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劝学(修)
鸟归旧林, 鱼回故渊。
等顾潇潇灰溜溜地从顾府回来,玉珠堂内已经坐满了学生,曾经她专属的位子, 已经被一位面容清秀的青衫女娘占领。
“学也者, 固学一之也。一出焉, 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少, 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柳安予垂眸捧书念着,发丝如墨簪着珠花, 清风过,更显她气质矜贵出尘, 抬眼偶见顾潇潇拎着包袱, 无措地站在门口。
柳安予顿了顿,眉眼疏冷地继续讲着,“学习,就是要专心致志。学一会儿, 停一会儿的人,是市井中人......”
青荷注意到了门口的顾潇潇,眼波流转, 提裙探身走出来, 讶异问道:“小小姐, 您怎么来了?”
顾潇潇敛眸,吞吞吐吐拧着衣角, “我......”不好意思地垂首,本就是她先任性走的, 此刻也不好说再回来。
青荷转了转眸子,像是想明白什么,却也不想轻易放她进来,当日她将自家郡主气得直哭,青荷总得给出口恶气。因而弯唇一笑,话里话外地挤兑道:“呀,小小姐是回来上课的罢!”她佯装讶异,顾潇潇眸子一亮,连忙点头。
“只是不巧,如今玉珠堂内的学生已经招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给你。”她指了指那边窗外的空地,笑道:“若是小小姐不嫌弃,奴婢去屋里给您搬张闲置的书案,放在窗边,人若是好学,在哪儿都是能学到的。”
“我?”顾潇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你让我在窗边听课?!”她顿时耍起小姐脾气,“我表哥是顾淮,屋里那个是我表嫂嫂!诺大一个玉珠堂,就腾不出一个我的位子吗?”
青荷却不吃她这一套,登时拉个脸下来,轻哼一声,“您发脾气可是发错人了!我青荷自幼跟着我家安乐郡主,也向来只认郡主,不认什么旁的哥啊嫂啊的。玉珠堂不是你们顾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界,我们郡主也不是你的老妈子,可以随意作贱使唤!”
她撸起袖子叉腰,管事的架势一下子便起来了,冷笑一声,“这时候知道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了?当初顶嘴跑掉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现在来献什么殷勤?我呸!也就是敬你们顾府一个面子,才在窗前给你个位子,若你蹬鼻子上脸还想耍你的小姐脾气,就回顾府去,莫来玉珠堂碍眼!”
“我家郡主也是家里捧着护着的人儿,窗下求学,刮风下雨未曾废过一日。论身份,论尊卑,你算什么人物?我家郡主学得了,你如何就学不得了?!”她心疼自家郡主,便也不会给顾潇潇什么好脸色,声音一时大了,引得柳安予往这边瞧来。
“青荷。”她轻移莲步,温声叫住她。
顾潇潇本就心情低落,一见柳安予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以为柳安予是来给她撑腰的。
谁知柳安予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她,敛眸转向青荷,“墨没有了,你去帮我取一块,莫在门口和旁人纠缠了。”
旁人?顾潇潇怔愣一瞬,不敢相信这个词是从柳安予嘴里说出来的。
她一个箭步上前拦住柳安予,声音哽咽,“嫂嫂,嫂嫂!我真的知错了呜呜我知错,我回来好好学......”
