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梵压着眸底的波澜,将她的模样完全纳入自己的视线中。
须臾间仿佛天地无垠,辽阔高远唯有他们二人。天边光影变化,周围景致如画。星月与之相伴,花草点缀旷野。世间万物复苏醒来,与他们同在。
忽然他目光一变,朝方宁玉那边看去。
方宁玉一直在看着这边,隐约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乍然与他的目光对上,不知为何吓了一跳。
不过是一刹那,他目光收回。
那普通的外表,卑躬的姿态,完完全全的宫人模样,与别的太监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让方宁玉以为方才的心惊肉跳之感都是自己的错觉。
“想不到,您对付小动物也有一套。”姜姒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小声嘟哝着。
“宫里除了人,就是野猫,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如何与它们相处。”
“宫里有很多野猫吗?”
“富贵盈余,岂能无猫?”
姜姒一想也是,天底下谁家也没有皇宫里的伙食好,像猫这样的食肉动物会聚齐在宫中也不足为奇。
“它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最穷?”
这个穷,当然是相比慕容梵和方宁玉。
三人之中,她最穷。
“不是。”慕容梵看着她,眼底无风。“你身上的气味,它不喜欢。”
她蓦地想起,昨晚上没有沐浴,她虽然擦拭过,但那种气味应该还有残余。
“都说狗鼻子灵,想不到猫鼻子也灵。”
“你鼻子也灵。”
“……”
方宁玉一直在看他们,越发觉得不安。
“姜姑娘,你行不行?”
“快了,你别急,我很快就好。”姜姒回答着,低着嗓子问慕容梵,“那我现在怎么办?”
慕容梵抚摸了石头两下,这才把它交到她手上。说来更是奇怪,这一次石头不哈她了,乖乖地任由她抱着。
她抱着石头,与方宁玉汇合。
方宁玉皱着眉从她手中把石头接过,隐晦地看了慕容梵一眼。两人走远了一些后,她小声道:“那公公着二等宫人服,应是有些体面的奴才。但是宫里的人心污秽,哪怕是瞧着再面善的人,也不能全然相信。越是手头有些小权利的奴才,越是容易起歪心思。”
“……”
这是什么意思?
她回头望去,已不见慕容梵的身影。
听方宁玉话里的意思,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聪慧无比,一点就通。”方宁玉靠近一些,“那些奴才虽然身体残缺,但亦有人心不死。你日日照镜子,当知自己容貌如何,千万莫招了那些人的眼,引来那些肮脏的觊觎。”
慕容梵觊觎她?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姜姒有些哭笑不得,那个人可是堂堂芳业王啊,哪怕是改头换面,应该不至于就变成了猥琐之人,更不可能对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方宁玉一定是误会了!
但是这误会又不能解释,何况方宁玉也是为她好。
“多谢提醒,我记下了。”
“你记住就好,以后万不能和那些人走近。”
方宁玉点拨了她,便不再说什么。
宫闱之深,龌龊之多,还是少脏了耳朵的好。
一路上她仔细回想自己和慕容梵刚才的事,怎么想也想不出是哪一点让方宁玉觉得慕容梵会觊觎她。但即使慕容梵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她也不想让别人误会他是一个心思龌龊之人。
“刚才那位公公,我瞧着不像是坏人。”
“……”
方宁玉冷淡的目光复杂起来,那个公公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不对,可是那眼神……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后离他远一些。”
“……好。”
这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倒是说到了姜姒的心坎上。她已经完全不敢去猜慕容梵想让她做什么,更不敢挑明。
两人回到住处,方宁玉推门之后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蹲下仔细地观察着入门处的地板。地板上有一层极薄的灰,若不是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
进去之后,姜姒先看了一眼床头的柜子,只见柜子之上有一根极细小的猫毛,如浮尘一般没有变动位置。
与此同时,方宁玉朝她看过来。
她弯了弯眉眼,微微一笑。
方宁玉也笑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来访。
当姜姽的声音传来时,姜姒眼底泛起一抹玩味。
这个女主啊,莫不是来显摆的?
