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萝时扯了扯嘴角,轻哼了声:“除了知道弟弟所在之外,我想不到其他任何有用的地方……倒是她的五个丫鬟,我和黎巧惦记了很久。”
谢期微愣:“你想要丫鬟伺候?”
“倒也不是。”孟萝时翻了个身,抓住从被子上滑落的手机道,“就是觉得带出来唰一排很拉风。”
末了,反问道:“你不觉得吗。”
谢期沉默了许久,一时不知该回是还是不是。
长久的安静让孟萝时得到了答案:“懂了,你不觉得。”
谢期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小姑娘的脑回路也很特别:“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没事。”谢期默默地在备忘录里敲下给孟怀瑜安排五个丫鬟的文字,顿了顿,又把五改成了六,比胥黛多一个。
孟萝时絮絮叨叨完,感觉自己神清气爽,含在心中的那股郁闷之气消失,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她从床上坐起来,突如其来道:“我请你吃饭吧,谢医生。”
谢期:“…………”
“行。”不得不承认,经过昨夜那般的闹腾过后,她竟然还有如此精气神,也是一种本事。
谢期合上笔记本,顺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发顶,指尖绕着四五根落发,如步入秋末的枫树,风轻轻一吹,便是一地枯叶。
他看着手心里的发丝,深深地叹气道:“这下是真的要秃了。”
京州,教坊。
自宫宴结束后,孟怀瑜又过上了白日休息晚上跳舞陪聊的日子,期间她不止一次请大夫诊脉,均被告知她没有怀孕,且按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调理得再好也很难有孕。
但只要小姑娘在的时候,她的脉象就会变成孕不足两月。
孟怀瑜将掌心贴上自己的小腹,许是回教坊的这段时间过得实在安逸,小姑娘没有继续胡吃海喝,肚子上的肉消失了大半。
原来所谓的孩子,是她自己。
她忽然想起刚入教坊时,每月来请平安脉的大夫摸着脉象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就差没把唇上的胡须吹掉。
“孟姑娘,你体内毒素积蓄过久,已渗入五脏六腑,太晚了。”老大夫布满皱褶的眸里满是可惜之色,“强弩之末,即便把毒清除,也活不了几年。”
孟怀瑜这会儿刚及笄,经历家破人亡又在外流浪一段时间后,萧条又瘦弱,似布满裂痕的瓷瓶,不用碰就近乎要碎了。
本该充满光亮的眸子盛不进一丝光。
“没关系,给我五年时间就好,不行的话,三年也成。”她说得很慢,嗓音轻轻柔柔,如同那双毫无希望的眼眸。
大夫收回手,看着少女瘦到骨头一块块凸出,短时间的营养不良加上积郁在心底的大悲,让原本乌黑的长发里掺着几根白发。
“唉,我给你开几副药,你先喝一段日子瞧瞧。”大夫把脉枕放进箱子,取出纸笔。
第66章
孟萝时垂着眼眸, 视线内是嫣然色的棉被,正中间用金丝绣着锦鲤戏水,她看了一会儿, 视线挪至桌边的大夫,轻声道:“别告诉教坊的人, 行吗。”
大夫愣住:“可姑娘这身子……”
“您方才说我活不了几年,于教坊来说就代表着我无法长期给教坊赚钱, 他们便不会留我在此。”孟怀瑜嗓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悲怆, “如果再被赶出去,我会死。”
大夫握笔的手颤了下,笔尖滴落的墨晕染,糊了整张药方。
良久后,他深深叹息道:“好, 我会帮姑娘保守这个秘密。”
“谢大夫成全。”孟怀瑜低头, 看向自己瘦骨嶙峋的小臂,上面有几道鞭痕, 红肿消下去后,隐隐泛着黑紫, 瞧着刺眼。
大夫换了张纸重新书写了一份药方, 转头见少女面无表情的模样,惊了下, 劝解道:“其实姑娘的身子若是换个地方养养,或许能多活几年也说不定。”
孟怀瑜把手放进被子里,淡淡道:“不用,没什么意思。”
“姑娘……哎, 罢了。”大夫转回头多写了两张药方,一并放在桌上, 随后背着药箱离开了房间。
孟怀瑜倚靠在床头很久,晦暗无光的眼睛始终盯着被面上的锦鲤图案。
直到门“吱嘎”一声再度被推开。
“快到午膳了,为何不下楼。”男人的嗓音清冷,带着浅浅的温柔。
孟怀瑜轻眨了下眼,抬头望向不知何时已然立在床边的男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弯,里面是水波般荡漾的笑意,好像在很多年前,她见过这双眼睛。
