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难得手足无措,她脑海中将自己说过的话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却根本不知道是哪一点出错了,惹怒了眼前的天子。
赵煜却并不给她寻找阙漏的机会,“你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朕先走了。”
温热宽厚的手掌从指尖抽离,虞韶莫名心慌,迈着步子上前拉住了赵煜宽大的衣袖,“皇上……”声音出口,虞韶的喉头却像是被什么梗塞住了,浓稠的默然,一下子将两人推得好远。
虞韶抿了抿唇,干巴巴地挤出几句叮嘱:“今年的倒春寒格外厉害,晚上也冷得很,皇上在外行走,要多添衣……”
“方闻会关心的。昭贵人,如今你是宫中的妃嫔主子了,有些事情大可以放给下人们去做。”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话,指尖捏着的袖子被毫不留情地抽走,只留下赵煜阔步向外的背影烙印在虞韶眼底。
赵煜……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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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今日小厨房特地炖了许久的老鸭汤,您尝一尝?”竹影将玉碗捧在虞韶面前,带着点儿小心翼翼地问。
虞韶放下撑着脑袋的手,看了一眼围在身边隐含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宫人们,就连平日里最欢脱的钱明都安静了下来。
“好呀,今天去蒋才人姐姐宫中练了大半日的八段锦,可把我累坏了。反正今晚皇上不会来,我可要抓紧机会好好饱餐一顿!”
竹影松声看见主子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心中才松了一口气。松声笑着为虞韶递上汤匙,“这汤可是奴婢一眼不错地盯着小厨房熬的,小主就当疼疼奴婢,也要千万多尝几口。”
虞韶用指尖点点钱明,“松声多腼腆的丫头,跟着钱明办了几日差,倒也变得促狭起来。”
钱明大喊冤枉,“小主,这可不是奴才的锅啊。指不定松声从前就是这样活泼的性子,是小主仁爱,这才让大家伙儿都放松下来,在您面前不遮不掩的呢。”
“瞧他,花言巧语的,倒要哄得本小主找不着北了。”
几个宫人轮番上阵,将小小的花厅填满了欢声笑语。
入夜,竹影伺候着虞韶睡下,轻轻放下银红色的石榴撒花帐,昏黄的灯火下,虞韶侧卧着,眼神却有些怔然的样子。
“小主……”竹影在床边蹲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开口。
正打算转身,却被虞韶唤住了,“他……今天晚上去了谁的宫中……”
虽未言明,但各自都心知肚明。
“今夜御驾去了柔福宫,如今宫中就大公主一个孩子,圣上很是宠爱呢。”
“原来是去许婕妤那儿了……”虞韶心下思忖,从前自己与许婕妤相交不多,只知道是宫中性格温和的老好人。或许因为许婕妤同样出身不高,因此昨日觐见太后时,甚至还对着自己友好地点了点头。
竹影有些心疼地握住了虞韶的手,“小主,这句话奴婢本不该劝您的。只是,皇上终究是皇上,小主莫要为了不切实际的事情而自苦啊。”
虞韶轻轻勾起嘴角,“你对我说明,是你的忠心。只是我也明白的,皇上一连在咱们宫李歇息了这么久,已经是无上的荣宠了,再继续下去,纵然我一个深宫妃嫔不怕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但也担心六宫之中,树大招风。
只是我今日似乎是说错了什么话,让皇上走的时候还有些不开心,故而心中总有些放不下。古人说,君恩如流水,伴君如伴虎,我如今是真正体会到了。”
竹影心中松了一口气,只要小主不是一门心思地要将皇上霸占在身边,甚至生出妒恨就好。
“皇上心中总是疼爱小主的。若小主有心求和,不如明日让钱明去紫宸殿送些羹汤,或者点心?”
