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上特意送了个犯上忤逆的例子,当面警告郑锦书罢了。咱们皇上眼里可不是容得下沙子的君主,瞧瞧,这么大的罪名,他大可以将郑锦书打入冷宫,连前朝的郑国公都少不了吃挂落。可是皇上却只是将郑锦书降为七品宝林。
说圣恩浩荡,皇上确实仁慈,毕竟郑锦书犯了这样大的错,也还勉强保持了宫妃的体面。可是这七品的宝林,好巧不巧,就恰恰比新册封的贵人低上一品。从前踩在脚下的婢女,如今成了见面要行礼的高位妃嫔,郑锦书只怕夜夜都睡不好觉呢。”
掌事女官不敢议论当今圣上,只道:“郑宝林和月潭肯定是不中用了。既然宫中新封了妃嫔,要不要找人……”
周昭仪摆摆手,“当日本宫不过顺水推舟,借着郑锦书的手试探一二。可是如今,皇上才被身边的女官坑害,正是警惕的时候。再瞧瞧那猗兰宫,只昭贵人一个主子住着,再清静不过。再看身边伺候的宫人,那是让紫宸殿的小明子去内务府选好了送去的。就连小明子自己,也被皇上指给她当了猗兰宫的首领太监。小明子可是方闻的徒孙,皇上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人护在手心里了。”
“新封的美人,又正值青春,皇上如今正是新鲜热切的时候呢。本宫可不做那出头鸟,触犯了皇上的忌讳惹人心烦。”
“好在就过上几天,就是月末阖宫妃嫔向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本宫还真有些期待,想当面见一见这位虞贵人,看看是怎样标致的人物,让皇上赐了她“昭”字的封号。也想看看,太后娘娘对于这样一位出身低微的新妃,又如何看待?”
掌事女官为周昭仪捧来香茶:“许是皇上因为受了身边人的算计,故而格外怜惜她,所以才圈了个封号赏赐下去罢了?无论如何,昭贵人不过是六宫中的新人,纵然容貌娇嫩,也比不得娘娘仪态万方,更比不了娘娘和皇上这么多年相伴的情分。”
周昭仪抿唇一笑,柳眉微扬,“但愿如此吧。”
第22章
悠长的晨钟回荡在青瓦红墙之间,唤醒沉睡的宫阙。虞韶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摸了摸身侧的床榻,锦被之中冰冰凉凉,赵煜今日有大朝会,已经离开许久了。
好!赵煜既然早就走了,林舟肯定也一块儿回了紫宸殿。她实在是没有那么厚的面皮,能在侍寝之后的早晨面对彤史女官别有深意的挤眉弄眼。
虞韶将鼻尖轻轻埋入枕席之间,淡淡的龙涎香还氤氲未散,让人恍然觉得还枕在熟悉的怀抱中似的。
虞韶揉了揉酸软的腰肢,都一个月了,赵煜却像是永远不会累似的。她本以为过年窝在紫宸殿里无所事事,终日耳鬓厮磨,时不时就被推上龙榻的日子,就是最疯狂的了。心里琢磨着,大朝会开始,赵煜每日五更起,总不会再有太多精力折腾自己。
谁知道,他五更起也能铆足了劲儿,把自己折腾到三更天。前朝朝政繁忙,赵煜并非每日都有空闲来后宫,可是攒足了几天力气,全让自己吃了苦头。
“小主,您起身了吗?”宫女温柔的声音隔着小轩窗响起。
虞韶应声,不多时便有身着青衣的高挑宫人捧着巾帕铜盆进屋来,伺候虞韶穿衣洗漱,动作轻缓优雅,寂然无声。
竹影和松声是方闻亲自从尚宫处选来安排在猗兰宫的宫女,竹影沉稳严谨,松声温柔沉默,不用虞韶多操心就将猗兰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虞韶习惯了快人快语的青儿,叽叽喳喳的林舟,面对落针可闻的偌大宫殿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小主今天第一次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最重视宫规体面。昨日内务府送来了为小主新裁的衣裙,用的是陛下亲自赐下的云锦和古香缎,小主看看,可还喜欢?”
