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拳头后又松开,随后伸手指尖轻触了下少女脖间的粉色带子,祁乾扯了半天虽然没解开,但本该与肌肤严丝合缝的带子松落,露出泛着紫红的掐痕。
“回去后记得上药。”
男人的手指微凉,孟萝时被激得后退了一步,脑中忽然划过容阙别扭的举动,试探性地问道:“容阙说那日我已没了呼吸,是谢大人来得及时才保我一命,不知道大人是如何救的我。”
谢期看着她疏离又警惕的神情,哑然失笑:“你觉得呢。”
孟萝时沉默了片刻,刚醒来的那段时间,容阙总是盯着她的唇和胸口,一副欲说还休尴尬无言的模样,加之她胸前的肋骨还在隐隐泛疼。
“你……”她张了张嘴,“会人工呼吸?”
古代已经有这门技术了?
谢期眼眸弯起,双手负在身后,颇有一种孺子可教的意思,然而出口的话却与之相反:“请恕谢某不明白孟姑娘所说之物。”
孟萝时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总觉得面前的人好似突然生出了几分割裂感。
“夜深风凉,回屋吧。”谢期后退着离开了屋檐笼罩的阴影范围,颀长的身形立在月光内,仿若披了件朦胧而模糊的纱衣。
违和感更明显了,孟萝时盯着他看了很久,鬼使神差地伸手遮住了他鼻子以下的部位,那双微弯的眼睛跟谢期像却又不像。
关于古代的事情,她在谢期面前几乎毫无隐瞒。
若他也跟自己一样在两个世界里来回穿梭……不可能,那又何必装作茫无所知,看她跳梁小丑般的彷徨失措。
“不管如何,多谢大人相救。”她行了个礼后,思索片刻道,“有机会我一定给大人塑金身像放庙里供起来。”
谢期嘴角轻抽了下:“不用,你只要别莫名其妙地发疯就算报恩了。”
孟萝时鼓了下腮,转身踏上台阶进入才秀宫,边小声地嘀嘀咕咕:“这么好的精神状况,怎么能是发疯。”
谢期眼瞧着她的身影在庭灯的光亮中,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眸内的笑意渐渐淡下
,他举起还在微微颤动的手,平静道:“我说了,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原有位置。”
尾指沉默了下,有节奏地敲击了一会儿。
“从一年前孟怀瑜没有如你所说进入东宫开始,此后的一切早就不是你所能掌控,方才你也看见了胥黛主动投入宸王的怀抱,跟着宸王离开宫宴。”
他的语气很慢,似乎在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祁乾未必会像你说的那般心甘情愿迎娶公主,就连黎巧都脱离了原定的轨迹。”
指尖敲打的速度越来越快,隐隐有要抽筋的趋势,谢期用力握拳,刹那间手背青筋暴起。
“做人不要太自信,在我看来我们四个的行事作风半斤八两,你和孟怀瑜既已失败过一次,就不要用失败的经验来干涉我和孟萝时。”
临近秋末,晚风拂过树梢,泛黄的枯叶摇摇晃晃地从枝头落地,混着尘泥堆积在角落里。
谢期仰头瞧了一眼夜空,遮掩着圆月的云层攒聚,只留下微弱的小角散发柔和的光晕,而蹲在左侧一动不动的黑影,失去月光后,被火烛在墙面上拉出长长一条影子。
“我没兴趣跟你在这里玩木头人的游戏。”他说着转身离开才秀宫门口,往东边的小道走。
几乎是下一瞬,黑影出现在他身边:“我瞧你自己跟自己说话,挺乐在其中,就没打扰你。”
谢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见方才的内容,面无表情道:“你没有按计划行事,佣金扣一半。”
褚祈一笑呵呵地嘴角僵住,他两步跑到男人面前:“狗太子活得好好的,皮都没擦破,凭什么扣钱。”
谢期被迫停住步伐:“你不识字?”
“认识啊。”
“嗯。”谢期绕过少年,继续往前走,“信没烧掉的话,再看一遍。”
褚祈一握着腰间的匕首,气得脸都涨红了:“是他先掐孟姐姐的脖子,我只不过想小惩大诫,让他不要总是对孟姐姐动手动脚。”
谢期瞥了他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笔佣金是太子提供,你拿着他的钱还想伤他,这种既要又要的行为,是你们鹿岛的习俗?”