“顾小姐。”只听她声音冷若冰霜,不容置喙地拂下她的手,看向她的眸子不再温和宽宥,“我要回去,教我的学生了。”
她微微颔首,绕过她走进玉珠堂,青荷冷哼一声,将门“砰”得一声关上。
玉珠堂内,书声朗朗,却不再有她的位子。
“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
顾潇潇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听着这句。
那是柳安予已经教过她的课,《劝学》。
*
京中人尽皆知,玉珠堂有个编外的学生。
顾潇潇沉下心来,每日恬不知耻地躲在窗子下面听课,趴在地上不顾形象,学着柳安予的样子认真记下每日所学所思,跟着玉珠堂内的学生一道听课。
最开始,青荷一发现她就来愤愤关窗,顾潇潇无奈贴墙听课,听一句,记一句,偶有听不清的就画圈标好,等柳安予休息开窗透气时,连忙端着书上前询问。
柳安予神情冷淡,盯了她许久,却还是伸手,善心给她指了位置,染了蔻丹的指尖划过墨迹,最终停在一处,“讲的这里。”
顾潇潇连连道谢,也不再缠她,埋头认真记好。
她低着头,长长的小辫垂下,被她撩到颈后,神情认真,一笔一划记着。
就像,年少时,求知若渴的柳安予。
柳安予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案前,执起书卷微微出神。
“郡主,怎么了?”青荷端过一杯清茶,问道。
她恍若隔世,顿了顿,放下书卷缓言道。
“打明个起,在外面多摆一张书案罢。”
*
天气渐冷,秋风乍起,常将顾潇潇的宣纸吹得到处都是。
她手忙脚乱拿东西压好,一手捋平褶皱,一手执笔写字。
写得正入迷时,书案上被人放了一块镇纸。
她蓦然抬起头,看见柳安予垂着睫羽,抿了抿唇,平声道:“青荷多翻出来一块,你既没有,便借你好了。”她扔下这一句话,眸子不自在地瞥向别处。
顾潇潇心尖微动,错愕之后眸中乍喜,连忙冲着柳安予匆匆离去的背影挥手,“谢谢老师啊——”
“别叫我老师!你才不是我学生!”柳安予蹙眉纠正,连忙关了门。
顾潇潇双手弯起放在嘴边当小喇叭,死乞白赖地笑着回答,“好哒——老师——”
*
转眼到了七月,雨来得仓促,将顾潇潇的书案浇得彻底。她狼狈不堪地收好东西,解下披风包裹住手中的书卷,一手遮着头顶,身子紧贴墙壁躲雨。
玉珠堂内的读书声骤然停了,一把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
她蓦然回眸看去,只见柳安予身长玉立,面容温润清丽,一袭月白对襟长衫衬得她清冷矜贵。
柳安予握着伞,看向这个被雨浇湿的狼狈小女娘,鬓边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向她,清澈而又坚定。
她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正冷得发抖,却将怀中书卷护得很好。
顾潇潇踌躇了一下,张开了口。
柳安予以为她要顺水推舟,求自己放她进玉珠堂,却见小姑娘眨眨眼。
“老师,我有一处,不太懂。”顾潇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着书卷小心翼翼地问道:“过会子您闲了,能不能教教我?”
柳安予一手抓着伞柄,眸中错愕片刻,回神时,另一只手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好,自然好。”她将伞倾向顾潇潇,半个肩膀被打湿洇了一块布料。
“潇潇。”柳安予抬眸,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嗯?!”顾潇潇立马扬起脸,脸庞青涩稚嫩。
柳安予微微勾唇,肩上绸缎似的墨发滑落,缠珠轻摇。
“明天,进学堂来听课罢。”
风渐嚣,一声惊雷从她耳边炸开,顾潇潇瞪大了眸子看她,一阵酸涩从胸腔蔓延,她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连连点头,“好,好!”
*
柳安予在门口挂上了“风调雨顺”的牌子,双手合十祈福。
玉珠堂的第一次大考,柳安予糊名批卷,合分张榜,顾潇潇站在红榜面前从上查到下,终于在倒数第十一的位子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仰头看向第一名,霍清风,特别恣意的一个名字。
霍清风便是那个占了她位子的小女娘,此刻正在柳安予面前取自己的考卷,她佯装无意路过,看见柳安予为她批红写下的一句祝词: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顾潇潇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拄着下巴出神,直到柳安予叫了她的名字。
“啊?!”顾潇潇连忙回应。
“怎么又发呆?学不下去了?”柳安予轻轻瞥了一眼,挑眉道。
“不不不!”顾潇潇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学,我自然学。”
“行了,过来领你的考卷罢。”柳安予也只是逗逗她,抿唇一笑道。
顾潇潇应了一声,心情忐忑地走上前去,接过考卷看都不敢看,折起跑回位置。
柳安予无奈摇摇头,继续叫下一个人。
