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方葳蕤不禁握紧了虞韶的手,动作更加谨慎,脚步也随之放缓。
虞韶见状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小心些当然无妨,但也不必过于谨慎。若我们继续这样挪步,只怕要在这条廊道上耗上半个时辰。”
方葳蕤看着院中昏暗的景象,眉头微微皱起,语气中透出一丝担忧:“小主如今身怀有孕,这院子一片黑沉沉的,寒气又重,实在不适合久留。若是从前……”她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话中的失言,心中一凛,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改口道,“明日天亮后,微臣去门口问问玄衣卫,看看能不能多送些蜡烛过来,好歹照亮些。每日也该有人送饭菜来,总不能让咱们在此处挨饿吧。”
虞韶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平静道:“若他们愿意送些物资进来自然是好的,便能方便许多。不过若是玄衣卫不肯,也不必与他们争执。大不了我白日里活动,夜里早些歇下便是,左右也不过几日。”
钱明也在一旁安慰道:小主放心,咱们虽暂居这别院中,但朝中有崔大人在侧,宫里还有蒋才人照应,布置早已妥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竹影与松声原本也想赶来伺候小主,可她们都是细心的姑娘家,我便让她们留在宫中筹备产房和稳婆事宜。待日后案情澄清,宫里还得等着伺候小主与小主子呢
奴才虽粗笨,伺候人不如姑娘们细致,但这张嘴倒还管用,能逗小主开心几分,便是奴才的福气。若小主觉得在这里枯燥,奴才愿意说些笑话,陪着小主解闷。”
虞韶含笑望着钱明,轻声道:“你这样妄自菲薄,我可不依。你总是为人着想,心软体贴,舍不得姑娘们受委屈,又时时想着哄我开心。
可是,钱明,这一次的结局如何,连我也没有把握浔阳那场冤案中,枉死的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怎能坐视不理?但你和姑娘们都是无辜的,本该与此事无关。”
她的眼中浮现出一抹深深的歉意,语气也更显沉重:“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现在大概还能在方公公身边安心当差,或许也能过得平稳一些,不必卷入这等凶险之中。”
“哎呀,小主,您说的是什么话!”钱明急切地打断,眼中泛起一丝红意,仿佛是秋风带起的凉意,将他的眼眶吹得微微湿润。他声音有些发抖,隐隐带着哽咽,“小主待奴才那么好,不计得失。您不但为奴才的哥哥治病,又将奴才的妹妹从那个恶人手中救出,还在京中为她立了女户,替她寻得一条正途。小主的恩情,奴才早已铭记于心,早已发誓今生只忠于小主。”
“小主若是在宫里,奴才便陪伴您一辈子,悉心伺候,无怨无悔。小主若是有什么不测,奴才也愿意先行一步,绝不退缩,任凭艰难险阻,也不会辞难。”
钱明一口气说完,声音急促,带着几分哽咽。
虞韶听了,心中微微一痛,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钱明,你……唉,不说了。”
她目光转向远处,语气低缓,像是对钱明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即便皇上对我不再留情,想来对这个孩子还是会有几分怜惜。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钱明,你要答应我,务必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再为竹影和松声寻得一个安稳的去处。”
虞韶的话语中透出的托付意味让钱明心头一酸。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摇曳的纸灯笼,微弱的光似乎随着秋风而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他明白如今的情势凶险,浔阳旧案能否在朝堂上得到平反,仍是未知数。
更别说皇上――
钱明虽不似方公公那般洞察圣心,但在紫宸殿多年,他也看透了皇上表面温和之下的骄傲。皇上心思极深,尤为记仇。虽说小主为家人申冤理直气壮,可她隐瞒了皇上许久,甚至暗中利用了圣宠,如今事情败露,只怕皇上已生嫌隙,心中怨恨难平。
从前小主得宠又有孕的时候,钱明便是连小主封妃甚至更进一步的梦也做过不少,可是如今,他是真的看不清前路究竟如何,只得低声保证道:“小主放心吧。不过,奴才只愿做小主的奴才。”
方葳蕤听了虞韶的话,心中不禁一颤,忍不住忧心忡忡。今日小主在大殿上已是耗尽心力,一方面为至亲申冤,另一方面还要与吴家针锋相对。如今若再让她陷入这样的悲观情绪中,只怕对身子极为不利。
