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方闻却神情自若,只微微瞥了杜升一眼,心中暗自腹诽:“杜统领虽武艺高强,可脑子终究是个木头疙瘩,皇上都担心地皱起眉头了,他们作为臣下,怎么能不赶紧递个台阶上去。
方闻对着赵煜缓缓向前俯身,恭敬地对赵煜道:“皇上,钱明小太监昨日不慎摔伤,腿脚已然不便,原是留他在别宫伺候昭美人,如今却反倒成了拖累。奴才愚见,昭美人如今怀有身孕,正是关键之时,身边伺候之人理当妥帖备至,或许该再派几位妥当的侍者前去别院侍奉,才可保万全。”
赵煜闻言,眉头微微一松,沉吟片刻,目光中似有一丝认同。而方闻见状,继续说道:“此外,钱明的受伤一事也颇为蹊跷。他年纪轻轻,身体健壮,平日里也颇为谨慎小心,怎会不慎摔伤?莫非是别院的地砖年久失修,不够平整,或是灯火照明不足,才让人失足?若连一个精力充沛的小太监都难免摔伤,若是身怀六甲的昭美人行走不慎,岂不是更危险?”
杜升闻言,犹豫片刻,低声说道:“哦,卑职倒是记得,前几日那小太监确实来找过我,言说别院里的白蜡烛只剩几根,询问能否再送些回去。可卑职心中记挂着皇上的谕令,吩咐别院一切从简,不许外人轻易接触,且不得奢侈排场,便是为了堵住朝臣们的悠悠众口,因此卑职就把他驳回去了。”
赵煜听闻别院里仅有几根白蜡烛,眼中微微一痛,心中不免掠过一阵惶恐。别院本就寂寥偏僻,这几日连绵的阴雨,虞韶孤身一人,她过的又该是怎样的苦日子。虞韶自幼便怕黑,在宫中时,若非他亲自陪伴在侧,夜晚必在寝宫点上两盏小灯,才得安眠。若遇上夏夜的雷雨天,她虽强作镇定,可那双苍白的脸色和时不时紧握的手早已出卖了她的心思,她是真的害怕。
那时的赵煜,总会握住虞韶的手,让她依偎在怀中,感受她的依赖与眷恋。虽知她的亲近未必真心,可她的恐惧却显然是毫不作假。如今她担心那仅存的几根白蜡烛用尽,只怕连屋里都要小心省着,偌大的别院,空荡荡的廊桥,一到夜里便黑洞洞的,虞韶在这样的境地里,该有多么害怕?
赵煜越想越觉得心急如焚,眉头不禁越蹙越紧,心中又生出一丝懊悔与自责。他原先让杜升照料别院事务,嘱咐简约朴素,实是为了避嫌,并非要将别院打造成冷宫,让虞韶受苦。可此刻回想,他当日的言辞未免过激,杜升直性忠诚,虽忠心耿耿,却未解他深意,如今倒成了让虞韶吃苦的缘由。
赵煜越想越觉心急如焚,胸中仿佛压着一团火,又带着无数刺,炙热中透着隐隐的疼痛。他本想立刻怒斥杜升,斥责他为何不曾细思,竟将别院的光景弄得如此冷清,不顾虞韶的境况。虽说他当时嘱咐“从简”,但分明不是要将别院变成冷宫,甚至连几根蜡烛都成了奢侈!
可是,冷静下来细想,每一句话都是自己当初亲口吩咐,句句皆是自己激愤时出口的“从简”“杜绝奢华”,哪一句不曾带着愠怒?如今想要责怪杜升,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才是根源所在。此刻那些当初出口的气话便如利刃倒转,每一句都化作一道无形的刀刃,反刺得自己心口生疼。
赵煜不由得瞥了杜升一眼,见他仍梗着脖子,眉头微皱,满脸正直,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哪里做错了,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息。这杜升啊,虽说性格耿直,有时不免过于倔强木讷,处事也只知循规蹈矩,毫不变通,但他忠诚无疑,从来都是一心向着自己。近日浔阳一案已被摆上台面,朝堂之中暗流涌动,心怀叵测者不在少数,慈宁宫中的太后更是对虞韶心存忌惮,甚至可能存了夺命之意。若非有杜升这等忠心之人守护别院,他确是难以安枕无忧。
赵煜暗暗思忖片刻,终于微微叹了口气,收起心中几分不耐,语气放缓,将此事缓缓道出,“杜升,你可知朕之所以将昭美人送至别院,固然有避嫌之意,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保护她。吴家之势盘根错节,朝臣对此心知肚明,若不稍避嫌隙,难免多生枝节。然朕绝无意让朕想要护着的人去里头摸着黑吃苦,你可明白?”