直到考卷和奖励都分发完毕,柳安予一个个讲着考卷上的题目,顾潇潇这才肯展开试卷,只见上面也批红写了一句:
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她登时眼眶发酸,整理心情后抬眸认真听课。
细雨开昼,登时洒金过窗,玉珠向阳。
*
八月萧关道,竹深树密,蝉鸣处处起。
时有微凉,柳安予穿着雪青色珊瑚绢裙,照常讲着课,讲至兴时,掩唇浅笑,鬓边步摇轻轻晃动,珠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
转身回眸,她却忽地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景蓝色回纹圆领袍,腰系环玉宫绦,鬓边戴花,眸中笑意宛若一汪清水,胳膊慵懒地搭在窗边。
只一眼,柳安予的泪便霎时落了。
第50章 50 清风(修)
“老师, 你怎么哭了?”坐得最近的霍清风率先看到了柳安予脸上的泪珠,轻声问道。
柳安予别过脸仓促擦去脸颊上的泪,“没事, 没事, 我们先讲课。”她转过身拿袖子擦泪, 袖子却越擦越湿。
“对不起。”她匆匆转身,扔下书卷。
胸腔中的酸涩感蔓延, 心跳似乎都变得急速起来,她提着裙摆跑出去,像归心似箭的燕,张开手一瞬间跌进他怀里。
她的哭泣声呜咽如蝇, 断断续续宣泄着委屈,顾淮只笑, 捧起她的脸, 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她的眼睛像流光溢彩的镀金镜,清晰地映着顾淮的身形,只是眨眼间又雾蒙蒙起来,眸中顾淮的身形碎掉, 又扑簌簌化泪掉落,颗颗晶莹像镜子碎片。
“你,你能走动了?”她眼中含着心疼, 颤抖着手抚摸他的眉眼, 感觉不真切似的。
顾淮低头让她摸个够, 笑了笑,“能了。”他牵起她的手, 眸子如化不开的一汪春水,晃了晃她的手, “郡主不是和微臣约好了,白天来教学生,晚上要回去看我。”
不等柳安予说话,他稍稍用力将人拉近怀中,脸埋在她颈窝深嗅,淡淡的荷花香萦绕在鼻尖,语气幽怨。
“郡主失言,从未来看过。”
玉珠堂内悉悉索索,柳安予倏然想起学生,抬眼顺着窗看去,只见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偷笑。她的脸立即羞红起来,顾淮伸手关上窗,窗子“啪嗒”一声落下,两个剪影靠近,玉珠堂内一阵惊呼。
顾淮低头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瓣,柳安予尝到了他舌尖的药香,清淡、又苦涩。
顾淮,我痛苦委屈的时刻,你喝着一碗碗浓黑的汤药,心情也同我一样吗?
她的下颌滴落一颗泪珠,在秋风中转瞬即逝。
顾淮思之如狂,他蹙眉隐忍还想再吻,却被她轻柔的手掌制止,两人唇瓣分离,四目相对,鼻尖轻轻靠着鼻尖。
“郡主~”他声音低哑,手掌搓磨着她的指尖。
“不行,我还得去上课,你乖乖的。”柳安予咬唇垂眸,蜻蜓点水一般印在他唇上,微微一笑,“盖个好猫猫印。”
他忍俊不禁地轻笑,认输般举起手,“好好好。”任由柳安予将他推离,转身回去。
他刚想跟上,却被她喝止,“不行,皇上说了,不许你教。你进来,恐叫人误会。”
顾淮登时如被抛弃的小猫,嘴角弯下去,连鬓边的小花都蔫蔫的,没了气色。
“那好吧,我......”他向后退了一步,唇角苦涩,“我总不会叫你为难。”
柳安予的心脏登时揪起来,她的目光扫在他仍不太利索的步子上,心尖微颤。
“我叫青荷和樱桃给你在外面支个小棚子,你乖乖的啊,就在窗边待着,我上完课就来陪你好不好?”她声音轻柔,像是在哄小孩。
“好!”秋风吹起他的发丝,阳光倾落,将他的发丝染成乍眼的金黄色,整个人灿烂温润,像柳安予腰间那块雕荷白玉。
顾淮坐在窗外看着柳安予认真的眼神、说话时张张合合的唇瓣、清瘦的藕节似的手腕......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一遍遍隔着皮肉,亲吻他胸膛上的“予”字。
他忽然还想写信,即便现在他已经伤好大半,可以来见柳安予。
明明不需要信件聊表心意,但他却始终觉得,书信有着不同于言语的魅力。
墨渗透纸的间隙,将他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记在纸上,多年后回首看来,这一刻心脏清晰的跳动,还是不会一样。
他落笔:
【致予予。】
【八月尽,别离再见,仍念你。】
*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终于,到了大考那天。
黑云压着宫殿的屋脊,空气沉闷,叫人喘不上气。
翰墨堂一众学子早早在宣武门排好了队,李琰绯色袍子穿得板正,瞥见柳安予冷哼一声。
柳安予不管他,掌心微微出汗,紧张地眸子转动,一遍遍查着玉珠堂要上考场的女娘。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五十一呢?第五十一个人去哪儿了?!”柳安予心脏漏了一拍,脑中连忙检索着,声音登时尖锐,“霍清风去哪里了?!”
顾潇潇正紧张地闭眼念叨着,闻言登时睁开眼瞪圆了眼睛,她迅速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果然没看见霍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