆逢年却气势正盛,再打下去,崔溟必败,陆逢年为了稳住南境的军心,不会让崔溟活着。”
“今日本就为试探南境实力,不如先鸣金收兵。”护国公说。
“不必。”虞策之留下两个字,快步走下战车。
护国公一头雾水,不知道虞策之是什么意思,直到侍从跑上来道:“主、主帅,少将军、少将军抢了您的马匹,去支援宁远将军了。”
众人不知虞策之身份,只见虞策之同护国公谢绥关系斐然,便称他一声少将军。
话音落下,护国公肝胆俱裂,他一个没站稳,踉跄扶住战车横木,颤声道:“谁让你们放他出战的,还不快去拦他。”
侍从缩了缩肩膀,“少将军气势汹汹,我们没反应过来,眼下再拦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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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越发焦灼,冷汗遍布崔溟全身,胯、下马匹发出阵阵嘶鸣,频频后退。
眼看不敌已成事实,崔溟想逃,拼尽全力对上陆逢年横扫而来的长枪,试图趁他不备,调头离开。
然而陆逢年早料到他会有所动作,长枪扫过,转瞬又接挑刺。
崔溟瞳孔骤缩,一时不防,肩膀中枪。
“呃!”
崔溟发出一声哀叫,以为必死无疑之时,虞策之驾马迅速逼近,千钧一发之际,替崔溟挡下致命一击。
崔溟知道虞策之身份,见状大惊,“您怎么来了。”
“专注。”虞策之冷道。
陆逢年拧眉,没有想到会横生枝节,眯起眼睛问:“你是谁。”
虞策之神色冰冷无比,一言不发,持剑攻去,招招蕴含杀意。
兵器相互碰撞,陆逢年体力消耗过半,且身上盔甲过于简陋,即便崔溟受伤,实力大减,只一个剑招奇出的虞策之也足够陆逢年头疼。
陆逢年额头渐冒冷汗,快速思索破局之法。
倏地,身后响起城门开合的声音,陆逢年没机会转身看去,全神贯注抵挡虞策之的攻势。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舒白要他赢,他不能输。
匆匆接下崔溟的长枪,凛冽的剑锋近在咫尺,电光火石之间,耳边响起嗡鸣。
虞策之受惯性影响,勒马后退,陆逢年终于腾出空来,扭头去看接应他的人。
夺目耀眼的眼光下,陆逢年的瞳孔骤然紧缩。
出城救他的人竟然是舒白!
舒白没有看陆逢年,她穿着利落明亮的银甲,不理受伤的崔溟,每一次出剑都指向戴着面具的虞策之,逼得他步步后退,不留半分余地。
第101章
阳光照在铠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晕。
舒白神色冷凝,没有半分留情的意思,生生将对面方寸大乱的年轻将军逼入城墙笼罩的阴影之下。
陆逢年原本担心舒白会受伤,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将军忽然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毫无还手之力,耀眼夺目的红衣银甲也失去了方才烈烈灼目的光彩。
陆逢年想不通缘由,剑眉蹙了一瞬,专心致志对抗崔溟。
舒白步步紧逼,奈何虞策之毫无斗志,每一次抵挡都极为消极,不由露出不满。
“大梁的将士难道都同你一样,只是绣花枕头吗?”舒白冷冷问他。
虞策之被她毫无情爱、满含嘲讽的话伤到,接招的动作更加迟钝,他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舒白定是没有认出他,才会说无情的话,才会招招带着杀意。
“我——”他张了张嘴,想告诉舒白自己的身份,想要揭下面具。
“看招!”然而回应他的是更为冷冽的剑锋。
虞策之瞳孔微缩,双唇紧抿着,眼见那剑锋即将到他的颈肩,他心中无端响起悲鸣,一时之间失去了抵抗的力气,竟恍惚觉得,如果就此死在她的剑下,或许她会后悔,因此记他一辈子。
剑刃和他的肌肤近在咫尺,眼见虞策之根本没有抵挡的动作,舒白眉头拧起,生怕这疯子真在战场这样严肃的地方耍性子,不得不改了剑的力道。
唰——
薄如蝉翼的剑刃削下舞动的青丝,青丝如秋日凋零的落叶,忽地被一阵风吹散。
虞策之座下枣红骏马嘶鸣一声,生出退意。
恰是僵持之时,大梁那边忽地止了鼓角声,鸣金收兵。
崔溟奋力击退陆逢年,捂住伤口,厉声道:“将军!主帅命令收兵,军法为重,不可再战。”
虞策之红着眼眶,视线仍然落在舒白身上,哑声问:“你真的要杀我吗?”
舒白蹙眉,没有正面回答虞策之,“滚回去。”
崔溟见虞策之迟迟没有动作,咬紧牙关,冒险冲到虞策之身边,扬鞭落在他的马屁/股上。
梁军骏马都经受过专业的训练,骏马很快通达人性,嘶鸣一声向梁军所在方向奔去。
崔溟担心南境射冷箭,紧随虞策之身后,直到两人安然无恙回到大军的队伍里才松了一口气。
无论过程如何,敲锣声响彻天地,昭示着南境在第一次对峙中胜出。
城楼上响起众将士的欢呼声。
舒白视线始终落在虞策之远去的背影上,直到陆逢年提醒,她才垂眼收回视线,“有没有受伤?”
陆逢年摇头,“没有。”
舒白笑了一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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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斜,陆逢年如天降之兵,轻易击退崔溟,梁军高振的士气略有下滑,不过总体上影响不大。
梁军扎营的主帐里只有护国公、崔溟和虞策之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