方葳蕤立刻轻声宽慰道:“虽说这里没有烛火,但毕竟是先帝的别院,屋内的摆设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小主今日确实累了,待会儿微臣帮您将床铺收拾好,再替您按揉一下肩背,让您放松些,好好睡上一觉。”
她的话让气氛稍稍缓和了些,钱明见状,赶紧接过话来,笑着附和道:“今日来别院,玄衣卫,还让奴才从宫中带了两个包袱进来,奴才把小主常用的那个药枕头也给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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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朴素的青色衣裙在暗淡的灯光下几乎融入黑暗,成了后宫里最不起眼的一抹影子。瘦小的身影穿梭在夜色中,仿佛一片微风拂动的树影,被浓重的夜幕巧妙地掩护。
此时已是后半夜,正是守卫们最为困顿的时候。一名侍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迷糊地揉了揉眼,略微瞥了眼院中守夜的宫人。
刚才在墙角打瞌睡的,似乎是三个人……还是两个人来着?那名侍卫模糊地想了想,记忆却像夜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终究在昏沉的倦意中模糊了。
他懒懒的伸手枕在脑后,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皮沉重得几乎无法抬起。想着这些年来天下太平,夜间巡守不过是个例行的差事,哪里会出什么乱子?真要有刺客贼人,贪财的必然直奔紫宸殿去,好色的也会被东西六宫所吸引,自己看守的不过是冷清的慈宁宫,又有什么值得惦记的呢?
这样一想,他心头忽然生出几分侥幸:今晚这夜班可真是难熬,好不容易捱过一半,明日终于可以休息一天了。
也不知家里的婆娘会不会做几道好菜,给自己备些好酒?想着这些温暖的念头,他的神思越飘越远,恍若已嗅到家中的饭菜香味。
夜色深沉,困倦如潮水一般将他包围,眼前的灯火也渐渐变得模糊,意识飘摇间,他终于抵不过疲惫,陷入半梦半醒的迷离中,任那片黑暗逐渐将他吞没。
第64章
八月十五,月光如水,银辉洒满庭院。花影在地上斑驳摇曳,模糊的阴影掩盖住了那抹青色的罗裙,融入夜色之中。
“你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低沉的声音从月光下传来,带着一丝不安。
“放心,这一带住的都是年长的老太妃,侍卫们平日也松懈,若真有人发现了,我也有托词可以搪塞过去。”
“那就好,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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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娇叱划破夜空,“哈!哪里来的贼人,给我站住!”夜色中的鬼祟身影猛然一惊,僵了片刻便迅速反应过来,拔腿就跑。然而人的双腿怎敌得过破空而来的鞭影,只听“啪”的一声,鞭子准确无误地甩向那人的脚踝,伴随着一声闷哼,他重重摔倒在地。
“还不快把这贼人摁住!”威严的声音响起,院落里星星点点的灯笼顿时亮起,照亮了整个庭院。那摔倒在地的小太监挣扎着想爬起,却被几双手迅速按住,挣扎不得,动弹不得。
他抬头看着四周,只见人影林立,整个院子的人几乎全都聚了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暴露行踪,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然而蒋牧霜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一甩手中的鞭子,将鞭柄抵在他下颌处,强迫他抬起头来。
“原来小蛀虫藏在这儿呢。”蒋牧霜含笑俯视着他,语气轻飘飘的,却如同冷霜扑面。小太监见她的笑容,恍若看见了地狱阎罗,冷汗淋漓,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却无力挣脱,满脸写着惊恐。
“别害怕呀,我可没打算现在就把你处置了还有事要等着你去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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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一过,京城便迎来了连绵三日的大雨,雨势如注,似要将暑热彻底冲散,天气一夜之间变得寒凉。黑压压的乌云盘踞在天际,沉沉地压在京城上空,正如那石头般沉重的浔阳旧案一般,压在朝野上下的心头。
赵煜皱眉细看手中大理寺卿呈上的奏折,沉思片刻,语气里透出不悦:“当年浔阳一案发生时朕尚未亲政,如今翻阅卷宗才知此案竟藏有这许多疑点。这些江南地方衙门的案卷刑狱,乱得让人头疼!空缺的记录比比皆是,错漏百出,简直不成样子!”