“忘记了。”她扯了扯唇,学着男人的样子竟也露出了一个乖巧又温和的微笑。
谢期垂眸看着笑的难看的少女:“不想笑就别勉强自己。”
孟怀瑜好不容易弯起的嘴角僵住,她伸手按住自己的嘴角往上提了提,连带着眼眸也一道弯起:“这样呢。”
空气安静了很久,谢期闭了闭眼,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少女的头顶,轻轻揉着:“教坊没有规定舞姬需要时时刻刻保持笑容。”
他的手厚实又宽大,能轻而易举地覆住孟怀瑜的头顶,掌心温热有力,她忽然想起已经入土的爹娘,就在不久前她扛着铲子顶着烈日挖了三个大坑,亲手埋下土的爹娘。
以往也喜爱用这种方式来哄她,说着令人安心的话语。
“会讨喜些。”她轻轻地说,“娘说时常笑着的女孩子会更讨喜。”
谢期愣住,瞳内划过愕然,半晌后收回了手:“你……教坊不是青楼,不需要你卖笑。”
孟怀瑜安静地看了他片刻,视线下移停在谢期垂下的手,眸内是微弱的留恋:“我知道的。”
她抬头压了下头顶的发丝,手心染上男人留下的温热,连带着烘暖了她冰凉的手,竟让她感到一丝的恐慌:“大人能够收留怀瑜,是天大的恩情。”
“他们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但怀瑜配不上大人。”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睫颤动着垂了下去,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眸内所有情绪。
谢期正在等她的下半句话,却蓦然发现她藏在被子里的手不知何时解开了衣襟,鹅黄色外衣和里衣随着她的动作下滑,雪白圆润的肩头暴露在空气里。
“怀瑜有件必须做的事情,无法侍奉大人,若如可以,此次之后请大人留怀瑜在教坊一席之地。”她的声音很轻,不带有任何感情。
外衣褪下后,瘦弱的身子更明显了,几乎是皮包裹着骨头。
谢期下意识地想要背过身,却先瞥见了她后背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痕,深浅不一,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很新鲜,像是这几日新添的。
他握住少女继续解小衣的手,嗓音遽然沉下:“谁打的你。”
孟怀瑜扭动了下手腕,男人的掌心温度太高,让她很难受:“没有人打我。”
“骗子。”谢期手劲大了几分,以往一直含着笑意的脸庞此刻冰冷至极,似一头欲出的凶兽,“既没人打你,伤从何而来。”
手腕近乎断裂,孟怀瑜忍不住拧眉:“疼,大人手疼。”
如猫仔般的嘤咛声,猛然惊醒谢期,他松手后甚至还后退了一步,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懊恼:“抱歉。”
孟怀瑜看着手腕上浮现的红痕,沉默了一下,涩声道:“大人是在嫌弃怀瑜的身子?”
谢期神色微凉,复杂
道:“谁教你的这种报恩方式。”
“大家都这样说。”孟怀瑜歪了下脑袋,眼眸透着点点困惑,“我做得不对吗。”
房间持续性安静,透着浅浅的压抑,谢期瞧着她脸上的懵懂茫然,肩膀因害怕而微微发颤,瘦弱得跟异乡人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那只狸奴崽子一样,分明是什么都不懂年纪,为了活下去,努力讨好主人。
“你跟别人也用这种方式报过恩?”
孟怀瑜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刹那间,谢期杀人的心思攀升至顶端,周身的寒气近乎凝为实质。
“家里所有钱全部充公,我没有钱给爹娘还有怀瑕买棺材,就在铺子里求了几日。”她抓着被子往上抬了抬,遮住胸口的位置,语气轻而缓,像是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店铺里的小哥许是瞧我可怜,又或者那几日雨下得很大,便带我回了家。”
话落,孟怀瑜听见指骨咔咔作响的声音,她偏头看向谢期疑惑道:“大人,怎么了。”
“带你回家然后呢。”谢期咬着后槽牙,才能逼自己站在原地,而不是冲出去连人带着棺材铺一把火烧干净。
孟怀瑜抿了抿唇,抱着被子更紧了:“后来我就在他家住了五日,小哥的妻子刚生孩子,受风落了病,我帮忙带了五日孩子。”
谢期呆滞住,好半晌后,古怪道:“只是带孩子?”
