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就是得寸进尺的性子,给几分好脸色便会得意忘形。
“既然是陛下要求,最迟后日,我会让人奉上霍如山的首级。”舒白淡淡道。
虞策之拧眉,“只是霍如山?”
“霍如山三朝元老,曾经在朝中颇有威望,用他的首级,足以给你杀鸡儆猴。”舒白徐徐道。
虞策之眉眼沉寂下来,“霍耀风呢,他有什么值得你留下的,难道你还惦记和他的旧情。”
“啧,不高兴了?”舒白掐了掐他的脸颊,缓缓道,“别得寸进尺,凭你现在的表现,还不值一颗霍家家主的人头。”
见虞策之明显不服,舒白提醒他,“别忘了,刚才陛下只解释了陆逢年这回,上次你在树林里大张旗鼓要杀安锦的事情,我们还没有算账。”
虞策之没想到舒白还会翻这笔旧账,心虚过后,浓重的不甘涌上心头,“安锦为臣不忠,我便是杀了他又能如何——”
虞策之忽地呼吸凝滞,身体猛地抖动,在寒凉的夜晚,鬓角冒出冷汗。
“夫人……”他哑声看她,表情隐忍破碎。
舒白凝视他狼狈的模样,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叫我做什么。”
虞策之胸膛起伏微弱,纤长浓密的睫羽颤了半晌,艰难地落在舒白的手背上。
她的手掌牢牢覆着他的手,两人手掌交叠在一起,舒白几乎是强按着他的手心触地,被玉石刺穿的手心还没有得到包扎,鲜血也没有止住便再度受伤。
剧烈的刺痛令他心神涣散,唇舌间仅是苦涩的味道。
方才两人旖旎纠缠,即便舒白在强行占有他的时候没有发现他手掌的异样,眼下她触及他黏腻湿滑的伤口,她不可能仍旧一无所觉。
她分明是故意的。
没有哪怕只言片语的关心,只有不断加重的力道。
锥心刺骨的疼痛从手掌蔓延至全身。
虞策之咬紧牙关,一时没忍住,失声问道:“你这样惩罚我,就是为了安锦吗?”
舒白望着他,“安锦帮我是私事,陛下不该把自己的个人恩怨牵扯进来。”
“为了那个安锦,那日在树林里你和死士向我射箭,难道这笔账还不算完吗!”虞策之见舒白脸上毫无怜惜之色,彻底失态,表情扭曲,嫉恨交加。
舒白眯起眼睛,按紧他的手掌,冷冷道:“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什、什么?”虞策之仓促地问,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湿润的水雾。
泪珠顺着脸颊不断滑下,偏偏他自己不觉得,兀自睁大双眼,冷着面色死死盯着舒白。
“我要你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不会再对我身边的人动手。”舒白一字一句道。
虞策之咬牙,目光闪烁,自是不想答应舒白。
在不断的角逐中,他所能握住的越来越少,不愿意再放过方寸之地。
然而再如何不愿意,此时的帝王于舒白而言,也不过是案板上任她宰割的鱼肉。
舒白打定主意,不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
她的手强硬地钻入他的掌下,和他的掌心十指交握。
帝王不愿意松开那枚裂成两瓣的平安扣,一分为二的碎裂玉石一块刺入他的血肉,一块被他藏在受伤掌下,直到舒白到来,玉身才重见天日。
闷哼声从帝王干涩的喉咙中溢出,又被舒白强硬地堵了回去。
亲吻浅尝辄止。
舒白垂眸看着他大汗淋漓,知道他在强忍着疼痛。
难为他天生痛感迟钝,若是换了普通人,早就哀嚎出声。
舒白静了半晌,给足他喘息的时机,“阿拾,我不希望有人因我出事,更不允许你手上沾染我身边人的鲜血,如果真有那样一天……”
舒白加重力道,几乎和他的掌心贴合在一起,玉石的尖端向着柔软的血肉缓缓推进。
“呃——”虞策之神情痛苦,眉头也皱了起来。
舒白凝视他的样子,估量着他的忍耐程度已经达到顶峰,才松开了他。
余痛遍布虞策之的全身,加上在寒冷的夜晚始终只披着单衣,虞策之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连瞳孔都微微涣散。