“往后别院若再有甚要求,你若觉得无法决断,便来与朕通报一声,由朕亲自定夺。切不可再一刀切,将一切要求尽数驳回了。”
杜升低声道:“微臣明白了。”心中却暗自腹诽道,皇上您若早说明白,卑职岂会如此糊涂?
如今宫中内外议论纷纷,人人都在猜测昭美人去别院的真正用意。有人说她为家人分忧,是一心向着吴家的孝女;有人暗讽她插手朝政,牝鸡司晨,有违妇道;更有人言这是皇上要敲打吴家的一步棋。传言虽多,但无人例外地都认定,昭美人自登闻鼓响之后,失了恩宠,恐怕要一生被冷落深宫了。
中秋宴上,在群臣面前,堂堂一妃子竟有冤诉,如此一来,皇上的颜面何存?有哪个男人会不计较面子,容忍自己的女人在满朝文武面前揭自己的短?这么一个不顾君王颜面的女子,皇上岂会容她再享宠爱?
杜升想到这里,瞥了赵煜一眼,心中暗道,皇上显然是个例外。杜升顿了顿,叩首说道:“那卑职这就命人送些蜡烛到别院去,近日天气渐冷,宫中已备下御寒衣物,也一并送去,免得昭美人受凉。”
一旁的方闻见状,也笑着凑近道:“皇上,奴才最近选了些新入宫的小太监在紫宸殿教导,原打算筛选出优者伺候皇上。如今,若您允许,不如择几个忠诚无牵挂的,让他们去别院伺候小主?他们身份清白,日后纵有流言,也能理直气壮地回禀朝上。”
赵煜听罢,轻轻点了点头,“此事就交予你去办吧。”
方闻领命而去,很快挑选了人送往别院安置,做得妥帖周到。回来时,方闻迈着小碎步入内,见赵煜独自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神情若有所思。
方闻心中微微一动,低声唤道:“皇上……”
赵煜回过神来,目光微沉,眉宇间的阴霾未曾消散,缓缓低声道:“方闻,你说朕是不是太心软,对于虞韶也太纵容了,毕竟……”
方闻方才还敢大胆提议,给昭美人别院多派几人去伺候。可如今见皇上这般迟疑不定,方闻心中也不禁暗自叹息,缓缓低下头,不敢出声。昭美人虽得皇上倾心,但毕竟曾在百官面前驳了皇上的面子。赵煜一向高傲,心胸虽宽阔,但心底的那份骄傲,哪怕对虞韶再多宠爱,也难免留下一个解不开的结。
赵煜的目光愈发黯淡,声音低沉道:“毕竟,她到底是骗了朕!她说她心里只有朕,说朕是她唯一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可就这么大的事,她竟敢瞒着朕!她认为,朕不会站在她那一边,便宁愿一个人独自扛着!”
赵煜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楚,声音低哑,透出一丝挣扎:“这是欺君之罪,可朕……朕却不忍心……”
方闻默默听着,不敢打断,他深知皇上平日里威严果断,极少有此低落之时,如今不过是需要一个信赖之人在身旁倾诉心中的愁苦罢了。自己不过是个卑微的内侍,竟能得皇上如此信任,陪伴左右,这已是莫大的荣幸。
皇上究竟是皇上,主仆二人默默看了一会儿雨,赵煜便又恢复那副明君的样子,召见朝中的大人入内议事。
方闻也做好了太监总管的本分,悄然退出紫宸殿,迈着轻缓的步子沿着宫中廊道而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只见手下的小太监急匆匆赶来禀报道:“方公公,不好了!后院的桂花树被这连日的大雨打得枝叶凋零,眼见就要枯死了!”