第64章
“你别胡乱造谣。”少年轻哼了声, 不满道,“要不是京州的宅子太贵,我才不帮你们做事。”
谢期漫不经心道:“是你要得太多, 我已经帮你买了四进四出的宅院,你却还想要旁边已经有主的府宅。”
“年纪小, 胃口倒是挺大。”
“那是因为……”话戛然而止,褚祈一张着嘴犹豫了好半晌把后头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闷闷不乐地跟在男人身边, 连气鼓鼓的腮帮子都缩了回去。
谢期对于他吞回去的后半句话,并不感兴趣,他不说,便也不多问,步履缓慢地往东宫的方向走。
期间指尖一直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手腕。
隔日。
天微微亮, 翻起的鱼肚白被弥漫的雾霭遮盖, 空气里混着浓重的雨潮味,只睡了一个时辰的外坊舞姬们或站或坐在内坊院子里。
脱掉宫内统一的白色舞服后, 似百花齐放的群花。
姑姑展开名单册,最中间有一个来自京州教坊的舞姬名字被朱砂划掉, 十七个舞姬除了胥黛昨夜自行离开, 其余的十六人将在今早一个不少的离宫。
包括所有人都认为会留在东宫的孟怀瑜。
“都醒醒神。”姑姑拿起鼓槌敲了两下架起来的鼓,提高音量道, “这七日,辛苦各位起早贪黑地练舞和排演,虽说昨夜依旧有人舞步稀烂,站位凌乱, 但陛下和娘娘宽厚,不追责。”
她说着目光落到了坐在屋檐下的孟怀瑜, 似乎还没睡醒,少女的神色格外疲倦。
“在场的姑娘们都是教坊千挑万选出来的舞姬,若是连舞步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错,我奉劝一句,趁早换个地方混日子……”
姑姑站在台阶上手握册子慷慨陈词,唾沫横飞。
底下被迫听演讲的舞姬们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站着的变成坐着,坐着变成倚靠,而本身就靠着的几个舞姬,在侃侃而谈中安详地闭上了眼。
黎巧靠在孟怀瑜的肩头,颇为无语:“昨夜结束后,公公明明定好了第二日卯时过半,我们便可自行离开。”
“她倒好,非得在寅时末拉我们起来听训,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孟怀瑜垂着眼睫,指尖绕着大腿上的伤口一圈圈地打转,小姑娘临睡前给伤口上了药,一夜过去后,隐隐有些泛痒。
她嗓音轻哑:“宫门已开,若想现在就走她也拦不住。”
黎巧眼睛一亮,蠢蠢欲动道:“那要不……”
“不行。”孟怀瑜轻按了下伤口,疼痛让脑内的倦意消失了大半,她抬眼看向姑姑身侧的三个宫女。
她们的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鼓起的荷包,装着外坊舞姬这七日的工钱。
“再忍忍吧。”孟怀瑜轻叹了口气,“毕竟六十两能买郊外的半个屋子。”
黎巧颓废地躺回她的肩头,掰了掰手指头:“把脑袋拴裤腰带上辛辛苦苦这么多天,结果折算下来,一天连十两都没有,怪不得咱教坊先前参与过宫宴的姐妹都不高兴来。”
“内坊的工钱按月算,且固定不变。”孟怀瑜背靠着椅子,缓慢道,“她们不需要每日演出,也不需要陪聊,一个月不论是否演出,都是固定的工钱,不多亦不少。”
“所以对于我们来说,这的确是一笔非常不公平的买卖。”
黎巧扯了扯唇,一言难尽道:“总让我陪聊的苏二小姐给的都比他们多。”
姑姑还在阔步高谈,且有越来越上头的趋势,底下的舞姬睡得横七竖八。
晨曦透过雾霭笼罩天地,一缕缕金光穿过云层,场面颇为壮观。
“你为何不留在东宫。”黎巧伸手轻轻地碰了下孟怀瑜的小腹,常服不像舞服般束缚着腰身,因而孟萝时吃出来的小肚腩在宽松的襦裙前,不再明显。
孟怀瑜望着不远处的编钟,微弱的阳光下,尘埃围绕着厚重的乐器。
昨夜小姑娘给大腿上故意弄出来的伤口上药时,跟她道了很久的歉,想用腿伤一事来做跳舞糟糕的理由,却没想到大家更关心她的婚事。
嘀嘀咕咕仿若念经般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孟怀瑜忽然想起来这具身体濒临死亡时,她在虚无中见到的小姑娘,清澈明媚和她想象中的一般无二。
“有个小姑娘不想让我做妾。”孟怀瑜眉眼微微弯起,坦然道,“她说与其把赌注压在男人身上,不如压在她身上。”
黎巧“啊”了一声,不明白道:“太子的妾室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妾室能相提并论,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你或许能升妃。”
孟怀瑜温和道:“然后自此在深宫里等着殉葬?”
