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殿下意欲谋害皇上, 赐了黥刑,流放蛮夷。”柳安予亲手解开牢房的锁链,声音淡淡的, 扶着牢门看向她。
芙蓉怔愣片刻, 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不,不是他。”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洇湿衣襟。
芙蓉踉踉跄跄站起,双腿跪得发麻,身上薄薄的纱料再也掩盖不住明显的小腹。
“安乐郡主,奴求求您。”芙蓉泣不成声地跪在安乐郡主面前, 抓住她的裙摆,“秫香馆, 真的与他无关, 是奴,是奴要卖那些东西。”
“不要再说了。”柳安予立即喝止住她,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微用力,眸中情绪复杂, “我已为你写了无罪证词,老鸨强.迫你卖身,与七皇子勾结残害百姓, 明日弃市斩首。此案已经了结, 不要......再继续说了。”芙蓉常年与人打交道, 在京中达官显贵之间虚与委蛇,怎会听不懂柳安予的言下之意。
她哑声片刻, 看向柳安予如霜的眼眸,脸色惨淡, 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已为你联系好百合,她攒够了银两,将你们二人的籍契都赎了回来,出了大理寺,从此就是自由身。”柳安予微微拧眉,“不要再牵连进来。”她言语虽冷却也能品出点暖意,但这点暖意,还不足以让芙蓉的心热起来。
她像被丢弃的孤燕,失去庇护,趋暖向南,一去不可还。
“七殿下,什么时候走?”她张了张口,眼眶湿润,只剩固执的气音。
柳安予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午时,为了避免百姓暴动,从北街绕小路走。”
“奴能去送送他吗?七皇子待奴有恩,奴想送送他。”她卑微地伏在柳安予脚边,泪眼婆娑哀求。
柳安予与李璟对视一瞬,无奈点头。
“正巧我们也要去北街,就捎上你一段路罢。”李璟温声道。
*
正午的太阳毒辣,日光染金层云,空气都渐渐灼热起来。
李玮手戴镣铐,被刺得睁不开眼,静静仰头望着不可视的日头,简陋的囚服沁汗贴在身上,蝉鸣吵得人生厌。
“七殿下!”芙蓉突然从后面叫住他。
李玮身躯一震,惊诧地回眸,看见芙蓉衣着凌乱,跑得气喘吁吁,刚想开口却意识到脸上的墨字,下意识抬手遮挡,镣铐磕碰发出声响。
“别过来!”
旧情难抑。
芙蓉的目光迅速扫过他面上墨色的屈辱印记,刀锋从他娇生惯养的面庞上刻下痕迹,他消减许多,芙蓉也是第一次看清他眼。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心痛到难以言表,热风吹起她脸颊上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她奔向他的路。
“七殿下,您看看奴。”她声音发哑,颤抖着手想去触碰他的伤痕,却又害怕触疼他,悬在半空只顾泣泪。
柳安予和李璟待在不远处看着,目及镣铐,柳安予心尖微颤,想起了慎刑司的顾淮,不忍地别过脸去。李璟与她方向相悖,看着二人分别,心中五味杂陈。
“你来作什么?”李玮恨铁不成钢地掩面训她,“这时候,就不要和我牵连上!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与妻和离,与家反目,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回来,你来送我,除了徒增伤心,还能有什么?”