虞韶自嘲地笑笑,从前在紫宸殿中,门口值班的小太监一天不知道要拦下多少从后宫之中送去御前的汤汤水水,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自己去吃紫宸殿冷面无情的闭门羹了。
“我今日才在皇上面前装了一通大度,明日就巴巴地送汤汤水水去,倒像是多虚伪似的。也难免让许婕妤心里多想。过几日再说罢了……”
“是,小主心中有成算就好,也别想太多,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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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错金兽耳炉中,蒸腾出缥缈的白雾,弥散出龙涎香的浅淡气息。
批完一道折子,赵煜放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初春各地开耕,朝堂上的折子也是格外的多。
方闻忙趁机将茶水端上,便听见上首的帝王状若不经意地问:“今日后宫之中又有哪些汤羹送来了?”
方闻心中叫苦:都已经叫小太监们将后宫妃嫔主子们送来的东西拦在二门外了,奴才都不想主动提,皇上您又要主动问。问了,奴才实话实说,告诉您那堆了一桌子的碗盏琳琅满目,偏偏就是没有昭贵人送来的东西,您又要生闷气。
“回皇上的话,有临华宫周昭仪送来的藕粉桂花糕,永宁宫吴婕妤送来的牛乳饮子,还有钱宝林送来的什锦丸子……”眼看着赵煜有些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方闻赶紧加快了语速。
赵煜捏着手里的笔,心绪纷乱,都整整四天了,自己再没去过猗兰宫,但虞韶竟也再没有来找过自己。她才入后宫不久,是不是还不知道宫妃们往紫宸殿送吃食的法子?会不会其实很想见朕,但是寻不到方法?还是那日朕说的话太重,让她心里难过了?
回忆起几天前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人,当时虞韶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赵煜心间像是被谁揪了一把,她本就是个胆怯的性子,纵然被自己宠着,也只是人后活泼了些,从来不曾恃宠生骄,自己又何苦将话说得那样严厉!
“皇上,就……就这些了……”方闻看着赵煜顿时难看起来的面色,忙不迭补充道:“或许,或许小太监们报上来的还有遗漏的,要不奴才再去看看……”
“罢了,看什么看!谁送了什么汤儿水儿的,朕又不在乎!来给朕研墨吧。”
“是,奴才遵命――”
第26章
方闻擦着额头的细汗走出正殿,一抬眼就看见小太监忙慌慌地往里跑。大总管才在皇上面前提心吊胆地伺候了一番,见手下人莽莽撞撞的模样就是眼前一黑,当即斥道:“着急忙慌的,成什么样子,规矩都被忘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了?”
小太监忙奉承笑道:“大总管教训得对,奴才该罚。是猗兰宫的钱明公公替昭贵人送东西来了,奴才心里惦记着赶紧来给总管汇报,这才一时着急疏忽了规矩。”
方闻心中道了声阿弥陀佛,这猗兰宫的主子总算是有动静了,要不然自己可顶不住圣上的郁火。看了那小太监一眼,挥挥手,“你倒是个机灵的,还杵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给皇上报信领赏赐去。”
“皇上,猗兰宫的昭贵人送了……”
“哼,朕这里难道是内务府吗?凭谁送了东西来也要宣扬一番,要朕抛下手里的折子,一五一十地对个礼单出来不成?”
