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清风是柳安予的得意门生,也是此次考试所有女娘中,最有可能得胜的人。她神情慌乱地在人群中找寻着霍清风的身影,女娘们面面相觑,皆摇了摇头。
“老师!”角落一个小女娘连忙叫她,“我早上看见她,她连早膳都未用完,就被她娘带回去了!”
“她家在哪儿?”柳安予耳畔如有惊雷炸开,连忙问道。
“在东街口,卖饼那家后面!”小女娘忙道。
柳安予咬了咬牙,转头抓住顾潇潇的胳膊,眸中认真,“潇潇!一会儿考试,若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带她们进去,不要等我!”
“好,好!”顾潇潇忙不迭地点头,见柳安予匆匆系好披风跑掉,冲着她的背影着急大喊,“老师——你干什么去——”
“我去带她回来——”她的声音很快便被雨声淹没了。
雨水寒凉刺骨,细细密密的雨幕打湿了她的衣裙,她一路狂奔,脸上的雨痕都没空抹去,扔了一锭银子给车夫,一下子如泥鳅钻进马车里,“师傅,去东街口。”
“哎,好——”车夫戴好蓑衣,连忙驾车,马蹄踏进水洼,溅起污浊的水。
下着雨,商贩们便早早收了摊回去,东街口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拉扯着,便格外明显。
“走,走!”一个老媪恶狠狠地揪住霍清风的胳膊,拖着她往回走。
“娘,娘,您放我回去考试罢。”她无暇顾及脸上混着泪的雨水,苦苦哀求,“我还想考试——”
不知是被她那句话刺激到了,老媪一下子便起了火,一个用力将她拽倒。霍清风长期营养不良,瘦得只剩骨架,柳安予给她做的那身青衫已成她最常穿的衣裳,颜色已经被她洗得发白。
她被老媪推进水洼里,乌糟糟的泥沾染衣衫,雨水哗哗下个不停,像下在霍清风被囚困的一生里,所到之处,满是潮湿泥泞。
“就你?你还回去考试?不过是皇上戏耍你这种小贱蹄子的把戏罢了,若不是为安乐郡主那些个银两,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劳什子玉珠堂?家里的碗没人刷,衣裳也没人洗,你倒想过安顺日子!我告诉你,没门!”老媪狠狠拽起她的衣领,用力地扯着她的头发,感觉要将头皮都被扯了起来。
一大把一大把的乌发被她拽下,头皮登时血肉模糊起来。霍清风的眼前昏暗无光,她看着娘亲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鼻子一酸。泥水灌进口腔,沙砾在舌尖摩擦,泥土的涩感让她忍不住呕吐。
她挣扎地掰着老媪的手指,却无法撼动半分,老媪骂得难听,“你个铁石心肠的小贱蹄子,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娘了?你以为你是什么高门贵女?不过是下贱到泥里的腌臜货!”
“老早我就说了,女儿是个赔钱的!当初就不应该生你,独留你现在来惹我气!”
老媪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高高扬起,狠狠扇着她的巴掌,“你他娘的就跟你爹一样!家里弟弟都吃不上饭了,你就还想着自己?还躲?还躲?家里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想反了天不成?!考试,考试,我让你考!我让你考!”巴掌声此起彼伏,甚至一度盖过了声势浩大的雨声。
霍清风的脚胡乱踢着泥土,挣扎的力气渐渐消失,双目失焦,任由巴掌在脸上作响。恍惚间,她甚至还想让娘亲狠一点,再狠一点,若是真后悔生下她,索性,就还了命去。
“霍清风!”柳安予跳下马车,神色焦急地奔向她,豆大的雨滴打湿她的衣襟。
她甚至来不及披蓑衣,脑子一热上来就推开老媪。
老媪没有防备,被她一屁股推倒在地。
“哎呦,哎呦。”老媪登时装起来,哭喊着拍大腿,“造孽啊,造孽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别怕。”柳安予解下披风将失魂的霍清风裹起来,“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啊!”
霍清风登时泪崩,死死抓着柳安予的衣襟,泪眼婆娑,眸中是强烈的对生的渴求,“老师,老师,带我走——”
柳安予胡乱抹净她的脸,心疼到无以复加,她费力拉过霍清风的胳膊将人抬起,眸如冷箭扫在那老媪身上。
“她是我的学生,你别想动她!”她冷冷呵斥,护着霍清风向后退,“我是当朝郡主,你若敢拦我,我定要你们满门抄斩,绝不姑息!我不管是谁指使你来带走她的,我过后自会清算,但今日,我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老媪登时就急了,跳起来气得直骂,“招娣!招娣!你他娘的敢走就不要回来!”