虞韶看向竹影手中捧着的衣料,鹅黄杏红,好不缤纷。只是――皇上从年关开始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召幸宫妃,自己获封美人入住猗兰宫之后,隔三岔五翻牌子进后宫的日子,也都在自己这儿歇下了。
太后还有个亲侄女在后宫之中,皇上对待吴婕妤的态度不咸不淡,尊重有余,宠爱不足,想也知道对于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人”多半没有好感,穿红着绿,岂不是故意扎眼,让太后挑出来找自己的麻烦。
虞韶一番心绪按下不表,却问给自己梳发的松声,“我才入后宫不久,之前也从无缘面见太后,心中忐忑。你从前是跟在静太妃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先帝去后唯有静太妃和安太妃留在宫中与太后娘娘相伴,不知你觉得,哪件衣服才更适合?”
松声眼睫微微颤动,不一会儿伸出手点了点埋衣料之中最不起眼的远山紫,“小主清丽脱俗,如皎皎明月,远山紫素雅大方,且紫色为贵,正衬小主的身份。”
虞韶看向竹影手中的衣裙,裙摆层层叠叠,正如远山迷雾轻柔若梦,银丝卷草的暗纹温柔而不张扬,的确让人赏心悦目,又不至于过分耀眼。
“确实不错,那就这件吧,你的眼光我总是相信的。”
松声微微屈膝,伺候虞韶穿戴,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小主是个心有成算的人。能将偌大的猗兰宫布置得一石一木,皆含韵致,让皇上都舍不得离开,又怎会连一件合适的衣裳都挑不出来,无非是借机试探自己的忠心罢了。
如今看小主尚且满意,自己这一关应该算是过去了。小主虽然如今位份还不高,又有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议论些身世寒酸的闲话,但松声却不服气。皇上在前朝开科举择选良才都不嫌寒门,怎么对上后宫中的妃嫔就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了?皇上宠爱谁,可不是由妃嫔们为官做宰的父亲哥哥们说了算。
小主既得皇上青眼,又生性聪慧,要松声来说,猗兰宫的好日子如今才只是刚开始呢!
另一边,竹影将羊脂玉的梅花簪轻轻簪入虞韶发间,又挑了一对蝶花珍珠耳坠垂在虞韶颊边。
虞韶扶过铜镜,仔细打量了一番镜中人,觉得至少在穿着上,自己挑不出什么错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缓步出了猗兰宫。
钱明早就在宫门口殷勤地候着,见虞韶出门笑得满面春风,“奴才给小主请安。小主容光焕发,想来这猗兰宫中的风水养人呢!”
“可别贫嘴,我吩咐你给李淑人还有香余送去的东西如何了?”
“小主您放心吧,奴才昨日就去了紫宸殿,因着回来的时候圣上驾到,这才没有及时向小主禀告。李淑人还托奴才带话,说小主之前给的药浴方子十分奏效,前几日下雪,膝盖都没再疼了,多谢小主一直惦记着呢。”
“李淑人于我有半师之谊,皇上日理万机,你师傅也十分忙碌,偏偏李淑人又是个不爱麻烦旁人,诉说苦楚的性子,咱们更要帮着留意一二了。”
“小主仁善。”
虞韶微微扬了扬嘴角,对于钱明的夸赞不置可否。“好了快别在我这儿拍马屁了,你最爱打听八卦,快说说最近宫中又出了什么新鲜事?”