小太监今日才第一次有机会面呈圣上,一听赵煜冷冷的语气,便吓得软了膝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奴才该死……”
方闻公公不是说进来报信就是领赏的吗?可没说过皇上回生这么大的气啊……
小太监怕极了触了皇上的眉头,哆哆嗦嗦地应道,“奴才这就把东西带下去――”
“罢了,送都送来了,就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吧。”赵煜脱口而出拦住了吓得就要捧着东西往外跑的小太监,又气势汹汹地补了一句,“这样琐碎的小事情以后就不要再送到朕面前来了。”但因为说话的人眉眼温和,多少显出几分与故作冷漠的语气不统一的违和感。
小太监放下东西,忙不迭地出去了。不过一会儿又领着了说是皇上因为自己办差勤谨赏赐下来的银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闻端着热茶走到赵煜身边,看向帝王手里拿着的花笺,“老奴眼拙,不知道这是宫中哪位主子的字迹,看着倒像是有圣上的三分神韵呢。”
赵煜横了他一眼,“你还眼拙,都人老成精了才对。”
如玉竹一般的指节捏着手中胭脂色的花笺轻转了转,“昭贵人习字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呵,旁人好歹知道炖个汤,做个点心送到紫宸殿来呢。这都几天了,她就憋了这么个小纸片过来打发朕。”
方闻笑而不语,看着皇上手中捏着那“小纸片”把玩了半晌,忽然道:“最近朝堂政事繁多,总是吃御膳房的菜倒是油腻没胃口。今日晚膳让钟师傅做几道清爽的江南小菜送上来吧。”
“哎哟这可不巧了,”方闻赶紧提示道,“皇上日理万机怕是注意不到这些小事,也怪奴才不好没有及时提醒您。之前小厨房的钟师傅,上个月您念在昭贵人入京多年不得回乡,恐怕想念江南风味,让钟师傅去猗兰宫先伺候着了。”
“皇上要是着急,奴才这就去猗兰宫传话,让钟师傅还回御前来伺候您……”
“咳咳”赵煜抵着唇轻咳几声,“不过是一个厨子罢了,赏了就赏了,朕还和一个小小宫妃争起来成什么样子。猗兰宫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朕还去不得了不成?给昭贵人传话,今夜摆驾猗兰宫。”
“奴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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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知道今夜皇上驾临的消息,猗兰宫中的宫人们早早地就忙碌了起来。皇上一连好几日都是在其他宫妃处落的脚,宫人们虽然不说,但心中多少都有些忐忑。如今圣驾要来的消息一出,便好似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人人面上都洋溢着鲜明的喜意。
松声将满满一篮子玫瑰花瓣洒在浴池之中,扑鼻的馥郁将虞韶几乎冲了个跟头。“够了够了,我是要伺候皇上,又不是要去御花园里当人形香饵招蜂引蝶,过犹不及呐!”
竹影笑着应和道,“小主说的是,咱们都该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待才对,毕竟咱们小主日后得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宫人们开心,虞韶也扬起了笑容,但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多亏了当日在紫宸殿中玩笑板结下的“师徒情谊”,才能让自己找到个借口送了帖子去御前。而皇上多半也是念在当日相处的情分上,才给了自己面子来了一趟猗兰宫。
只是当日赵煜究竟为何忽然生气,以至于愤然离去,甚至好几天都对猗兰宫不闻不问,虞韶依旧摸不着头脑。若是今天自己的表现依旧没有让赵煜满意,会不会这一次的侍寝,便成为自己最后的体面了?
八角宫灯将猗兰宫曲折的石板小路照的明亮清晰,灯下佳人华服盛装,一看便是在此处恭候多时,但是赵煜心中却陡然生出几分陌生的别扭。
从前自己来猗兰宫中,虞韶多半是像只猫儿一样窝在软榻上看书,听见宫人通报才急急忙忙踩着绣鞋迎上来*抱个满怀。虽说不够庄重,却也家常亲近,可如今――
赵煜的目光落在虞韶眉心精心绘制的梅花妆钿,也看清了那一双以往满是依恋的桃花眼中,微不可察的紧张甚至是忐忑。
他心头一软,将虞韶的指尖纳入掌中,旋即又为了冰冰凉凉的触感皱了眉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如今天还冷着,晚上更是风大,何苦傻站在院子里等这么久呢。”
虞韶抿唇低头一笑,“臣妾只是想要早些见到皇上,在院子里站着也并不觉得身上凉。”
赵煜一面牵着虞韶的手,将人带回殿内,一面叮嘱:“孙太医说你身子禀性本就弱,日常更要好好保重自身……”
帝王温和细致的话语落在耳畔,倒像是前几日忽然冷着脸离开猗兰宫的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皇上尝尝,这是小厨房特地准备的文思豆腐莼菜羹。”
赵煜瞳孔一缩,伸手握住了虞韶的袖子,从袖口滑落的半截素白的手腕上豁然横亘着一道暗红色的伤痕,“这是怎么回事?朕不在,你们便是这样怠慢,不好好伺候你们家小主的?”