“嗯。”孟怀瑜屈起膝盖,将下巴放在其上,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她其实没说全,最初为了能让爹娘和假怀瑕顺利下葬,她怀着等报完恩后再把人杀了的想法,左右恩情两清,人是死是活,不重要。
但到了地方后,瞧见的却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她便把刀又藏了回去。
她幼时带过怀瑕一阵,因而那个只出生了三日的婴孩,她也照顾得很妥善。
小哥为了感激她还免费送了纸钱。
“教坊用不着你报恩。”谢期松下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怒气,食指轻按了下额角,道,“只不过想在这里生存,你必须出去跳舞。”
孟怀瑜应了声:“嬷嬷已经教导过我了,我会乖乖下楼演出。”
谢期看着她后背上的伤口,明白了打人的是谁,唇线绷直了一瞬:“往后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孟怀瑜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垂着眼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知晓自己的性格,即使谢期不动手,将来等她熟悉教坊布局后,也会动手,且他人动手,还不用染血,两全其美。
但爹曾说过男人更喜欢娇弱的小白兔,他们享受那种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掌控权。
“大人为何要帮怀瑜,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谢期松开紧握的拳头,眸内满是不可明辨的复杂神色:“陛下既放你一条生路,说明……哈。”
他忽然打了个哈欠,神色瞬间慌乱:“记得用午膳,我先走了。”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屋里,门被风带起砸在门板上。
孟怀瑜望着摇摇欲坠的门不解地眨了眨眼,良久后,拿出枕头底下的匕首:“好像暂时用不上你。”
自此后,一晃便是两年。
她习惯了教坊的生活,也习惯了跳舞和陪客,就连小姑娘也在害怕和惊奇中学会一支又一支的舞,砸了一个又一个客人的脑袋。
孟怀瑜推开紧闭的窗户,阳光洒进屋内的同时,楼下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也一道挤进狭小的屋子。
“扣扣扣。”门被不重不轻地敲了三下,紧接着是福来的声音,“姑娘,刑部侍郎大人求见。”
孟怀瑜:“进来。”
福来推开门只见少女探出半个身子似乎望着楼下的某样东西,刑部侍郎跟在福来的身后,先是行了个礼。
又将手中提着的东西尽数放在桌上,才道:“殿下嘱咐下官,给姑娘带些糕点,不知姑娘口味,便都买了些,望姑娘不要嫌弃。”
孟怀瑜收回视线,将敞开的窗户掩上,面上尽是笑意:“大人客气了,怀瑜怎会嫌弃。”
她说着转眸看了眼福来:“去楼下帮我买根糖葫芦上来。”
刑部侍郎:“…………”
福来离开后,刑部侍郎不放心地将门打开环顾了圈走廊,确保没人偷听才重新关门。
走到桌边自顾自地倒了杯水,语气严肃了几分:“此次打扰姑娘是为薛才人一事。”
孟怀瑜回到教坊之后风平浪静的都快忘了这件事,她坐到刑部侍郎对面,不疾不徐道:“我查到的所有证据在离宫前,已让人全部移交,你应该知道从头到尾都是薛才人自导自演,与我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她顿了下:“大人来找怀瑜应该是还有别的事情吧。”
刑部侍郎被她的话硬控了两息,良久才点了点头:“的确还有旁的事,但薛才人是导火索,因而有几个问题想问姑娘。”
孟怀瑜瞧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糕点盒子,微笑道:“大人直说。”
刑部侍郎转头瞥了眼房门口,似乎在担忧什么,握着手里的水杯犹豫了好半晌才启唇:“薛才人把那日发疯时所说的言论,跑到陛下面前一模一样地说了一遍。”
第67章
“虽然听起来很荒谬, 但你也知道自古以来,极少有皇帝不迷信。”
孟怀瑜神情自若地打开了一个糕点盒子,糯米的香味不消片刻在房内蔓延开。
“一个疯子的话, 你觉得有几分可信度?”
刑部侍郎不理解她为何如此淡然,火都快烧到眉毛了, 还能面色不改地挑选糕点,语气冷硬了几分:“我是瞧在你父亲的面上才冒险来告知你, 你现在离开京州或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若是真想要我的命,跑可没用。”孟怀瑜瞥了他一眼,眸内仍然是浅浅的笑意,“当年爹和怀瑕远在淮水之东,难道活下来了?”
“孟将军那是因为……”话出口后, 刑部侍郎蓦然发觉自己被激得有些被动, 半张的嘴始终没把后半句说出来,他舔了下唇, 讪讪道,“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