对于虞韶而言,钱明是老熟人了,新升了总管的小太监春风得意,一路上将近些日子宫中发生的大小事编成了故事,妙语连珠不断,让人觉得去慈宁宫本该漫长的路途都变得格外短暂。
远远瞧见了慈宁宫的大门,钱明立马收敛起来,只嘴角含着不出错的微笑,引着虞韶往里走。
慈宁宫中已经有低位的妃嫔先到了,大多是御女更衣之流,虞韶笑着与她们颔首问好,有些女子瞧这早已过了桃李年华,却瞧着格外面生,恐怕是早早入宫却不得皇上宠爱的低位妃嫔。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自己如今虽然还算是得皇上宠爱,但是后宫之中的女人何其多?谁知道他日,独守空房,谨小慎微,过着和冷宫中无异的日子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虞韶心下戚戚,皇上的宠爱如同浮云易逝,只有权力才是手中实实在在的东西。至少同样是不得宠爱,这些可怜的御女更衣们连面见太后时穿着的衣裙都有些过时,可淑妃娘娘都快成女道士了,还有整整十二个宫女在身边伺候着呢。
“哟,这不是韶儿嘛……”女子的娇声打断了虞韶的思绪,她扭头向来人看去,钱晓晓高昂着下巴出现在眼前。
矫揉造作地捂着嘴,“哎呀,是我叫错了,如今你也是皇上的妃嫔了,该姐妹相称才是。姐姐我的记性不好,真是对不住。”嘴里说着道歉,但钱晓晓讥诮的眼角眉梢,分明含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这便是宫廷,即使钱晓晓自己的境遇也十分难堪,但不肯放过机会,抓着出身比自己更差的虞韶落井下石,狠踩一脚。
“原来是钱宝林。”虞韶在宝林两字上加了重音,果然便看见钱晓晓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虞韶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柔弱无害,“如今大家都是宫中姐妹,宝林妹妹,咱们可要好好相处,齐心协力伺候皇上才是。只是宝林姐姐就算记性再不好,也得将宫规牢记于心才是,若是他日对着高位的妃嫔姐姐们也是这般直呼其名,岂不是贻笑大方了?”
“你!”钱晓晓气得面颊微红,这虞韶看上去温温柔柔,谁知道却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轻轻将手搭上钱晓晓的肩膀,虞韶凑到她耳边,看着亲密极了,“钱宝林,咱们他日无仇,近日无怨,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也好相安无事。宝林与其将精力都用在我身上做口舌之争,还不如多练练琵琶,想想今年的年宴上准备弹什么曲子。”
虞韶抛下钱晓晓,按照位份坐在了偏下首的位置。隔着一把交椅,已经有人先落座了,对着虞韶扬起眉头一笑,让人眼前一亮。
她虽然也穿着宫装,但头上只戴了一顶素银冠,简洁利落,面颊两侧耳垂玉润,竟是连耳洞也没有。两道乌黑横眉,一张容长脸庞,英姿勃发,一点儿也不像是虞韶印象里宫中的女人。
“我是广明宫的蒋才人,你是皇上新封的昭贵人吧?你长得可真好看!”
虞韶被夸得一愣,她也是许久没有见过说话这么直白的姑娘了。
“哎呀,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但我的话可是真心的,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呢!”
虞韶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蒋才人,只觉得她身后都要长出一只小狗尾巴摇摇晃晃了。抿唇笑了,“姐姐英姿飒爽,有何可怕?是我被姐姐一番夸赞,弄得飘飘然,欢喜呆了。”
蒋才人嘿嘿一笑,“我就知道,长着这样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你肯定不一般,果然连说话都合我的胃口!”
身边的宫女小声提醒,“小主,应该是动人心魄……”
“哎呀,不重要!就是那个意思!”蒋才人好奇地问:“你和钱晓晓那丫头说了什么,把她那个哇哇大叫的大喇叭都气得不说话了。”
第23章
虞韶从记忆中将面前人对上号,去岁和郑锦书她们一道进宫的除去京城中的世家贵女,也有地方官员家中选送入京的女孩。蒋才人的父亲是辽东总兵,镇守边疆多年劳苦功高,是赵煜在前朝的能臣。但是蒋才人一入宫就称病不出,鲜少出门,倒显得格外寂寂无闻,故而虞韶一时半会竟没想起她来。
“不过是知道钱宝林琵琶技巧出众,我身无长物,心生羡慕,故而多向她讨教了几句罢了。”
蒋才人对着虞韶比了个大拇指,“我还以为你和她们一样,都是当面和和气气背后下狠手的呢,没想到你有仇当场就报了,你的脾气我喜欢!你不知道我虽然住在广明宫,却正好和她比邻而居,天天听她冬日骂风,夏日骂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能让她闭上嘴,我心里佩服!”