方闻闻言,不禁一愣,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低声喃喃自语:“不打紧,指不定铁树能开花,老树发新芽呢……”小太监满脸茫然地望着他,一头雾水,只得抱着满腹疑惑,匆匆退下。
方闻有些懊悔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臭嘴,怎么倒像是在说皇上似的!
第66章
“小主,好了。”方葳蕤轻轻退后一步,低声唤道,宝蓝色的长裙层层叠叠,裙摆在虞韶脚下铺展开来,宛若湖面荡起的波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光彩流转,华美的绣纹在衣料上若隐若现,纹饰间镶嵌的宝石仿佛点点星辉,极尽华丽。
钱明如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虞韶和方葳蕤一早便叮嘱过他,让他安心歇着,然而今日他却倔强地撑着床沿,一早就挣扎着起身,到了虞韶身边伺候。
虞韶见他这般,眉头微微一皱,眼中带着些许不赞同,刚想开口劝阻,便见钱明抬起头,眼神满是恳切,眉眼间挤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小主,今日可是您上大朝会的大日子,奴才若是不能亲眼目送小主出门,这心里啊,恐怕会抱憾终身啊!”接着又低声道,“小主若是怜惜奴才,让奴才在一旁捧妆奁,伺候小主准备好,奴才这心里也算是安心了。”
方葳蕤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轻笑一声,微微摇头,显然是对钱明这顽固的小心思早已习以为常。她走上前,拿起托盘中的最后一支凤钗,指尖轻轻拈将凤钗插入虞韶乌黑如云的鬓发之中,轻轻拢了拢,确保那支钗稳稳地别在发间,不多一分,不少一丝。方葳蕤仔细端详了片刻,才满意地往后退了半步,目光柔和望着虞韶倒映在铜镜中的身影。镜中人影如画,鬓发高挽,簪钗叠嵌,当年的小丫头终究是长大了,虽然肩膀尚且单薄,却已经能挑起为家人昭雪的重担。
虞韶住在别院中这十余日,虽说不如原先在宫中生活的精致,但却是这么久以来,难得的心无旁骛的一段时间。
自从钱明“无意”摔伤以来,外面送来的东西便多了起来。一个个粗糙的木盒子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布巾,看着不起眼。可一揭开,盒内却是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馔――甜润的燕窝、细腻的鱼翅羹、香气四溢的参汤,每一样都妥帖周到。虞韶心中有猜测这些来自何人,但朝会当前,只得暂时压抑下那些纷乱的思绪,只默默享用这份心意。
这段日子过去,她的身形稍稍丰盈了一些,原本清瘦的脸庞上添了些许圆润,气色好了许多。今日一袭华服加身,更衬得她威仪非凡。
方葳蕤悄悄瞥了一眼钱明,二人对视一瞬,目光中皆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然而在这兴奋的表层之下,又隐藏着无法掩盖的紧张与不安。今日,便是浔阳一案尘埃落定之日。
方葳蕤轻轻抿唇,将心中五味杂陈的情绪按捺下去,朝虞韶微微一笑,目光中是无尽的信任:“小主,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去宣政殿了。”
钱明一瘸一拐地扶着腰,将虞韶一行人一直送到别院门前,“奴才今日无缘亲见小主在朝堂之上,伸展群臣,为忠臣申冤的英姿,”钱明声音有些哑,似是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便在此恭祝小主,马到成功,顺心如意。”
虞韶微微颔首,环视一眼身旁忠心耿耿的二人,唇角缓缓勾起,带着些许坚毅,带着无声的感激。她深吸一口气,神情更加从容,转身向外走去,步伐不疾不徐,却带着决然的气势,朝着宣政殿的方向大步迈去。她的身影逐渐远去,宝蓝色的诰命服在晨光中微微闪耀着光泽。
和来时一样,杜升依旧领命护送她前往宣政殿。他一手轻轻扶着腰间的长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虞韶身上。她被侍卫簇拥在中心,步履从容、目光坚定,阳光透过层层飞檐洒落,照在她的肩头,映得她的身影愈加端庄决然。
