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沉寂多时,护国公坐在虞策之下首,忍了又忍,没忍住,重重拍了拍案几。
两人同时看过来。
护国公深吸一口气,道:“离开玄荼城前,陛下便和老臣有过约定,开战后陛下只能在远处观望,不可加入战局,今日陛下抢马而去,不顾自己的安危,实在胡来。”
虞策之神色郁郁,念护国公是自己的长辈,又觉理亏,没有说话。
护国公见虞策之不言,顿时有了底气,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大梁内务混乱繁杂,离不开陛下,征战南境又没有短时间胜利的把握,无论是老臣还是秦尚书,亦或者是宋祁韩朗他们那些小辈,都不同意陛下进入险地,陛下隐瞒身份来此本就冒了风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偏偏今日——唉!”护国公满面愁容,“陛下便是不看重自己,也可怜可怜老臣这一把身子骨吧,今日老夫差点便成大梁的罪人了。”
崔溟捂着肩膀上包扎好的伤口,小声道:“护国公,陛下是为了救我性命,若无陛下,崔溟定然命丧当场,您若有气,冲着我来吧。”
“冲着你来?老夫还没说你呢,骄傲自大,开战前我便叮嘱过你,若有不对立即撤回来,结果你呢!偏要和那个什么陆逢年缠斗,这下好了,连累陛下,后面出现的那女人差点就杀了陛下,真出什么事,你万死难辞其咎!”
崔溟面色一僵,忙向护国公使眼色,“国公,慎言。”
护国公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蹙眉问:“怎么,那女人有来历?”
崔溟疯狂使眼色。
护国公沉默下来,迟疑了一下,小幅度扭头看向上首的皇帝。
虞策之入帐后便摘下面具,卸下银甲,露出深红色的窄袖内衬,眼下他似是被戳到心中痛处,脸上阴云遍布,低垂着眼睛,浑身紧绷着,呼吸急促,处于暴躁动怒的边缘。
护国公瑟缩了一下,没忍住又看一眼,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后知后觉想起,虞策之执意亲往南境的缘由,是为了寻人。
不会那么巧吧。
不是,闹得那么崩,人家都动杀心了,还在这念念不忘呢?
护国公十分不理解小辈的想法,更不理解帝王莫测的心思。
他的余光一直小心注视着虞策之,越看越觉得此时皇帝配上那身显眼的绛衣,像极了遭受背叛的忧郁鳏夫。
主帐内的气氛空前凝滞。
护国公不由看向崔溟,使眼色问他有没有对策。
崔溟:……
崔溟摇头。
开玩笑,他也是受宋祁器重,才从宋祁口中得到三言两语关于帝王心事的点拨,事实上他亦不解内情,如何敢冒然劝解燥郁的皇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两人瑟瑟无言时,帝王缓缓起身,用分外平静的语气说:“朕出去走走,不必跟着。”
护国公下意识想要反对,崔溟握拳挡住嘴,重重咳嗽一声,“咳、咳!”
护国公:“……”
虞策之冷冷睨了两人一眼,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说什么,戴上面具,掀帘离开。
最后一缕黄昏的光芒消失在天际,满月隐匿在巍峨的城楼上。
今日南境击退敌军,太守府摆席庆贺,黄昏开始,入夜时分仍旧歌舞不断。
舒白在主位上坐了片刻,因为厌烦不断向她庆贺试探的南境旧臣,饮尽杯中酒后,起身离席。
陆逢年身为今日最大的功臣,想走也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舒白离开。
筵席间,坐在最末的霍如山见状,立即推了推霍耀风,催促道:“舒白走了,愣着做什么,快去。”
“去哪?”霍耀风茫然。
霍如山注视舒白离开的方向,眸色阴沉,闻言恨恨道:“这也要我教你,你不是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眼下虽不知是什么原因,舒白不仅来了南境,还令南境诸人信服,做到了一郡之首的位置,但这些可以以后再论。”
“你不是一直对她念念不完吗。”
“是……”
霍如山扬起下巴,胸有成竹道:“眼下不就是个时机,你们二人再结连理,我们父子水涨船高,也能好过许多。”
霍耀风顿时起身,“父亲!你在说什么?”