帝王的声音冷得和结了冰一样,殿中的宫人顿时跪下去请罪,“皇上息怒。”
虞韶也站起身,目光惶然,“皇上恕罪,这是臣妾自己不小心弄出来的痕迹,只是瞧着有些可怕罢了,不干宫人们的事。形容不雅惹了皇上生气,是臣妾的过错。”
赵煜心头一苦,冲着跪了满地的宫人们挥挥手,“罢了,这次你们小主替你们求情朕就不追究,都退下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对着虞韶伸出手,面前的姑娘却身子一颤,犹豫了一会儿,才怯怯地搭上了赵煜递过来的掌心。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瑟缩又忐忑地试探着。
“是不是朕的语气不太好,吓到你了。朕只是……只是担心你而已。”赵煜说着,陡然觉得有些挫败,是他疑心病太重,偏偏每次又在虞韶面前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让小姑娘都怕了他了。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不似从前纯粹的欢喜和依恋,反而多了丝丝缕缕对皇权的畏惧和惶恐。明明自己想要的,只是验证虞韶对自己的真心,却似乎反而将人越推越远了。
“皇上……臣妾没事的,臣妾明白皇上对臣妾的好。”细瘦的手指像是游鱼一般,滑入赵煜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赵煜心中一动,抬眼便对上虞韶坦诚到近乎赤裸的赤诚目光。“皇上将臣妾的身体放在心上,臣妾能力有限,但也想尽己所能为皇上排忧解难。皇上如果有不开心的时候,也可以和臣妾说一说,纵然不能完全排解,但说出来总会比闷在心中好受一些。”
对着虞韶那一双清亮如泉水的眼睛,赵煜更不忍将自己从前对她的猜疑说出口,他只是人抱着坐在膝上,双臂合围,将虞韶紧紧纳入了自己的怀中。
逐渐收紧的怀抱,让虞韶近乎窒息,却也觉得安心。
“朕没事,只不过是前朝诸事繁杂,所以有些心情不顺罢了。有你在朕身边,已经好了许多了。”
赵煜说出来的定然不是当日生气的真正理由。但虞韶感受着紧贴胸口的地方传来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真相是什么又有多重要呢?赵煜看起来似乎已经不再对着自己生气了。
虞韶的指尖顺着被玄色龙袍的腰线划过,再要往下时,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住了掌根。
赵煜的呼吸有些急促,眸色沉沉,“阿虞,你在干什么?”
第27章
赵煜的语气显得很凶。
虞韶却一点儿也不怕他,没被禁锢的另一只手灵活地掰开了黄金浇铸的小龙活动的尾巴,环佩相击,赵煜掩得严严实实的衣襟顿时松散开。
挂着玉佩香囊的沉甸甸的蹀躞腰带滑落在了地上,砸在羊毛地毯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好似是夏日暴雨之前的雷鸣。
浅黄色的柔软中衣包裹着男人劲瘦的身躯,虞韶的脸贴上了赵煜的锁骨,抬手抱住了面前人。隔着单薄的里衣,赵煜在身上的温度在依旧寒凉的春夜,有些烫。
“皇上,好几天没来猗兰宫,您就不想臣妾吗?猗兰宫的床太大太空,臣妾可是好几天都睡得不习惯呢。”
赵煜呼吸一沉,握住了掌中的纤腰,看着那一双带着谐谑的眸子,逐渐变得迷离,又染上红晕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