姜姽一进来,那满脸的担忧之色看得姜姒心下直摇头。
已然撕破了脸,何必还要装?
“五妹妹,你今日实在是不该。若是忍忍,再坚持一会,也不至于得一个下等。一旦有三次下等,你就要归家,你真的愿意吗?”
姜姒“嗯”了一声,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姜姽环顾她们的房间,目光落在那四脚炭盆之上。
这样的炭盆每个房间里都有,但是她房间里的炭火此时已熄,所有的用度都要紧着夜里。饶是如此,夜里的炭火也远不如眼前的这个旺。
她按捺着心里的嫉妒,反而越发苦口婆心。“五妹妹,你莫要再任性了,且不说丢脸与否,你真的甘心吗?方姑娘与你同室而居,她可是上等,你得个下等,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方宁玉正在看书,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仿佛视她为空气。她又上前几步,刚好到了圆桌旁,拂了一下自己的袖子。
“五妹妹,你若是不嫌弃,我教你吧。”
“不必了。”姜姒觉得甚是腻烦,实在不想再配合她表演什么好姐姐的戏码。
“五妹妹……”
“四姐姐,我乏了。”
姜姽叹了一口气,看上去又失望又无奈,“既然如此,那你自己私下练一练。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向方姑娘请教。你们一个房间里住着,可不能再一个上等一个下等了,你无论如何惫懒,也该得个中等。”
她一走,姜姒就到了桌边。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方宁玉也过来了。
两人的视线都在一处,那便是圆桌之上的茶具。茶具一看就是方宁玉的东西,白玉般的薄胎茶杯,凑近一看杯沿上有一星点细小的粉末。
“我原本不愿意掺和任何的是非之中,无奈事事不如人愿,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知道你不愿嫁福王世子,更不愿意嫁人,你是不是想着集齐三次下等,到时候顺利归家?”
“这是我的打算。”
方宁玉想了想,道:“有些事,或许并非你我所能掌控。”
姜姒苦笑一声,“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她长吁一口气,问方宁玉,“你为何也会怀疑?”
她深谙姜姽的本性,但方宁玉不应该知道。
方宁玉淡淡地道:“那日在侯府,我看到你换汤了。后来我听人说她起了风疹,我便有所怀疑。”
原来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怀疑是我想害她?”
方宁玉摇了摇头,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当初我三哥去侯府原本是相看她的,她却落了水,而你也在。若是我猜得不错,其中必然有隐情。”
“那你更应该怀疑是我害她?”
“不是你。”方宁玉回答得十分肯定,“你曾当众指责福王世子轻薄于你,并在芳业王询问你时亲口说过不愿嫁福王世子。你若真是攀附权贵之人,行事便不会如此。所以我猜,她想嫁福王世子,不愿与我三哥相看,原本想算计你,不想被你识破。你来了一个将计就计,所以落水的人就成了她。
若是我这次出了事,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做的。一来你与我同住一屋,二来你还有合理的理由,那便是我得了上等,而你是下等,嫉妒二字就是最好的解释。”
不得不说,她猜到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姜姒沉默了。
这一切都是姜姽的算计。
纵然没有一次成功,但却让人如鲠在喉。
“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这就是最为难的地方。”
“那你打算怎么做?”
姜姒望着靠在炭火旁呼呼大睡的那一团橘色,道:“有人跟我说过,主动害人是罪孽,只能顺势而为。”
慕容梵说过的话,她都记得。
她多么希望对方之于她,永远都是亦师亦友,不掺杂任何的算计。她只要想到世上有这么一个人,便觉得温暖。
但是……
或许是她太天真了。
而今她才知道,世间或许根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所有的赠予的后面,或许都早已标清楚了代价,只不过当时不知而已。
那么她的代价,会是什么呢?