舒白抱紧他,让他的脑袋埋入她的肩颈,慢条斯理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和你争执,但从此之后,无论是我还是南境,和大梁都再无瓜葛,日后再相见,便是形同陌路。”
虞策之猛地抬头看她,眼中充斥不可置信的光泽。
和舒白对视良久,他始终无法从她的神情中捕捉一丝一毫的留恋和不忍。
他意识到她不是说说,并且她的确有能力做到。
虞策之惊颤一瞬,连忙拥紧她,滚烫的泪水落入舒白的衣领里。
“不会有那一日的……你别吓我,我不会再动伤他们的念头,求你了,别这样惩罚我。”他的声音近乎哽咽。
分明是高坐明堂,执掌生杀的高傲帝王,此刻却像是个讨不到糖吃的孩提。
舒白看着他方寸大乱,并没有心软,攥着他的后脖颈,平静道:“向我保证。”
“我保证……”他声音微弱。
“保证什么。”
“我不会对你身边一切亲近的人动手,不会杀他们……不会伤害他们。”虞策之说得断断续续,眉眼耷拉着,看上去十分悲戚。
舒白凝视他,“这是陛下说的,如有违背,你知道后果。”
“……帝王一言九鼎。”虞策之垂着脑袋不看她,神色恹恹。
得到满意的答复,舒白奖励似地抚摸他的脸颊。
虞策之紧紧搂着她,呼吸始终紊乱,似是没从恐惧中回神,也像是没有接受被舒白威胁却无能为力的现状。
满月西斜,夜色过半。
舒白再度覆上他受伤的手,和缓着语气问:“手伤成什么样了,给我看看。”
虞策之微不可查地颤了下,僵硬地摊开掌心。
尖锐的石头几乎融入绽开的血肉,鲜血横流,看上去惨烈极了。
舒白神色不变,“嵌得很深,你倒是能忍。”
虞策之轻轻吸了口气,涩声道:“你会在乎我疼不疼吗。”
舒白眉梢微扬,缓缓抬眼望向他,“陛下的身体从头至尾都归我所有,不管我在不在乎,没有我的允许,都不该有半分损伤。”
虞策之神色黯然,低垂着头许久没有说话,看上去像是秋日里开败的花,从他身上看不见半点生机。
舒白见他心情郁郁,了无生气,蹙了蹙眉,抚摸他的脑袋,“那石头嵌入血肉,拿出来反而会加重伤势,我先帮陛下包扎了,陛下回去后再让军医细细处置。”
啪嗒。
泪珠断线一般,不停滴落。
虞策之为掩饰自己几欲破碎的心情,不管不顾将脑袋埋入舒白怀中,脊背发出轻微的颤抖。
“不是石头。”他咬着牙,颤声纠正,“是你送朕的平安扣。”
“那日你向我射箭,出现了裂纹,刚才碎开了。”他声音沙哑干涩,听上去十分无助。
饶是舒白也不由怔了下,转瞬明白虞策之为什么会任由一块石头嵌入血肉,却始终一言不发,没有在皮肉刚被刺穿的时候就把石头取出来。
怪不得一向对疼痛不敏感的帝王,会在她碾压他伤口的时候,几欲崩溃。
帝王心理上的创伤恐怕要有一阵子才能修补好。
舒白叹了口气,抬起他的下颌,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安抚道:“一块石头而已,碎了便碎了,我再送你一个不就好了。”
虞策之睫毛轻颤,抬眼时,上面还沾了米粒大小的泪珠。
他紧抿着唇,眼皮耷拉着,显得双眼十分冷漠,昳丽的容貌在满月的光辉下如同要人性命的妖精。
“那是第一个,不一样。”他语气低落。
舒白望着他的模样,心尖微软,凑过去亲了下他有些冰凉的眼皮,温声哄他,“陛下也不是第一个和我有关系的男人,何必在意第一第二之分,都是我精心给陛下准备的,有什么分别。”
她不劝还好,一开口便戳到虞策之最隐秘的痛处。
他霍然抬头,浑身又不可遏止地颤抖,偏偏面上不肯落了下风,咬着牙用阴冷的眼神看舒白。
舒白拍了拍他的脸颊,又凑过去吻了下。
从前还在宫中无法脱身的时候,她不喜欢帝王在床榻之余表露阴狠的心性,眼下,她却爱极了他凶狠的模样。
给龇牙咧嘴的狼王套上项圈,赶走对他忠心耿耿的狼群,辅以棍棒教养,随着时间推移,谁还能轻易说得清是狼是狗。
心情极好之下,舒白安抚道:“比起第一个,我更喜欢第二个。”
一语双关。
帝王垂下眼,虽未说什么,呼吸却逐渐平稳。
舒白拿走被他握在掌心的半枚平安扣,从袖口撕下一条布带,撒上随身携带的药粉,轻轻搭在虞策之手掌上,缠了几圈后,打了个漂亮的结。
虞策之抿唇看她,神色阴阴的,眼尾泛着一抹红晕。
“乖一点,尽快取下嵌入手里的那半枚玉身,下一次我会检查。”舒白淡声说。
虞策之瞳孔微闪,艰难地回神,语气不可置信,“下一次?你不带我走?”