“爱他娘的谁回来谁就回来!她现在叫霍!清!风!”柳安予气得破口大骂,“是长啸激清风的霍!清!风!”
第51章 51 发热
柳安予顶着瓢泼大雨, 将她塞进马车,她的眸隔着满天雨幕,如蛰伏在暗处的豹, 冷冷地注视着老媪, 直到她也钻进马车。轻飘飘的车帘隔挡住车外的恶意与寒凉, 车内暖炉噼里啪啦地燃着火。
柳安予伸手将霍清风揽在怀里,裹紧披风, 用她并不温暖的体温温暖着她。霍清风登时绷不住了,伏在柳安予怀中嚎啕大哭,柳安予身子僵直一瞬,垂眸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不太会安慰人, 只得一味地顺着霍清风的脊背往下顺气,滚烫的泪水打湿她的肩膀, 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眸中满是心疼。
霍清风哭得肝肠寸断,紧紧攥住柳安予的手。
“没事了,没事了。”柳安予一遍遍重复着,抬眼焦急观察着马车的进度, “过会子就到玉珠堂了,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 起来什么都忘了。”
霍清风呜咽着, 却颤抖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嘴唇苍白发颤,顶着一张满是泥污的脸, 一个劲儿地摇头,“老师, 老师,我要去考试......”
“不成,清风,你现在得好好休息。”柳安予沉眸,伸手将她脸上紧贴的湿发拢到后面,“玉珠堂不止你一个学生,大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你的伤......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歇一歇,没关系的。”
霍清风的手颤抖,说话断断续续,眸子却浸水般澄明,像被瀑布冲刷了千百年温润沉寂的卵石。
“但成绩最好的,是我,不是吗?”她仰起脸,清泪在脸上留下白痕,“只要,胜了赌局,就有出路了。”
“千千万万的女娘,就都有出路了。”她忍不住抽泣,双手紧紧攥着柳安予的衣角,“老师,我要做官,我要出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老师,这不是您教我的吗?就是死,我也不要死在污泥里,我要把血高高溅在永昌的史书上,溅在当权者的脸上!”
她躬下身子,哭得喘不过气来。
马车车轱辘碾过水洼,哗啦一声,溅起高高的泥水水幕。
柳安予轻轻抚摸她湿润的头发,垂首轻言,声音轻若叹息,“去罢。”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柳安予取下束发的发带,青丝一缕一缕扫在薄肩,她抬起霍清风的手,将她手腕处的衣袖都缚好。
披风被她的湿衣洇湿,马车停在了宫门口。
“安乐!”“郡主!”
李璟和顾淮望眼欲穿,连忙撑伞向柳安予跑过去。
大雨倾盆,如鼓点一般打在伞面上,显出不同寻常的急躁感。
李璟站得近些,踏在水洼中溅污了袍角,三步并作两步闪到她面前。
柳安予神色焦急,连忙把霍清风推到李璟伞下,“大殿下,快,先带清风过去!”