“这么激动干什么?”霍如山目露不悦,拉着他再次坐下,“我说的哪里不对,现在南境在她手里,你们二人和好,那南境不就是你说了算,也解她燃眉之急,省得她费尽心思,让那个什么陆逢年掌管三军,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现在不去,她将权力都让给别人你就老实了。”
霍耀风忍无可忍,“她不会再回头的。”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霍如山横眉,“你们自幼相识,保不准她从京城跑到南境,就是为了找你的。”
霍耀风欲言又止,胸腔中溢满苦涩的汁液。
他和舒白的情分早就在和离的时候消耗殆尽,舒白不会原谅他的过往,何况舒白见过了对她百依百顺的虞策之,怎会再愿意回头。
他又怎么争得过皇帝。
心中如此想着,霍耀风还是艰难地从席间站起身,神情恍惚地奔着舒白离席的方向而去。
隐隐约约地,他意识到眼前一幕似曾相识,他想起去岁舒白的生辰宴,她独自离席,他站在阶上远远看着,纵然心中愧疚不忍,却没有追过去。
如今再追去,难道就能弥补当初的错事吗?
霍耀风心中茫然。
他穿过梅花苑,冬去春来,梅花已有凋零之态。
舒白站在一处抄手游廊下,手中握着一杯温酒,她侧着身,没有发现掩在梅花林中的霍耀风。
四下无人,霍耀风死寂多时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整理了衣衫,正要体面地走出去时,眼角余光看见大步从游廊尽头走来的游左。
霍耀风自觉做贼心虚,下意识缩了回去。
只见游左低头在舒白耳边低语两句,舒白长眉扬起,似乎对游左所说之事颇有兴趣。
她将手中温酒塞给游左,快步离去。
等梅花苑只剩下霍耀风一人,霍耀风回过神,再想去追时,已经不见舒白踪影。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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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舒白从死士手里取了佩剑,匆匆换上一身便于骑马的浅色劲装,翻身上马。
整个南境皆在舒白把持之下,守门的士兵提前得到舒白的命令,悄无声息打开城门。
舒白骑马而出。
满月隐在黑压压的云层中,雕鸮在城楼上方盘旋。
护城河的尽头,白日见过的银面青年高坐马上,周身气势十分冰冷,即便看见舒白也没有缓和的趋势。
舒白扬了扬眉梢,只觉得许久不见,皇帝不仅疯起来还是不管不顾的模样,气性也变大了。
朝夕相处,坦诚相见,舒白极为熟悉皇帝的音容身段,何况死士呈上的密函写得清清楚楚,此次大梁随行的人员名单中不仅有安锦,还有静缘寺住持太慧的名字。这两人早在她离开那日就被虞策之控制起来,这是他仅有的两张底牌,他绝对不会让他们离开他的监视。
总而言之,白日里虞策之骑马冲出来的瞬间,她便隔着面具认出了他。
皇帝御驾亲征是大事,群臣反对在意料之中。
饶是如此,舒白也没有料到虞策之会乔装成寻常将军瞒天过海。
实在太乱来了。
舒白驾马在离他十步之外停住。
许久不见,既是怀着逗弄的心思,也为试探。
利剑出鞘,满月光辉映于其上。
“好大的胆子,敢单枪匹马过来。是白日里吃了败仗不甘心,还是主帅因此问罪你,你害怕责罚,投诚来了?”舒白饶有兴致地说。
舒白每说半句话,虞策之攥着剑柄的手就紧两分,从见到舒白开始,他似乎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如果不用力攥紧剑柄,不让指尖嵌入掌心,他害怕剑会脱手,害怕脑海中紧绷着的琴弦会猝然断开。
月色昏暗,舒白察觉不到他颤抖的身体,也看不见他面具之下赤红到几欲落泪的双目。
虞策之思绪很乱。
分明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可能,也想好了与之匹配的对策。