杜升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微微一怔,竟被这女子凛然无畏的气势所震撼。这份在重压之下依旧挺拔从容的风骨,与当日步入别院时那温婉如水的美人截然不同。杜升心中暗自感慨:这样的气度,竟然让他想起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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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朝阳尚未完全升起,宣政殿外的石阶泛着微微的寒光。殿内金柱玉栏高耸入云,两侧垂挂的帷幔纹丝不动,仿佛这大殿的气息亦被清晨的寒意凝结,静默而不可侵犯。
高处的雕花窗棂镂空精美,第一缕晨光从那里洒落,透过镂空的花纹,洒在殿中铺出一条明亮的长道,细小的浮尘在阳光中飘浮而静默着。
百官身着朝服,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两侧,都知道今日有浔阳大案要审,还将太后母家和后宫妃嫔牵涉其中,官员们皆低垂着目光,神情肃穆,年长的老臣双手扶杖,眉目间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威严;年轻的官员则屏息静气,神情严肃中难掩紧张之色,偶尔对视一眼,彼此交换着心中无声的讯息。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清亮的通报声:“皇上驾到!”声音刚落,太监高声传唱,晨钟初响,打破了这压抑的沉寂。片刻后,赵煜身着玄色冕服,踏步走上大殿。袖口与衣襟处暗纹隐现,似有龙影游弋。赵煜神情冷峻,双眸深邃而不露锋芒,虽未多言,但已是气势凌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齐齐俯身叩拜,声音洪亮,仿若山倾海啸,在宣政殿中回荡。
赵煜眉目疏淡,眼底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倦怠。一个时辰前,他还在紫宸殿接见从江南连夜赶来的玄衣卫将领,密报此案最新进展。昨夜几乎未曾合眼。
他的目光淡淡在朝臣们之中转了一圈,吴登满脸写着得意,显然是觉得自己的痕迹打扫得还算干净,胜券在握。这是个蠢的,不足为虑,倒是一旁的百官位次较后的吴二,老神在在,面容淡然,倒是个难缠的。便是吴登的那些烂摊子,也都是他跟在身后收拾。
前列的崔大人双眸灼灼,恨不得现在就拿着笏板上前为枉死的浔阳知府申冤。想起前段时间忽然和虞韶亲密起来的钟夫人,赵煜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这就是虞韶的人了。朝堂斗嘴,崔大人可是一把好手,小狐狸倒是挺聪明。
赵煜端坐于龙椅之上,微微抬手,“众爱卿平身。”他并不多寒暄,直接开口:“请美人虞韶进殿吧。大理寺问询,刑部带证人上殿。”
虞韶站在殿外,微微仰起头,迎着那初升的朝阳,金色的光芒透过空中的薄雾洒在她的面颊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肌肤。初秋的清晨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然而这灿烂的阳光却一瞬间让人仿若回到了暖春。
虞韶难得地好好看了一会儿清晨的朝阳,自从成了皇上的妃嫔,没怀孩子的时候整日因为一些不好言说的原因睡到日上三竿,而如今肚子里有了小家伙,身子倦怠更甚,常常嗜睡无力,似乎日日都在昏沉与困倦中度过。
“哎,就连早上的风儿吹在人面颊上都仿佛要更清新些,今后我一定要早睡早起。”
站在一旁的方葳蕤听到这话,忍不住露出一丝怀疑的表情,眼神在虞韶身上悄悄地扫了一圈儿。她忍住笑意,心中暗暗摇头:小时候就是抱着被子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的小家伙,就凭这几个月在虞韶身边的所见所闻,方葳蕤也知道,长大了的虞韶也对床情有独钟,对她的这一番豪言壮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正说话间,方葳蕤忽然视线一转,神情微微一凝,低声提醒道:“小主您看,那边――好像是慈宁宫的宫人。”她的目光锁定在远处几个匆匆而行的身影上,眉眼间不禁露出一丝忧虑,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今日可是大朝会,那边竟然还派人过来……不会是又想有什么动作吧?”
虞韶微微勾起唇角“毕竟咱们状告的是吴家,太后娘娘担忧娘家的兄弟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太后既然只派了一个二等宫女来暗中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