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葳蕤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抬起头,眼神冷如寒星,直视着吴登,目光沉稳坚定,丝毫不避不让。“既然承恩公如此笃信自己清白,又何必这般失态呢?”她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嘲讽,“真的成不了假的,假的成不了真。您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倒更像是做贼心虚呢。”
“你!放屁!”吴登气得手直哆嗦,完全失去了官员应有的体面,口不择言地大声嚷道:“小爷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我只是气不过看皇上和朝臣们都被你这无耻贱人骗了,耍得团团转!”
方葳蕤微微垂下眼睑,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讥诮,“承恩公若真问心无愧,又何必在这里搬弄是非、辱骂他人?等旧案查完,自然一切水落石出。莫非这是在京城,不是在浔阳,不是你吴家一手遮天的地方,承恩公便怕了?”
她的话字字如刀,直戳吴登的痛处,吴登一时气得脸色青白,舌头打结,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双拳紧握,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却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辩驳,眼底却闪过一瞬的心虚。
赵煜的目光微微一凝,轻轻叩了叩龙椅扶手,似乎在思索什么,而大殿内的气氛却变得更加紧张。
不少臣子也在心中嘀咕,按照吴登的纨绔作派,和当年吴家在江南的权势,若是找个倒霉的替罪羊顶锅,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旧案了,当年身为知府的虞家都无能为力,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官便能够告倒吴家吗?
吴二听了方葳蕤的话,心中也是一惊。浔阳旧案早已尘封多年,当年那个虞知府一家几乎都死绝了,哪里想到今日竟会被人揭开。
吴二默默地扫视了四周的朝臣和皇上的神情,心中权衡着利弊。登闻鼓已然敲响,今日又是在朝堂之上,皇上必然会重视此事,若此刻吴登继续失控下去,反倒容易引起朝臣的怀疑和皇上的不悦,难免授人以柄,反而对吴家不利。思及此,吴二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三弟终究是沉不住气。
他暗自摇头,侧身瞥了一眼吴登,见他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暴起,气得双拳紧握,情绪已经彻底失控。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反倒让在座的朝臣们生出疑虑的目光,有几位眼神中闪过不加掩饰的鄙夷,甚至低声窃窃私语起来。吴二心中苦笑:到底都是吴家人,同气连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弟落入困境而不管。
吴二在整理了一下衣摆,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不卑不亢的笑意,朝着上首的赵煜拱了拱手,朗声道:“启禀皇上,三弟性情直爽,向来直言不讳,此番突然遭到无端诬告,难免心中委屈激动,还请皇上见谅。我吴家行得正,做得直,浔阳一案当年已查得清清楚楚,罪责分明,没有任何疑点。我吴家不惧重提旧案,若是皇上要再查一遍,我们吴家自会坦然面对。”
说到此处,吴二顿了顿,目光转向方葳蕤,声音微微一沉,带着几分疑问和探究:“只是――这位方姑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当年的虞知府申冤,但就微臣所知,当年虞知府入狱后不久便病故狱中,家中也仅余一孤女和女婿。可惜不久后他们二人也先后亡故,虞家几乎无一幸存。”
吴二稍稍垂下眼帘,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继续道:“不知方姑娘与虞知府究竟是何关系?此番出面为虞知府申冤,究竟是真心为逝者昭雪,还是另有所图?醉翁之意不在酒?”
方葳蕤心中一紧,暗暗骂道这吴家果然不是只出吴登那样的蠢货。吴二这一番话字字如钩,句句带刺,表面上看似为吴登开脱,实则分明是在暗暗牵扯,将她今日的举动推向结党营私。
第60章
方葳蕤的手掌紧紧撑在冰冷的地砖上,冰凉的触感从掌心渗入,令她原本因愤怒而激动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目光已然冷静而坚定。她抬起头,稳声答道:“微臣虽不是虞知府的血亲,然当年灾难之中蒙他施以援手,受其大恩,今日敲响登闻鼓,状告承恩公,正是为了还一份清白――”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吴登不耐烦地打断了:“哈!原来如此!受过那罪人的恩德,难怪你今日为了他不惜抛头露面,诬告本官!你这女子,真是冥顽不灵,妄想拿一个死去的罪人来替自己开脱,岂不可笑!”