他要先服软,还得把面具揭了,毕竟他不算是御驾亲征,舒白没有想到他会来也是常事。他得让舒白先认出他,唤起他和她之间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
然而真正见了舒白,他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她凭什么不要他了,他分明没做错什么,安锦那样气他,他最后都没对安锦做什么,有她在,他哪里敢真的杀了安锦,他只是在气头上做做样子。
舒白怎么可以这么绝情,一次又一次要杀了他。
虞策之眼眶越发酸涩,他甚至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液体夺眶而出,幸好有面具遮掩,才没让他在舒白面前太过难堪狼狈。
虞策之执剑,用淬着冰渣的声音说:“白日里不算,我自是要和你重新再来一次。”
舒白扬眉,见他倔强不屈,倒也不恼,轻点了下头,“好啊,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水准——看剑。”
满月钻出云层,天际明亮了一些。
主人之间的交锋影响座下马匹,两匹毛色鲜亮的枣红马纠缠在一起,发出微不可查的低鸣。
无论白日还是现在,舒白都没有放水的意思。
没有人是全能的,她对剑艺不算精通,都是年少时在府邸里偷学的,没有实战经验,也没有师父指点,只是自保有余的水平,真论起来,应当不是师从帝师的虞策之的对手。
她很重视每一次的交锋,想要从中积累经验。
却没有想到他会方寸大乱,出招没有任何章法,交起手来毫无意义。
舒白失了兴趣,决定草草结束这场情绪十足的打斗。
南境城中人多眼杂,虞策之身份特殊,冒然引他进去恐怕会招来祸事。
虽然目力所及没有任何异样,但护国公身为主帅,又是虞策之的舅舅,断然不会放虞策之独自跑出来。
暗部大概率在远处窥视着。
舒白不喜欢被窥视的感觉,当下有了决定。
她挽了个剑花,剑刃扫过他的衣衫,当下留下一处破口。
打量着情绪不稳的小皇帝,舒白慢条斯理道:“在这里打没意思,要继续下去就随我来。”
说着,她看也不看虞策之一眼,驾马直奔离城池最近的一处茂密树林。
她不担心隐匿在黑影里的暗部会跟上去,趁她不备抓住她。
毕竟随身跟着她的死士不是吃素的,见她策马奔入树林,自然会为她截住坠在后面的无关人员。
想到这里,舒白加快策马的动作。
虞策之咬牙,想也不想,扬鞭向舒白的方向追去。
他落在面具外的泪痕仍然湿润,策马时呼啸而来的风使他的脸备感刺痛。
然而这根本比不上他如鲠在喉的委屈。
驾马时,他的呼吸都有些不畅,全然没有注意到舒白隐秘的动作。
进入树林,他才反应过来要放缓马速,正要勒住缰绳,却没有料到舒白会忽然回身发难。
泛着银芒的剑尖精准挑住他的衣襟。
虞策之瞳孔放大,失去对马匹的掌控,下一刻便在舒白剑刃的带动下,从马背上重重栽了下去。
“呃——”
虞策之发出隐忍的痛呼,眼眶中湿意浓重。
不等他适应落马的痛楚,舒白翻身下马,站在他面前,剑尖直指着他,“陛下输了哦。”
第102章
虞策之早就失了分寸,手慌忙地撑在地上,试图直起身,却不想按在一处尖锐上面,尖端刺破掌心,深深嵌入血肉。
虞策之大睁着双眼,彻底僵住,眼眶中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天生身体感知迟钝,这泪不是为身体的疼痛落下。
——他的平安扣落在地上碎了,而他竟然浑然不觉,直到手掌按上去,刺破血肉才发现。
玉碎似乎是某种对未来的预示,无疑成了压死帝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虞策之扬着脖子,呼吸急促,泪水模糊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