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日?正午时分,当门扉轻启,仿佛清风拂过,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迈过门槛之人,竟是沈悦灵。
这一幕,委实令贼寇们感到很?不习惯。
愣怔后,众人目光在沈悦灵的身上徘徊,始终无法搜寻到那抹红衣,方才后知后觉,临近曲州城,许东升竟不知何时跑得不见踪影。
他这是害怕城中援军抵达,将?其围杀?
坐在凳子上的何卓,探头张望,目光在客栈的每一个角落搜寻,再三确认许东升确实不在此处。
蹭地一下?子,他忽然站起身,破口痛骂,“他娘的,得亏这煞星跑得快,否则这几日?受的窝囊气,非要?连本?带利向他讨回!”
身旁的贼寇瞟了他一眼,很?是不削轻哼了一声,“马后炮,我都替你臊的慌。”
何卓浑身似得了劲,心情极好,头仰得高高,像一只耀武扬威的花孔雀,“你厉害,那煞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反驳他?”
贼寇被嘲讽挖苦,自然不甘心在众人前落了脸面,“我那叫识时务为?俊杰,不像你,脑袋栓裤腰带上。”
“闭嘴!”突然,一道冷凛的声音打破大堂内的喧嚣,周槐冷冷地扫过众人,率先翻身上马,吐出两个字,“进城。”
余下?的路程,出奇地顺利,直至看见曲州城的城墙时,那种恍惚的感觉,周槐仍觉得更加强烈。
以?他对许东升的了解,此人睚呲必报,既然心不甘情不愿送沈悦灵入城,又大费周章拖延返程时间,精心策划多日,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让他们平安返城?
这一路上,他始终保持警惕,亦无数次告诉自己,以?许东升的心机深沉,他根本?拦不住沈悦灵被带走。
然而,真的迈过曲州城门那一刻,周槐始终保持警惕的内心,终于稍有松懈。
街道上的喧嚣,让他短暂忘却了紧张,只是目光掠过熙熙攘攘的行人,看见山脚下?的城主府时,忽然,无声的警钟在脑海中长鸣,刚坠落的心绪,再次悬了起来,不自主地快马加鞭赶去。
众贼寇瞧见周槐的异样,迅速策马追上,“三当家,发生何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众人远远看见城主府时,有了答案。
此刻府中守卫脚步匆匆,神色紧张,四处奔走,仿佛在缉拿什么?重要?目标?
周槐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随手拦下?一名守卫,急切追问着,“发生何事?”
神色慌张的守卫,看见周槐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三当家,您可算回来了。首领刚才遇刺,肩膀被捅了一剑不说,身上好几处挂了彩。虽无性命之忧,但是伤势恐怕不轻啊!”
心底明明有个答案,周槐却仍忍不住问出口,“何人所为?可有看清来者?”
守卫不敢隐瞒,如实作答,“领头的男子身着红衣,模样生得十分俊俏,不过面生的紧,以?往不曾见过此人。”
周槐的嗓音淡淡,“我知道了。”
听?完此话,贼寇们哪还猜不出,周成岸今日所受的伤,全?拜许东升所赐。
这个阴险狡诈的煞星,竟然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对首领动手。
此刻,他们瞅着沈悦灵的眼神,像是看见了瘟疫一般,默默拉开安全?距离,自发禁声。
心底只庆幸着,还好他们没动沈悦灵一根头发,否则,栓在裤腰带上的脑袋,一定?落地!
太可怕了!
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那姘头,就是一疯子!
至于首领被每日?每夜戴绿帽子这茬子事,他们这些小喽,可没这本?事管神仙打架!
周槐的面色再次恢复寡淡,不疾不徐地安排好手底下?人马的去处,方才回首看向沈悦灵,“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沈悦灵闻言,微微一愣,目光不自觉瞅了眼后院。至始至终,她都没见周槐表现?出对周成岸死活的紧张,不免感到奇怪,“你不去看一眼你大哥?”
他的嗓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是陈述着,“守卫不是说他死不了?”
这话?回的,让沈悦灵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声,“可他不是你大哥?”
周槐毫不犹豫转身即走,碎碎念叨,“不过受点皮肉伤,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有什么?好看?”
她愣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最终,只是喃喃地说着,“这话,是挺有道理的。”
沈悦灵对于偌大的城主府并不陌生,前曲州城主陈刺史的嫡女陈令鸢,虽然性子与她并不投缘,但碍于两家关系,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算得上半个手帕交,幼时她常到城主府走动,对城主府的布局,还是颇为?熟悉。
绕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豁然开朗的湖心,是一处精心布置宛若水墨画的水榭,此地依山傍水,几株苍翠的松柏傲然挺立,遮挡了外界的喧嚣与尘埃。
踏入这方僻静雅苑,她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意外与惊喜,空气中的湿度与外界的炎热截然不同,当真是浑然天成的一处避暑胜地。
这一路上,可谓一步一景,真不愧是崇尚奢靡之风的陈刺史亲自督建的府邸,每一次细节都显得恰到好处,自幼被娇养着长大的沈悦灵,亦是来了几分赏景的兴致。
然而,兴致勃勃的她刚迈出两步,一个不留神,踩了块石子猛地踉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槐眼疾手快,以?刀鞘拦住她栽倒的身子骨,“小心些。”
重新站定?的沈悦灵,杏眸带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多谢三当家。”
面前的姑娘,脸上洋溢着淡淡笑意,仿佛晨曦中的曙光,温暖不刺眼,“此地平日?里?鲜有人迹,沈姑娘若是喜欢,就暂且住在这里?可好?”