他话音未落,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女声,“我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查案看的不是证据,而是关系与旧情?若照承恩公的逻辑推断,朝中受过吴家恩情的大小官员无数,若这些人皆为了吴三爷掩盖真相,罔顾事实,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
赵煜的目光朝殿门口望去,搁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关节微微发白。他的视线落在那抹熟悉的身影上,心中骤然泛起波澜。她的身上穿着一袭绣有玉兔望月图案的百褶裙,在大殿的灯火映照下,裙摆闪烁着如星屑般细碎的光芒,熟悉而又灼目。今日清晨,她才曾牵着裙角,在他面前俏皮地转了一圈,语调轻快地问他,“皇上看内务府新送来的衣裳,臣妾穿着好不好看?”
赵煜目光上移,落在她眉间那一点炽烈的红梅花钿上,像一簇燃烧的火焰,夺人目光。那同样是他亲手所绘,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勾勒成形。
侍立在一旁的方闻,纵然跟随赵煜多年,见惯了风风雨雨,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张大了嘴,满脸震惊地望着一步步走入大殿的那道倩影。心中一阵慌乱,却不敢轻举妄动――虞韶本该留在后宫,怎会突然现身前朝,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方葳蕤鸣不平?该不会是为了护着自己身边的女官,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吧?这……虞韶从来谨慎也不像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呀。
“小主,小主!您不能进去呀!”门口的小太监一边拦阻,一边焦急地喊道,“今天是中秋宴,文武百官皆在,您不能闯入前朝呀!”
他尖利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瞬间掀开了女子的身份,如一滴沸水落入滚烫的油锅,朝堂顿时沸腾了起来。
“这是后宫的女眷?怎么竟跑到前朝来了!”一名老臣皱紧眉头,满脸不可置信,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意。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制!贸然闯入前朝,这是何等僭越之举?岂不成了牝鸡司晨!”
“但是,刚才她似乎是为那位敲登闻鼓的女官出声相助……这位小主,和浔阳旧案究竟有何关联?”一名年轻官员低声自语,目光在方葳蕤和女子之间来回徘徊,眼中满是疑惑。
“诸位大人且别急着骂我红颜祸水,”虞韶语气含笑,神态自若地环视大殿,面对那些或惊讶或贬斥的目光,她竟如闲庭信步般,仿佛置身自家后花园,丝毫不受众人非议的影响,显得悠然从容。“方才承恩公质疑方葳蕤为何要为一个早已去世多年的‘罪臣’鸣不平,质问她与虞知府非亲非故的关系。我今日前来,便是为了解答承恩公的疑惑。”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可惜啊,当年虞知府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虞家的大小姐和姑爷也相继遭难,重伤不治,撒手人寰。而那家中仅剩的两个幼小女儿,也被黑了心的下人哄骗着远远卖了出去,流落不知所踪。这般冤屈,真是无巧不成书,比戏台上演的还要更有趣呢。”
吴登愣愣地看着她,眼中不由得露出贪婪的光芒――如此美人,气度非凡,真是世间难寻的绝色。
站在一旁的吴二心中却暗叫不好,强行拉住了已经有些失态的吴登。他按捺住内心的焦躁,试图保持冷静,朝虞韶拱手道:“不知是后宫中哪位小主?只是这是前朝,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更不必含糊其词,含沙射影,口口声声暗示当年是我吴家斩草除根……”
虞韶轻轻一叹,摇了摇头,打断了吴二的质问,语气间带着一丝戏谑,“吴大人,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怎么能叫斩草除根呢?要让您失望了,我虞家尚有余生之人,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话音一转,她的语气陡然一冷,温柔的神态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寒冷如霜的气势。“我本名虞韶,浔阳知府虞江闻乃我亲生外祖父,我母亲是虞知府唯一的独女,未曾出嫁,而是招赘成亲。我便是虞家唯一的血脉,是虞知府在世的最后一个后人。”她一字一句,带着坚定与决绝,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令每个人都不禁屏息凝神。
坐在御座之上的赵煜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握在手中的玉扳指,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紧紧攥住,甚至因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扳指表面隐隐现出一丝裂痕。
方闻心中惶恐,望向赵煜,却见帝王目光中带着掩不住的震惊与痛楚,口中喃喃低语,仿佛说给自己听:“原来她竟一直都知道……而朕,算什么?”