……
夜里飘起了雪,雪积一尺有余。
天刚蒙蒙亮,她们被嘈杂之声吵醒。
掀开帘子往外看,尚不能清楚视物,只看到几点火把,隐约还能听到什么“这么冷的天,难怪会冻死人”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起床。
她们穿好了衣服,一起朝着人声最多的地方而去。远远看到不少的人围着,有秀女有宫女还有太监嬷嬷。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死了?”
“那间屋子是不是风水不好,李姑娘夜里发了癔症,开窗把自己冻病了。这张姑娘居然半夜独自出门,还被冻死在这里……”
听到这些议论声,姜姒终于知道死者是谁。
同屋而住的两人,一个冻病了,另一个冻死了。这样的事情说出去,难怪会有人觉得是那间屋子的风水不好。
祥秀苑这样的地方,以前不知住过多少秀女,繁华之下尸骨累累,自然也不知有多少秀女有来无回。
“你们怕是没听说吧,那屋子以前就死过人……我听一个嬷嬷说,先帝时选秀四次,那屋子次次都死人,除了那间屋子,还有一间屋子也邪门……”
那人说这话时,目光看向姜姒和方宁玉。
所以这另一间邪门的屋子,就是她们住的那间。
这时又有不少秀女赶到,其中就有姜姽。姜姽在看到她们之后,眼神明显有一瞬间的变化,一半是不敢置信,一半是失望。
她望过来时,姜姒也看了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冷气中相遇,一个比一个隐晦,却又一个比一个心知肚明。
“这张姑娘是不是中邪了,好端端的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还冻死在外头……”
“肯定是中邪,若不然为何不回屋?为何不喊人?”
众人议论纷纷,直到京武卫的人来办案。
为首的是沈溯,其后跟着好几个人,有两人姜姒都熟悉。一个是她二哥姜烜,另一个就是慕容晟。两人齐齐看向她,在看到她没事之后,似乎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她朝姜烜轻轻点头,暗示自己一切都好。
姜烜甫一听到祥秀苑出了命案时,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他一路胡思乱想,此时看到自己的妹妹毫发无伤,这才彻底放心。
慕容晟一进来,目光就一直在姜姒身上。而有一个人,自他出现后,眼神就没有离开过,从期待到怨恨。
姜姽掐着掌心,执念越发如野草疯长。
当慕容晟不经意接触到她的目光时,骇得不轻。
为了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惊骇,慕容梵没话找话,“姜六郎,你说死者真是中了邪吗?”
“你别离我太近。”姜烜往旁边移了两步,“我家玉哥儿可看着呢。”
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姜姒尽收眼底。
她垂下眼眸,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这里不是荒郊野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人会被活活冻死。此案的疑点也是所有人议论的那两点,一是张姑娘为何半夜出门,二是张姑娘为何直到被冻死都不喊人。
死者很快被抬走,也很快被验了尸。
验尸的结果证明,此事是人为。
张姑娘生前为何独自出门的原因暂时不知,但她之所以没有喊人的原因却很简单,那就是她死前已被人打晕,她的后脑勺处有明显被人敲击过的痕迹。
姜姒依稀记得她的模样,清清秀秀的姑娘,看上去像是很怯懦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是细声细气。
那样一个鲜活的人,哪成想一夜过后,竟成了冰冷的尸体。这锦绣堆之下,到底还会有多少生命被埋葬。
天已亮,却照不亮人心。
出了这样的命案,祥秀苑里人人都有嫌疑。很快所有人被召齐问话,除了秀女们,还有那些宫女太监和嬷嬷。
姜姒朝那些人看去,慕容梵也在其中。他卑微地躬着身体,一如其他人那般。但哪怕如此,他的身量依然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有些人生来不同,哪怕隐入凡尘也能一眼辨之。
沈溯大马金刀地坐着,气势十分吓人,与之前所见判若两人。他开始盘问,问题基本一样,那便是昨晚上干什么,可有人为自己作证。
晚上能干什么呢?
那当然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