“能居住于此,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眼瞅着她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惊喜,周槐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扬起了弯弯的弧度,“晚些时候,我会让人安排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供你使?唤,流云水榭四周除了护你周全?的守卫,我并不会对你的行动横加干涉。”
沈悦灵满脸诧异地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她作为?囚犯,本?以?为?会遭受苛责对待,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牢房轮番审问,却没想?到,迎接她的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
这等优待,都让她产生了一丝仿佛真的是来联姻的错觉。
许是周成岸伤重的下?不了床,亦或是琐事缠身,无暇顾及她这位突如其来的‘联姻者’,以?至于早早预备好的那套虚与委蛇的客套话,竟丝毫没用武之地。
她就这般,静静地被晾晒在流云水榭五日?之久,无人问津。
坐在水榭栏杆旁的沈悦灵,手中轻轻攥着几粒鱼食,不时投喂池中悠闲游弋的鱼儿,视线无意识落在一圈圈溅起的涟漪,思?绪纷乱,不知道该如何打听?阿爹的处境。
许东升返回曲州城闹出这么?大的阵仗,险些令周成岸不能人道,这个结果,确实在他预料之外,榻上躺了整整五日,终于缓回一口气,不顾大夫劝阻,毅然起身坐着轮椅,以?手撑颊,翻阅起手下?呈报的卷宗。
第27章
时光如梭,从晨曦初露,忙碌到夜幕降临,几?案上的烛火微光,依旧跳动着,在这寂寥的夜里,默默守候着这份的宁静。
揉了揉疲惫的额角,周成岸仿佛忆起什么,突然问了句,“听?说,老三将沈悦灵带回来了?”
身旁的冯翎递上文书的手一顿,“是,据说?是三当家亲自安排的住所,属下没敢多问,怕僭越了,令三当家不喜。”
闻言,周成岸手中?批阅卷宗的毛笔一顿,彻底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丝好奇,“老三还管一个姑娘住在哪里?委实稀奇。”
冯翎见状,神神秘秘凑近了些,“属下猜,可能因为?沈悦灵是许东升的女人,三当家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把沈悦灵安置在眼皮子底下,好寻时机报仇雪恨。”
周成岸的面色寡淡,嗓音却沉了半分,“有话直说?。”
突然嚎嚎大哭两嗓子的冯翎,只恨不得声泪俱下,“城主?!那许东升就不是个人,心狠手辣,一剑挑断了三当家的右手筋,那可是二?十?多个寒来暑往苦练的刀术,一夕之间,就成了半个废人,这等残忍行径,令人发指,您可要替三当家做主?呀!”
奈何,他这通痛哭流涕演完,周成岸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淡淡陈述着,“是他技不如人,右手废了,不还有左手。”
冯翎猛地一噎,“城主?大人也不关心一下三当家的幼小?心灵?要不,您亲自去慰问下?”
话音刚落,捏在周成岸手心里的卷宗,‘啪’地一下子,被他丢在案上,“我又不是大夫,有伤敷药,没伤练刀。”
冯翎闻言,心底一阵酸楚,城主?这是同三当家置气呢。
他深知这位城主?的性情,还需想个法子,递个台阶让城主?下来,硬着头皮胡诌,“三当家看似一副毫不在意大咧咧的性子,实则特别需要城主?的关怀。”
周成岸突然咧嘴笑了,“呵,老子险些不能人道,也没见他关心我的‘皮肉伤’?”
眼瞅着他竟然笑了,冯翎不禁脊梁骨发麻,如今坐在轮椅上的周成岸,亦是半个‘废人’,不自主?地轻咳一声,这两兄弟的相处模式,着实别扭。
他静静地研磨着浓稠的墨汁,好一会儿,方才试探问着,“其实依属下看,报复许东升,是否可以从沈悦灵下手?”