虞韶无视四周的哗然,目光冷冽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虞知府被屈死狱中,满门忠良蒙冤,家破人亡。这笔血海深仇烙在我心中十年有余,从未曾一日忘怀。这样的血脉亲缘,这样的家族深仇,我为虞家敲响登闻鼓,为我的至亲昭雪,为我外祖父的冤案讨回公道,不知在各位大人眼中,可称得上有情有理?”
一句话宛如巨石投入湖面,在大殿中掀起层层涟漪。众臣面面相觑,有些人已露出惊愕之色,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吴二的脸色亦微微发白。
虞韶衣袂飞扬,裙摆潋滟,仿佛蝶翼般轻盈地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后缓缓跪下,恭敬地伏在方葳蕤身边,朝着上首的赵煜深深行礼:“臣妾虞韶,虞江闻之孙,恳请皇上重审旧案,为忠臣昭雪。”
赵煜的指尖微微颤抖,看着虞韶的姿态,他竟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那双坚定如火的眼眸,焕发出前所未见的光芒,仿佛能燃烧一切障碍。
他不禁苦笑,原来,那个他一直以为温柔依赖的女子,从未真正柔弱过,她不过是裹着一层柔软外衣的荆棘,暗藏锋芒,一步步将自己引入这张无形的网中,让他甘愿触碰,甘愿被刺得血流如注。
这桩旧案在她心中究竟埋藏了多久?赵煜的思绪不由得回溯,玉华寺巧合出现的人贩子,――一切原来并非巧合,而是她步步为营的布置。这场棋局,她谋划得深远而缜密,甚至更早,从那个雪夜中瑟瑟发抖的青衣宫女开始,她便在织就一张天罗地网。
赵煜只觉得心中像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冰冷的凉风不断涌入,将他的思绪冻结成冰。他以为自己是掌控一切的君王,却在此刻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切的恩爱与眷恋,不过是她编织的幻象,原来自己才是困在这张网中的可笑猎物。
他想笑,想要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但发现连这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心中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
他看着虞韶,明明理智告诉他,这个女子利用了他的信任,所有旧日的闺房细语,或许只是她复仇路上为了讨好自己这个趁手的工具,不得不虚与委蛇。然而,当他看到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纤弱的身影笼罩在高高的宫殿灯影下,他的心中竟还是本能地涌起了一股深切的怜惜与心疼。
他明明该痛斥她的狡诈,可心底最原始的反应竟然是冲动地想要将她扶起。虞韶的身体从来不好,入秋以来气候渐凉,大殿地砖上的寒意更是侵人骨髓,若她跪得久了,怕是会伤了身子。
然而,这样的念头一旦涌上心头,便如同利刺扎入赵煜的痛处。他的心犹如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冷笑着质问,另一半却在不舍地软化。
“事已至此,重启浔阳旧案。”赵煜的声音在大殿中缓缓回荡,低沉而威严,无人察觉,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这位九五之尊的手指竟然微微发颤,连握着扶手的力道也变得有些不稳。
他的目光落在殿中央那依旧跪着的虞韶身上,那抹身影明明纤细,却如磐石般不曾动摇。他的视线微微暗沉,眼中情绪复杂难明,终于,声音略显沙哑地继续道:“由虞家人将所有证据、证人,提交大理寺帮忙保存保护,一月之后,在大朝会之上,三司列席,朕亲自审理。”
第61章