“殿下不要说气话。”她跪在李玮脚边,含泪摇了摇头,抚上自己的小腹牵出一抹苦涩的笑,“殿下,芙蓉也有孕了。”她还不知百合是假孕。
李玮登时噤了声。
三年前,芙蓉和百合一对姐妹,被人牙子卖到怡红院,那日是他醉了酒,摘了芙蓉第一次挂上的花牌子。
酒醒之后,李玮头痛欲裂,转眼看到吞药自伤的芙蓉,在角落中眸子惊恐地看着他,身上青青紫紫被昨夜醉酒的他折磨得不成样子。
李玮实是无心之举,连忙给她灌水催吐,将那伤人的药丸吐了出来。
也是那一天,他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无奈叹息,说会对她负责。
他赎下了她,在京中买了一处院子养她。
起初芙蓉以为他是为了她的身子,日日如惊弓之鸟。不料李玮根本对她不感兴趣,处处守礼,给她置办一些常用的物什,偶尔给她带点胭脂水粉,此外,并不再来。
后来芙蓉才打听到,他是当朝七皇子,母族显赫,还娶了怀平侯之女做正妻,二人恩爱有加,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而她,只是李玮平顺的一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罢了。
直到李玮起了异心。
他在江州弄出“匪患”的假象,实际是由自己的私兵假扮,寻常手段,自然不足以解决。
二皇子李琰得知匪患,顺水推舟,叫自己的党羽在朝堂上公然支持左相,在皇帝的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需小小的推波助澜,就让皇帝按捺不住心思,动手削去左相臂膀。
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拉拢朝臣。
李玮比李琰先起反心。
他将江州成瘾的毒物掺到烟、酒里,制出劳什子神仙醉、神仙卧,运至京城,也是这个时候,芙蓉主动提出帮忙。
她扮得美艳动人,特地去学了莲鼓舞,次次摔倒,足尖磨血,才将此舞学成。
她像一件价值连城的物品,摆在莲心,台下是如狼似虎的嫖客,为了她白花花的身子。
她扭动腰肢时,那些人在想着怎么让她在身.下扭得更漂亮;她抿唇微笑时,那些人在想怎么将她的漂亮脸蛋儿弄脏;她温声歌唱时,那些人在想怎么让她在床笫之上叫得更加动人。
芙蓉次次想到此处,胃中翻涌都恶心到想吐,李玮送来一颗颗避子的药丸,告诉她。
“撑一撑,撑一撑就好了。”
芙蓉苦笑,她知道李玮对她无情,满心满眼,只是利用。
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爱上他,罪恶的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她用她曾最不耻的方式,灌醉他,占有他。由爱生恨,放出消息,试图用自己毁了他幸福温暖的家。
但她没想到,李玮会让百合去代替她。
却也没关系,毕竟,结果还是一样的。
她柔情似水抚上他的手,如今,他身边只剩她一人不离不弃。
李玮却用力推开她,嫌恶的眼神落在她眼里。
“谁知道那是谁的?!你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人,也配怀上我的子嗣?你那些腌臜手段我早就受够了,滚!你给我滚!恶心!”
第39章 39 冰糖
“恶心!!!”
芙蓉有一瞬恍惚, 他的话化作利箭,字字句句将芙蓉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芙蓉被他推到在地,铁链砸在她腿上, 砸出一条红印, 她却愣住了, 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三年来朝夕相处的人,好像在一瞬间烂成了泥。
她张了张嘴, 喉咙发紧,想说出一些同他一样绝情的话,却发不出声音。
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爱得不彻底,恨得不痛快。
“够了, 该上路了。”旁边的侍卫阻止了这场闹剧,将李玮带离, 牵着他的锁链像是在牵一条丧家之犬, 可芙蓉清楚地知道,她才是被遗弃的那个。
夏日炎炎,日光洒在她身上好似火烧,没有温暖, 只有灼痛。
李璟刚踏出一步,就被柳安予叫住。
“因果自有定论,修常, 别掺和太多。”柳安予垂眸看着指尖, 轻轻掐了一下。
李璟顿住步子, 深深地看了芙蓉一眼,转身轻叹, “走罢。”
*
“二位客官,您的冰糖枇杷饮来喽——”店小二热情洋溢的笑容感染了二人, 李璟端起一碗放在柳安予面前,递了冰勺。
冰勺轻轻舀动,淡淡的清香扑鼻,枇杷新鲜,洗净去皮放入冰糖熬煮,再加入梨子清甜果肉,放凉后加入碎冰。夏日里惟这北街的糖水铺子最为热闹,达官贵人都好来这点上一碗,清凉解暑。
柳安予舀起一勺轻啜,冰冰凉凉的枇杷饮冲散了周身热气,一口下去,柳安予的眸子都亮了亮。
“好喝吗?”李璟忍不住问道。
见柳安予点了点头,李璟不由得勾起唇角。
“难怪这么风靡,确实好喝。”柳安予弯了弯唇角,捏着勺柄,专注着眼前这一碗。
李璟搅动着糖水枇杷饮,眼神飘忽,试探性地开口,“你,跟顾淮吵架了?”
柳安予手上一顿,“不算吵架。”
李璟长舒一口气。
“是他先瞒着我,算我跟他绝交。”
柳安予说话大喘气,嚇得李璟又将心吊到嗓子眼。
“他瞒你?!”李璟疑惑,伸手捡了块糕点放进嘴里。
“他早就想好了,借李琰的刀,杀李玮,从皇上那换得一份信任。如今他擢升为都虞侯,待养好伤,李琰便再不能轻易控制他。我气的,是他帮李淑宜替考。”柳安予舀起一块梨子果肉,顿了顿,塞进嘴里。
李璟蹙眉,眼睛一转点点头附和她,“确实过分。”他如今也得了顾淮几分真学,开始暗戳戳踩顾淮,“荔枝宴上,皇后为他添名,六妹妹来时在众人面前特意提的,那时二人谣言就已经有模有样了。”
“他难道不知你对女官的心思?你考不得,他不安慰你不说,反倒去帮六妹妹,二人一同受罚,这知道的,知道是他欠了人情。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伉俪情深......”