舒白忍不住笑了下,“我的好陛下,两军开战,我怎么敢抢掳皇帝到我的阵营里。”
虞策之顿时揪住舒白的衣袖,咬牙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
“什么?”舒白饶有兴致地问。
未尽的话语似是让他觉得难以启齿,他支支吾吾半晌,从口中挤出细若蚊蚋的代词,“那个。”
“那个是什么?”舒白扬起眉梢,凑在他耳边,故意放轻声音,“俘虏吗?”
虞策之呼吸凝滞,阴冷地望着她,不说话了。
舒白凝视帝王苍白的面容,摸着他的脸,忽地取下自己发丝间的玉簪,缓缓插入帝王的发冠中。
帝王原先的发簪早就在争夺中脱落,不知去向。舒白的这枚玉簪简洁利落,末尾簪着一枚鸽子血一般的红宝石,不逊江齐峦的满园花卉。
舒白帮他把衣服拢好,笑了声,“时间差不多了,陛下的暗卫还在外面等你。”
虞策之双手慌张攥紧舒白的衣袖,冷着眉眼看她,眼神有些破碎,“我是你的俘虏……我是你的俘虏,你真的要丢下我?过了这次,你再也别想朕落在你手里!朕会让梁军踏破南境,你会后悔的!”
舒白根本不会把他威胁的话放在眼里,她站起身整理好衣衫,居高临下看他,“走吧。”
第104章
天色仍然昏暗,只有远眺东方城池时,能看见一抹鱼肚白。
宋祁带着一众暗卫和舒白的死士僵持许久,即便内心焦灼,也不敢冒然缠斗,直到舒白的死士撤走,他们才着急忙慌进入树林搜寻帝王踪迹。
找寻的路上,宋祁满头大汗,甚至生出立地出家皈依佛门的念头,恨不得跪地祈求神佛,千万不要让舒白带走皇帝。
南境态度不明,倘若此时舒白将帝王带入城中,帝王的处境岂不是和俘虏一般。这可是奇耻大辱!
若让帝王受此大辱,他情愿以死谢罪,否则往后哪有颜面再见众暗卫和逝去的祖辈。
宋祁内心急得像个无头苍蝇,偏偏他是一众暗卫的主心骨,面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分寸。
找到虞策之时,宋祁几乎喜极而泣。
谢天谢地,舒白没有带走皇帝!
宋祁没有高兴太久,便见虞策之拢着衣衫,在树桩下席地而坐,附近还有坠马留下的痕迹。
宋祁顿时慌了,直冲到虞策之面前,扑通一下跪下去,紧张询问:“主子,你可有哪里受伤。”
虞策之动了动僵冷的身体,淡声说:“无妨,一点小伤,一会儿让军医去帐中候着便是。”
不等宋祁松口气,他便借着天边的亮色看清了虞策之包着布条的手。
原本骨节分明的手肉眼可见肿起来,布条上血迹斑斑,看上去十分骇人。
宋祁心神俱裂,紧张道:“离营帐还有距离,不若属下先简单为主子处理一下。”
慌乱之下,他失去分寸,伸手就想解开虞策之手掌上不怎么干净的布带,被虞策之躲开。
“不必。”虞策之语气沉了许多,无声警告。
于是宋祁眼巴巴收回手,“主子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不如属下去拿件斗篷给主子披上吧。”
这次他说话明显委婉许多。
毕竟虞策之身上松垮的衣服并不能用单薄来形容,用破烂更合适。
原本规整的锦衣破了几个口子,又像是被人大力撕扯过,已经完全变形,像是一块破布,配上帝王松松散散铺下来的墨发,好好一个皇帝,看上去却像是遭受过凄惨的对待。以前在宫中的时候便也罢了,若是让军中将士再看见这模样,实在不成体统。
宋祁生怕虞策之拒绝,小声补充,“军营中人多眼杂,您的身份不宜太过惹眼,今日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也不好。”
虞策之长眉蹙起,“去拿斗篷吧,还有面具,一并拿过来。”
宋祁连忙点点头,示意身后的下属将准备好的斗篷拿上来,宋祁尽职尽责为虞策之披上后,又为他戴上面具。
虞策之在宋祁的搀扶下起身,宋祁道:“马车停在树林外,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