坐在下首的吴二察觉到朝臣们隐隐投向吴家的疑惑目光,心中一紧,不愿让这种猜忌在殿内继续蔓延,连忙应声道:“皇上英明,微臣自当遵命。”他稍稍顿了顿,仿佛思索片刻,随即补充道,“不过,微臣还有一愚见,这些证据人证交由大理寺封存,自然是妥当至极。然而,昭美人……虽说身为后宫妃嫔,但既然牵涉进浔阳一案中,若继续留在宫中,恐怕难免会让其他娘娘心生不安。微臣斗胆建议,将昭美人暂时安置于别宫,以免扰乱后宫清宁。”
虞韶淡淡抬眼看了吴二一眼,心中冷笑,怎会不知他的用意?不过是怕自己趁机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动摇他对浔阳旧案的决心罢了。
赵煜一向高傲,掌控欲极强,即便与自己情好时日久长,也从不会因区区几句枕边私语而改变对朝局的判断。何况,如今她瞒着他谋划了如此深远的一局棋,赵煜心中向来不能容忍欺骗,而她的隐瞒无疑触及了他最忌讳的底线。他心中多半已是失望至极,剩下的不过是被欺骗的怒火与无尽的烦躁,对自己哪里还有半点信任,更不可能因为她的几句言辞而心软?
虞韶心中一片了然,吴二这般急着将她从赵煜身边隔离开,分明是意识到皇上对吴家的忌惮与对太后的不满已经在心中积蓄至顶点。他们害怕,赵煜并不在乎浔阳案的真假,只是想要找个借口将吴家在江南的势力扫除赶紧,更不敢再让任何可能的威胁存留在赵煜身旁,生怕一个不慎,便会将吴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她也忍不住轻轻苦笑一声。自己精心谋划,步步为营,如今,虽然掀开当年浔阳旧案,为外祖父证明清白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但今日之后,她在赵煜心中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存在?是与吴家和慈宁宫同样的敌对,还是……比之更为痛恨与不可原谅的存在?
虞韶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酸,她忍不住抬头向上,望向高座之上的赵煜。那人曾无数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温柔地回望她的目光,此刻却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坚硬如刀削的下颌线条在灯火下显得冷峻而遥远,带着一种生疏的疏离感。
虞韶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果然,赵煜容不下丝毫的背叛与欺瞒。曾几何时,她是他掌心中的珍珠,被他小心呵护,而如今,她却成了刺痛他心底柔软之处的粗粝沙石,触动即痛,不容久留。
她缓缓垂下眼帘,盯着脚下冰冷的石砖,那地面映出的倒影在火光的跳跃中微微晃动,仿佛她的影子也随之在动荡。她在心中一遍遍默默告诫自己:当初选择步入这场棋局时,就已设想过所有的后果,甚至最坏的结局。如今赵煜并未因她的欺瞒而大发雷霆,亦未失去理智地将她投入大牢,而是冷静地决定重启旧案,给予当年浔阳的冤屈一个昭雪的机会。这已经是帝王的极致仁慈,她又何必再奢望更多?
只是,内心的劝慰难掩心中绵长的疼痛,那痛楚如细丝般缠绕在她的心间,每一根都割出道道血痕,密密麻麻,却无处宣泄。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足够理智,以为只要能为家人洗刷冤屈,便可无惧一切代价。可当她真正面对赵煜那冷然的目光时,才发现,这条复仇之路的代价远比她想象中沉重得多。
上首的赵煜微微垂下头,珠玉串成的冕旒低垂在他额前,垂坠的玉串在灯火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令他的神情难以辨清。大殿之中,众人屏息等待着他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