柳安予扔下冰勺,勺柄砸在碗边砸出清脆的撞击声。
李璟登时噤声,知道柳安予这是生气了。
“伉俪情深?”柳安予冷笑一声。
这一碗冰糖枇杷饮怕是过凉,给柳安予的脸色都喝寒了。
“咳咳。”李璟呛了一口,掏出帕子掩唇平复一会儿,转眸开口转了话头,“不说这个,好消息是,琰玮相争,我倒是能坐收渔翁之利。”李璟挑挑眉。
伴君如伴虎,人在朝廷做事,功过皆是结伴而行。朝堂之上,相较于浪费掉一颗棋子的李琰,和受黥刑流放蛮夷的李玮,无功无过的李璟便成了受益最大的人,不求有功,无过便是功。
“也算是开了个好头。”柳安予点点头,心情倒没那么差了,“经此一事,宫闱之中便不再好下手,皇上多疑,我们倒不如把目光放远。”
柳安予微微思忖,“还记得翰林院那些学子吗?”
李璟点点头,“记得。”
“七殿下罚了他们闭门思过,只是装样子,本意是想助长他们气焰,让他们继续和成玉对着干,妄图隔岸观火。可成玉已将案子查明,涉案人员,皆按律处罚,白纸黑字写清,无有一桩冤错,那些学子自然是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柳安予沉吟片刻,“他们大多既无出身又无门第,没了老师依靠,初入官场,便如浪里浮萍,急需一处扎根。”
“若你成全了他们......”柳安予看了他一眼,言语未尽,言下之意却明。
“可他们官阶甚低,就是拉拢过来,哪比得上拉拢一个大臣来得有力?”李璟不甚明白。
他伸手为柳安予添满瓷碗,他们坐的位子靠窗,但好在身处隔间,屋里宽敞,倒也不至于闷热。桌上细心摆着几把折扇,李璟低眉认真听柳安予说,伸手抽出一把折扇展开,轻轻为她扇走炎热。
柳安予拢起鬓边碎发,颇有几分悠闲之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官阶再小,可架不住人多势众。再者,其中才情潋滟之人不在少数,今日弱小,不代表来日也弱小,你想拉拢的重臣,不也是从翰林院一点一点走出去的吗?何苦嫌弃。”
“李琰掌着刑部,李玮掌着内务府,你武斗不过,文还不成吗?笔墨不一定输剑戟,就看你怎么用。”
“言之有理。”李璟惊叹,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如此,不如我就办个学堂!他们刚刚上任,都是些闲职,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中榜登科,此时必定深觉怀才不遇,难施抱负。既是如此,我就给他们找点活干,叫百姓子弟皆可入学读书,既让他们有处使力,又博了一个好名。”
“好提议!”柳安予赞叹一声,思忖片刻又道:“我只添一个。”
“你说。”李璟大手一挥。
“特办一个女学堂,如何?”柳安予眸中希冀。
李璟登时愣住,他想了想,微微蹙眉,“办女学堂,我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你,可这老师......哪里找?”
“若是有翰林院的愿教,那自然好。宫中女官也可借出一些,或者......”柳安予指了指自己,“我去,成不成?”她眨了眨眸子。
第40章 40 平安
“自然成!”李璟合上扇子, 一捶手,“今日回去,我就将折子拟好。递之前我叫人送来给你看一眼, 你觉得可以, 我再往上递。”
“好。”柳安予托腮一笑, 垂眸轻轻搅动已经半化的冰糖枇杷饮。
窗外日光渐歇,染出了淡淡的橘黄色, 映在她的侧脸,投下点点光影斑驳,照得她清浅的琥珀眸透亮,脸上绒毛清晰可见。
两人东扯西扯地闲聊, 一碗冰糖枇杷饮被柳安予喝得干干净净,她咬了咬最后一块枇杷果肉, 开口叫了店小二, “给我再上一份冰糖枇杷饮,带走。”
“哎,好。”店小二立马热情应道。
柳安予放下冰勺,起身捋了捋裙摆的褶皱。
“我送你回去罢!”见柳安予要走, 李璟连忙起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