方闻适时地递上一盏温茶,让他润润嗓子,柔声道:“皇上,当年逆臣当道,结党营私,衙门上下尽是内斗攀附之人,哪有心思为百姓伸张正义?皇上本是英明雄主,只可惜当初蛟龙坤险滩,才给了那起子罪臣小人可乘之机。”
赵煜捏着茶盏,目光沉沉,“朕又何尝不想趁此机会彻底肃清江南的腐败,拔出吴家一脉的爪牙,将其连根斩断。可眼下这卷宗乱成这般,偏偏没有一个足以敲死吴家的确凿证据。要害的账目,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根本看不出实情,倒是那些被处置的官员悔罪的血书一封封呈上来,齐整得让人不安。到了最后,真是怕吴家借此之名逃过罪责,弄出一个疑罪从无的结果。”
“大理寺那边还在追查几个关键证人,可这些证据迟迟难定,叫人焦头烂额。”赵煜微微叹息,脸色越发凝重,“虞家给出的证人李五章,虽说还留着当年收钱行凶的银票,可若吴家反咬一口,说他奴大欺主,指不定又要动摇证据。崔大人上交的几本吴家账册的确有些蹊跷,可吴家却似早有准备,竟有好几个管事自投京兆府,自承克扣救济银的罪名,口口声声称是因财迷心窍,隐瞒了吴登,未曾报知。如此一来,若吴登只被判个‘驭下不严’,可实在难以令众臣信服。”
“至于虞江闻,”赵煜皱眉提起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他家的家产早已被抄得干干净净,账目上看不出丝毫不正之风,真真一个‘两袖清风’的清官模样。可他在牢狱中留下的血书,却自述自己膝下无男丁继承家业,心中遗憾,便在江南偷偷安置了一房外室,与之生下一子。这些年,他在知府任上所得的银钱并未留给家中的女儿女婿,反倒偷偷转给了那位外室和私生子。”
赵煜轻轻叹息,目光中透着一丝无奈,“如今刑部的人已派去江南查访那外室的下落,可一个漂泊无定的风尘女子,经历了这些年的动荡,能否找到她都是难以预料啊。
其实即便当年虞江闻的仵作在验尸文书上也留有一些疑点,可是人死多年,若是当年有什么线索痕迹,如今也都化作一堆白骨。朕又去找谁要证据呢?”
“此啦――”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划破夜空,刺目的闪电如同一柄利刃,将沉闷的乌云撕裂,冷光在半空中亮起又瞬间消失。随即而来的是滚滚怒雷,震耳欲聋,仿佛千军万马从天际呼啸而下,声势骇人,震得宫殿的墙壁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骤雨骤然而至,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密集的“啪啪”声如急鼓敲打在宫殿的青瓦上,连成一片,似要将这天地冲刷个干净。雨水沿着殿檐倾泻而下,汇成水流,沿着石阶滚滚而下,流向庭院,迅速将整个紫宸殿周围的台阶冲刷得水迹斑驳。
宫中的小太监见状,慌忙跑来将殿内的窗户一一关紧,然而风雨交加,透过缝隙侵入屋内,淋湿了他半截袖子。他手忙脚乱地将窗户封好,脸色苍白地小跑着退出殿外,衣摆上还滴落着水珠,肩头因为受凉而微微颤抖。
赵煜的目光随意地落在那小太监身上,望着他湿透的袖子,心中忽然浮现出几分说不清的烦躁。秋风秋雨,天气已渐渐转凉,他身处紫宸殿中尚且加了厚实的衣裳,不知那别院的虞韶如何了……这样的天,寒冷潮湿,别院的条件恐怕简陋了许多,是否会让她受寒?