虞韶见她说得有趣,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从前竟不知道蒋姐姐是如此有趣的一个妙人。听说姐姐入宫不久就病了,如今想来是大好了?”
蒋才人指尖捏着袖口捏了捏,“呃――或……或许吧?不过也说不准,我上会就是习内功的时候走岔了路子,硬生生闭关了三个月!不过武功不能不练,毕竟什么药太医院都管够。我看昭贵人你生得格外瘦弱,正该多活动活动筋骨,强身健体……”
“哎哎哎……小秋,我和昭贵人说话呢,你总是拽我的袖子干嘛!”
虞韶看站在蒋美人身后一脸尴尬的青年宫女,笑道:“让你家主子说个痛快就是了。宫中人人都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而是出身民间。从小在说书先生口中,我最羡慕的就是飞檐走壁,百步穿杨的女侠客了,只恨没有机缘能遇见。
没想到蒋姐姐居然这般巾帼不让须眉,可算是让我大开眼界!广明宫和我的猗兰宫相隔也不远,若是日后我上门找姐姐讨教,姐姐可别嫌我愚笨。”
蒋才人大手一挥,“好妹妹,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我正愁皇宫中寂寞,没人愿意和我这五大三粗的人一块说话一块儿玩呢。如今有了你可算是老天都可怜我了!”
小秋默默用袖子捂着了眼睛,小姐的老毛病又犯了,见到好看的美人就走不动道,满嘴的甜言蜜语更是不要钱地往外撒。还好宫中内务府不给宫妃们发女装,要不然小姐像在辽东那样天天女扮男装,今天和东家小姐相约月下,明天和西家闺秀泛舟湖上,若是将皇上后宫中的美人也拐跑了,老爷就算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蒋才人热情万分地给虞韶讲习武强身的好处,说到兴头上恨不得撸起袖子给新交的好朋友展示展示自己有力的臂膀。虞韶赶紧伸出手按住她的衣袖,“姐姐既然不嫌我,我定然会多去广明宫的,不急于一时。如今还在慈宁宫中呢……”蒋才人这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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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时分,后宫中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大半,虞韶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努力将各人表现出来的性情,和自己心中了解的信息一一比对。
只空着上首三个座位,分别属于淑妃,周昭仪和吴婕妤。
周昭仪先来一步,还是那身艳光四射的打扮,虞韶感觉到她的眼神轻飘飘地在自己身上落了一刻,却没说什么,面上的笑容也丝毫不变。
当日赵煜喝了参药的茶水,虽说直接动手的是月潭,根据她的供述一切都是郑锦书气不过曾经的宫女和自己平起平坐,这才胆大包天对皇上下手。
可当夜事发的地方就在周昭仪的临华宫,纵然表面上看起来醉酒的周昭仪似乎倒霉极了,不但没能把握住伺候皇上的机会,还阴差阳错地让虞韶得宠,成了宫中的后起之秀。但虞韶总忍不住有些在意。
又过了半刻淑妃也到了,她依旧是那副淡然出尘的模样,坐在上首,不笑不动,像是一具无悲无喜的造像。
辰时一刻,女官唱喏,太后升座。吴婕妤扶着太后的手臂一同从内室出来,太后亲昵地扶了扶她鬓角的簪花,才放她入殿中坐了,如此亲密,引来不少妃嫔羡慕的目光。
太后看起来颇为年轻,不像是已到知天命年纪的人。额头贴着的牡丹花钿雍容华贵,一双凤眼凌厉,搭配着略高的颧骨,显得有些刻薄。
虞韶跟随众人起身行礼,才刚坐下沾了沾凳子,便听见太后开口:
“听说皇上年关下封了位昭贵人,不知今日可来了?”
虞韶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早对着房中铜镜练习了八百遍的温婉笑意,行至太后座前,缓缓屈膝,以额触地,声音柔和而恭敬:“臣妾昭贵人虞氏,参见太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健,福泽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