李璟深邃的眼眸闪过挣扎,看着柳安予湿漉漉的发丝犹疑,忽然间,一把绘梅花的油纸伞出现在柳安予头顶,顾淮身形颀长,半个肩膀被雨水打湿,瑞凤眼深情如许望着柳安予的侧脸。
他解下厚实的白绒披风,将柳安予湿透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眼中担忧不掩,一根手指勾起她散落在肩头的发束,那是被雨水浇过的,漆如绸缎般的光泽。
柳安予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眨眨眼抖掉睫毛上的蓄水,抬眼与顾淮对视,靠近了些。
雨中同撑一伞,哈气取暖,宛若一对璧人。
李璟的眼忽然被刺痛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喘不过气。他握紧伞柄,后退一步,嘴唇张了张,心底划过一丝落寞,强迫自己别开眼看向霍清风,吐出冷冷的一字,“走。”
他挑了最近的一条路,带着霍清风在雨中一路狂奔,冰冷的雨水扫进伞下,却觉不出半点温度。
“我们还有一个考生!”李璟大喝一声。
孙公公看着即将关闭的殿门蹙眉,却并未出声制止,等到李璟带人跑到门口,殿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柳安予紧随其后,绯红袍子成了昏暗画卷中唯一一抹鲜活的亮色,发丝随风飘散跑乱了风尘,顾淮一边跑,一边为她撑伞,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碎发,顺着脸颊下滑。
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将一腔悲痛倾泻。
“孙公公!”柳安予焦急得一时踉跄,好在顾淮一直紧张注意着,眼疾手快将人捞了起来。
孙公公的拂尘一搭,浑浊的眼球转动,站得笔直,“安乐郡主,已经过了一炷香了。”
霍清风登时心如死灰,腿一软瘫坐在地,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不甘、痛苦,复杂的情绪如吃人的猛兽,将她吞噬。
雨哗哗在下。
“谁说的?!”柳安予的声音高亢,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孙公公,“燃到根才算一炷香。”
孙公公蹙眉看向香炉,上面果然还有一小节短的,登时无话可说。
柳安予提着裙摆,如捍卫国疆的战士站在殿门口,挥挥手,旁边侍卫面面相觑,却还是再次打开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吱嘎一声——
她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向霍清风,声音温润,“别在这就倒下了。”
“清风,去考试罢。”
霍清风伸手擦去脸颊上的泪,踉跄地向前爬,方才吞噬她的猛兽,此刻变成了她,她扶着殿门边站起身,踏出沉重的一步。
漆红的殿门轰然关闭,柳安予登时如失力一般,险些摔倒。
“予予!”顾淮紧张地抱住她,一手捧住她的脸,“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你身上好冷,这块还要考几个时辰,我们先回去。我叫柏青在这候着,一有消息,就快马加鞭回去告诉你。”
“我,我没事。”柳安予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眼前愈发不清晰,手在空中挥了半天,才找到顾淮的胳膊。
顾淮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只觉灼心般滚烫,登时声音失调,“你发热了?!”
李璟猛然抬起头,紧张地踏出一步,却见顾淮一手揽在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油纸伞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顾淮用白绒披风将滚烫的人裹得严严实实,神情紧张转身就要走,却被孙公公拂尘一扫拦住,横眉道:“顾大人,别忘了,郡主和皇上还有赌。”
三十笞杖。
柳安予小声吐气,热得脸颊泛红,手无力地抓紧顾淮的衣襟,气若游丝,“成,成玉,放我下来。”
顾淮听着声音,心碎成几瓣,登时脸色沉下来,眸如浓墨藏着簇簇火苗,“让开。”
“顾大人!”孙公公先前错信小泉子,已然失去皇帝信任,此番好不容易得了次翻身的机会,自然要做得妥帖,此刻眸子阴鸷,挡在顾淮面前不肯让开。
“让开!”顾淮眼里愠色渐浓,声音森然。
阴雨如摧枯拉朽的透明的血,在地上溅出血花。
“郡主还未受刑,皇上已然派了慎刑司的人,在玉珠堂门口候着,你们还不能走......啊!”
顾淮才不听他废话,一脚发狠地将孙公公踢翻,手上稳稳抱住柳安予,李璟一个箭步上前,又补了一脚,撑起伞为柳安予遮雨。
孙公公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侍卫面面相觑,一个是当朝大皇子,一个是新任都虞候,哪个都得罪不起。
便装作眼盲心瞎,在自己的位子上站得笔直。
“我的马车还在东直门口,先回顾府!”李璟语速加快,转头连忙喊道。
柳安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难受地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顾淮。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李璟一边跑,一边焦急地为顾淮怀里的人撑伞,身上被雨浇湿都浑然不觉,满心满眼,只有柳安予。
“玉玉,玉玉......”柳安予红扑扑的脸贴在顾淮的胸膛,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意识混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我在,我在。”顾淮的伤刚好不久,此刻却如忘记了疼痛,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你别睡,千万别睡,快到家了,我们回家!”
红顶马车近在咫尺,李璟先迈出一步撩开帘子,顾淮一躬身钻进去,将柳安予紧紧抱在怀中,手背再次贴上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李璟收了伞钻进去,连忙道:“去顾府!”马车内登时显得拥挤起来,李璟下意识伸手想去试探一下柳安予的温度,却被顾淮的手一挡,抬眸对上他防备的目光。
对了,他的安乐妹妹成亲了。
李璟眸子失色,手指一缩,失魂落魄地收回手,只望着她紧蹙的眉眼,心一揪一揪地说不出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