赵煜微微一愣,手下的笔触随即一顿,笔锋因思绪波动而不再稳妥,写*下的字逐渐变得凌厉潦草,风格陡然割裂成四平八稳和锋芒毕露的对立。原本是想着借书写平静心绪,如今却显然事与愿违――越写越乱,烦躁的情绪随着暴雨愈演愈烈,心绪难安。
他将笔搁下,心中生出一股隐忍的恼怒。他暗暗告诫自己,虞韶那样的人,怎值得自己为她费心?她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只不过将他当作一块申冤的踏板罢了,纵然自己是天子,也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她欺他,骗他,他却仍为她操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煜微微咬牙,压下心中那份莫名的情绪,心头自嘲地想道,难道自己天生就这么贱吗?
“皇上!”小太监步履匆匆,努力维持着稳重的姿态,但语气中却难掩一丝慌乱。赵煜心中一紧,方才混乱的思绪中隐隐浮现出不祥的预感,眉头微皱,冷声问道:“这么慌张,出了什么事?”
“杜统领在殿外,说有紧急要事求见皇上。”
“杜升?”赵煜一愣,心中更加不安。杜升本该守在别院,怎么突然赶来了紫宸殿?他挥手示意小太监立即将人带进来,内心的焦虑却逐渐蔓延开来。
片刻之后,杜升大步跨入殿中,一身黑衣已被暴雨浸湿,雨水顺着脸侧蜿蜒滑落,显然是一路疾赶而来,连伞也顾不上打。杜升见到赵煜,迅速跪地行礼,沉声禀报道:“微臣参见皇上!别院那边说有事要请太医,因皇上吩咐微臣守在别院,所以特来请皇上示下。”
“什么!谁病了?”赵煜心头猛然一震,骤然站起身,双眼紧紧盯着杜升,目光中透着难掩的担忧。
杜升跪在地上,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嘴角却微微抽动,心中不禁有些感叹,皇上这般紧张……果然……
站在一旁的方闻却是面色不变,似乎早有预料。这些日子,皇上每次看到紫宸殿里新添的厚被褥,都似有若无地沉默半晌,几次张嘴欲言又止,甚至连方闻都准备好了替他送些物资去别院,但皇上终究未曾开口。看来如今,怕是这一差事终究要成了。
杜升稍稍顿了顿,低声道:“呃,是别院里的一名小太监不小心跌了一跤,听说伤得不轻,所以想要请太医过去看看。”
赵煜听了这话,心中悬着的石头顿时落地,稍稍松了口气,却忽觉一丝恼意涌上心头,强压下心中乱跳的情绪,坐回椅子上,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怒意:“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惊动朕!派个太医去看看就是了!那小太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照顾虞――”
他忽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掩饰地清了清嗓子,语气更加严厉:“怎么照顾好朕的皇嗣!”
第65章
杜升立刻低下头应声道:“是,微臣遵命,即刻派太医前往别宫。”他语气急切,仿佛生怕迟了一瞬便误了什么大事,匆忙行礼,正欲起身,转身之际却察觉衣摆被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住了。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方闻正跪在一旁,膝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压在了自己的衣角上。杜升一愣,心中困惑,这方总管一向得皇上宠信,做事向来小心周到,怎会在皇上面前如此不拘礼仪?
杜升迟疑着,只能暂时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微微转头偷偷瞄了方闻一眼,心里暗暗叫苦。此时如果强行站起,只怕衣物扯动,在皇上面前难免失礼,杜升向来雷厉风行惯了,遇到这种场面,实在进退两难,隐隐觉得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