“啊这……”
“我不是个听话的人,但有一点她没说错。”孟怀瑜抚摸着小腹,语调平稳,“履常蹈故不如离经叛道,所以偶尔听一次话或许没什么不好。”
黎巧听得一知半解:“你口中的这个小姑娘我认识吗?”
孟怀瑜偏头,眸内的笑意很深:“自然。”
“谁,叫什么,家住……”黎巧兴冲冲地凑过来问,然而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堵住,大睁的眸内满是好奇。
孟怀瑜收回手,将指尖沾上的口水擦在她的裙摆上,微笑道:“知道得太多容易被灭口。”
黎巧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强烈的好奇让她的目光变得委屈:“你这跟做到一半穿衣服有什么区别。”
卯时过半后,姑姑终于结束了她的长篇大论,气喘吁吁地喝了一整壶水,又清了清喉咙,翻开名单册:“好了,多的我也不说了,喊到名字的姑娘,上前领取出宫令牌和协助宫宴演出的工钱。”
相比第一日刚到内坊的茫然和新奇,日夜排演睡眠严重不足的舞姬们皆无声地松了口气,拿到东西后,礼貌地跟姑姑行礼。
继而一秒都不多待,直奔门口,急切到仿若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孟怀瑜的名字在最后,轮到她时院内已空空荡荡,姑姑将钱袋递给她,却迟迟没有松手,目光中带着些许古怪。
“太子殿下
竟然会同意你带着腹中的孩子回教坊。”姑姑话语顿了下,“你不会是给殿下使了迷魂汤吧。”
孟怀瑜捏着钱袋的尾部微微用力:“姑姑在宫内几十年,难道还不清楚纳妾的规矩?”
姑姑眉间微蹙:“不过是一张文书,殿下只需一句话,礼部便能连夜送到东宫。”
孟怀瑜瞧着她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转而去拿还放在托盘里的令牌,嗓音温柔:“姑姑不是想同我说这个吧。”
姑姑脸色僵了一瞬,手虚拢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下去。”她挥手将身侧的宫女屏退,本就安静的院子只剩絮絮风声,姑姑犹豫了一阵才道,“你先前说内坊的风水不好,宫宴结束后,我去工部要了图纸,的确有几处地方很奇怪。”
“不过……”她看着少女始终温和的面容没继续往下说,像是在等什么。
孟怀瑜眼尾的笑意勾勒出月牙,善解人意道:“姑姑尽管说,我若能够得上,定帮姑姑解难。”
“倒不是什么难事。”姑姑将钱袋放进她手心,眼睫微垂遮盖了眸内的情绪,语气一改往日,冷声道,“帮我杀一个人。”
“?”孟怀瑜愣了下,“什么。”
“大家都是聪明人,我既能在宫里历阶而上,坐到内坊管事的位置,自然明白孟姑娘口中的风水是何意。”她不紧不慢道,“我可以做推波助澜的那只手,帮姑娘达成你想要的目的。”
孟怀瑜沉默了下,这两日她在身体里见过姑姑许多模样,以为她临时跑路的气急败坏,以为孩子没了后的心如死灰,以及胡说八道忽悠公公转移注意力。
却都没有现在这般……好似蕴着无尽的风暴。
“你想杀谁。”
“关副将。”姑姑一字一句道,“随宁致将军常年镇守边境,前几日护送使团入境,会在京州逗留五日。”
孟怀瑜轻歪了下头,脑中是宫宴跳舞时,一半陌生一半脸熟的武将们,她迅速从其中锁定一张面孔:“他呀。”
姑姑眼眸微眯:“你认识?”
孟怀瑜摇了摇头:“谈不上认识,早些年我爹还在世时,见过几面。”
她顿了下,继而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继兄。”
天色渐渐明亮,太阳从东边升起驱散覆盖天地的雾霭,还未迁移的雀鸟从屋檐落到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叫。
姑姑走到院子中央,望着从御膳房升起的袅袅炊烟,神色黯淡道:“我原本是订了婚的,庚帖都交换好了,却在成亲的前一天被他一封书信,毁了。”
孟怀瑜把银钱以抛物的形式,扔给了等在门口的黎巧,然后搬着椅子坐到姑姑身边,淡定地听她诉说这段陈年旧事。
姑姑原名陈曼婉,母亲改嫁后她跟着继父改姓关,成为关连祥异父异母的姐姐,那年她已有十一岁,人情世故和察言观色都做得很好。
许是爱屋及乌,继父很溺爱她,甚至隐隐超过了关连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