这个提议,瞬间就被周成岸否决了,“一个被送入曲州城的弃子,能在许东升身上讨着什么便?宜?”顿了顿,他仿佛忆起什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许东升在她身上搜刮了多少?联姻这事,可还有利用?价值?我的手里,不养闲人。”
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翻阅完,夜已深沉,苍穹里辰星点点,今晚如水的月光,显得犹为?静谧。
满脸疲惫,闭目养神的周成岸,倚着轮椅靠背,已是精疲力尽懒得动弹,如玉的脸庞在月色的映照下,宛若水墨画中?精美绝伦的谪仙临尘。
冯翎推着周成岸,漫步在那悠长幽静的廊下。一阵风起,院子里的风势愈烈,透着几?分寒意,穿梭于廊间,发出阵阵低吟。
冯翎紧蹙起眉梢,忧心忡忡看了眼轮椅中?似睡非睡的周成岸,那伤重未愈的身体如何抵得了寒风侵袭,焦急转身,“城主?大人,这里风太大,属下取了斗篷,速速就来。”
半梦半醒的周成岸,呼吸轻柔均匀,就在这份宁静中,缠绵的微风,隐约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味道,紧阖的桃花眼颓然睁开,凝神静心,轻轻翕动的鼻翼,嗅到了泥土翻新的气息。
三更半夜,有谁会在偌大的府中?动土?
他的意识被这股气息牵引,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终于在一处慌败的院落外停了下来。
院中?杂草丛生,行动不便?的他,倚着轮椅,目光却穿透茂密的树丛,远远窥见一抹陌生妖娆的倩影。
藕荷色的襦裙与这荒凉之景显得格格不入,她手中?拿着一把小?锄头,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埋头苦干,不知在挖些什么宝贝?
今夜府中?宴请宾客,人声鼎沸,十?分嘈杂。她刻意挑选这个机会掩盖行踪,根本没觉察到,三更半夜,还会有人‘路过’。
周成岸耐心等待了好一会儿,目光紧锁那‘未知’的宝贝,眼瞅着她即将大功告成,清冷的嗓音,突然响彻在寂寥的夜色中,“你在挖什么?”
心跳漏了一拍的她,穆然回首,那双澄澈的杏眸里瞬间涌现了错愕。
月华初泻,如细丝般轻轻洒落在乌云般的青丝,唯一插在鬓角瓣瓣分明的梅花簪,似在诉说?冬日里的傲骨。
巴掌大的脸,不慎染了点点污泥,但这丝毫未能掩盖住她那盛世容颜,仿佛天地间最精致的雕琢。盈盈秋水间,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蕴藏着道不尽的故事,引人不自主地想要深入探究。
沈悦灵瞧着颓然出现在身后的陌生男子,若说?许东升是灵动狡黠,勾魂摄魄的妖孽。那么面前之人,更像是雪山之巅上孤独生长的雪莲,不染纤尘,遗世独立。苍白?的脸色,柔弱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矜贵,似从未涉足尘世,浑然天成的仙姿玉骨。
纯真无暇的面容里,刻不下岁月的痕迹,在这污浊的尘世间,余留下‘人畜无害’四字,宛若最后的净土。
可惜,年纪轻轻就腿脚不便,确是个可怜人。
恍然回神的周成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波动。他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在一副皮囊前失神,拧眉再次追问,“你在挖什么?”
沈悦灵怔了怔,如实答,“酒。”
这个答案,显然在他预料之外,“那是何物?”
她彻底呆滞,眼前的男子,果然是个不染纤尘的存在,酒都不认识?
难道不止腿有问题,脑子还不太好使?
她抿了抿嘴,试图掩饰内心的波动,“用?来喝的。”
一通鸡同鸭讲,周成岸深知,她误会了问题的意思,唯有耐着性子表达疑问,“你为?何会知道此?地埋了酒?”
沈悦灵尴尬地笑了下,突然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此?物原是陈刺史在嫡女出生时,以三亩田的糯谷酿成三坛子女儿红深埋院中,以待陈小?姐出嫁时取用?。”
周成岸看她一本正经解释酒的来历,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涌起逗弄的心思,“所以,你是在偷?”
此?话一出,沈悦灵的脸上瞬间焦急,生怕引起误会,自己真成了偷窃贼,连忙摇头摆手,彻底急了,“不,不是!我……我只是……”
瞧她那副焦急的模样,周成岸只觉得心底涌起一阵愉悦,“只是什么?要不,升了堂,你去同衙门里的老爷说?道说?道?”
啊?!
那她岂不是要在全曲州城的百姓面前丢大脸?
那沈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沈悦灵想也未想,一股脑地将心底的话全说?了,“只是陈小?姐受了迫害早逝,已经品不到佳酿,我看新入驻的曲州城主?不顺眼,这等深埋十?八年的美酒,还是不要留给他糟蹋了。”
周成岸轻挑眉梢,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你与新城主?有仇?”
她毫不掩饰无尽的恨意,咬牙切齿地说?着,“有!不共戴天!他害了我父亲!”
他点了点头,嗓音淡淡,似乎对她所言,并不感到意外,“都说?周成岸阴狠毒辣,与他有杀父之仇的人确实有点多,多你一个不多。”
沈悦灵看他越发顺眼,像寻了知音,杏眸里满是惊喜与认同,“是吧!真的是觉得你愈发赏心悦目,此?酒三坛,见者有份,送你一坛尝尝?”
污泥沾染在酒坛外,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味,周成岸皱起眉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之感,“脏。”
翩翩公子有洁癖这事儿,她是能够理解的,毕竟闺阁小?姐多半有此?讲究,她向来有应对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