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尴尬地哑声,苍白地解释着,“我看她难受,一时失礼了......抱歉。”无措地搓了搓手。
马车外雨声渐大,显得车内诡异的宁静。
顾淮垂眸,伸手展开柳安予紧皱的眉心,盯着她眼角的晶莹,喉结缓缓滚动,执起她滚烫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心疼得蓦然落了一颗泪。
那颗晶莹滚到柳安予的手背,又缓缓滑落,在李璟的视线里消失。
第52章 52 误认
“快, 快叫府医!”顾淮双目猩红,稳稳将人抱紧一路小跑到里屋,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上。
府医连忙赶来, 试了试温度, 忙道:“快将郡主的湿衣褪下, 这是浇了太长时间的冷雨,寒气入体, 这才发热。换了干爽衣裳后,多找几床被褥捂着,捂出汗来,冷水浸湿帕子搭在额上, 隔一会儿换一次,直到退热。”
“内服就用葛根汤, 要葛根、麻黄去节, 生姜切片,桂皮......”府医还未说完,便被顾淮一把抓住胳膊,“太麻烦了, 我跟你去抓药,现在就熬!”
他匆匆跑到门口,又转过身匆匆拱手恳求, “大殿下, 劳烦大殿下照顾好家妻, 院内女使,殿下随意调遣, 我很快就回来。”他焦急的神情落在李璟眼里。
顾淮相信李璟的人品,情急之下只得先托付给他。
李璟连忙应下。
女使进屋给柳安予更衣擦身, 李璟局促地别开眼站出去,望着檐下急躁的雨滴,心底情绪复杂。
“殿下,郡主换好衣裳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女使们走出屋子,低眉俯身,李璟眉眼染着焦急,探身进屋。
这处是柳安予与顾淮的婚房,成亲那日的粉红纱幔还未换掉,肩膀误碰,上面挂着的小铃铛就叮叮当当直响,形成一种奇妙的乐音。
床边几案上摆着一盆广兰花,此时已成枯枝,却见那盆土湿润,想来是被人悉心照料过的。
柳安予身上裹着好几床被褥,脸蛋儿通红,朱唇微张,难受地喘气。李璟将帕子浸到冷水中,拧至半干,连忙躬身盖在她滚烫的额上。
“玉玉......玉玉......”她的意识混沌不清,双眼紧闭,无意识地叫着顾淮,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他去给你熬药了。”李璟连忙应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的胳膊塞进被子,却反被她死死拉住。
“好冷......玉玉......”柳安予眉头紧蹙,半张脸躲在被子里,声音打颤,“好冷,玉玉,我好冷。”
李璟望着被她抓住的指节,眸色暗了暗,描摹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倏然半跪在她床前。
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听着窗外雨滴拍打窗棂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郡主,我在。”
柳安予的神情登时柔和下来,侧着身任由李璟把她的胳膊塞到被子里,独留一只纤细的手,攥住他粗壮的指节不肯撒开。
“玉玉......我好想你。”她的手指温热,薄红的唇瓣呢喃着,像一只酣睡的幼兽。
李璟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指,眸光落在她的微微颤抖的睫羽上,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
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啊。
他的鼻尖紧靠着柳安予的指尖,眸子死死盯着她的侧脸,蓦然生出一股悲伤。
“我也想你。”他学着顾淮的语气,声音低哑,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借着顾淮的身份,在她的世界里祈得一丝温暖。
柳安予半睁着眼,她的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只觉得喉咙刺痛,太阳穴像被针扎一般。
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李璟登时慌了神,全身绷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慌张不安。
“......玉玉。”柳安予唇瓣嚅嗫,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停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没看出来......?
“你怎么......不抱抱我?”
柳安予勾着他的手指,难受地哽咽,往日含霜的眸子雾蒙蒙的,泫然欲泣。
“不,不行。”仅存的理智让李璟克制地想要抽回手,他喉结滚动,耳根骤然烧红。
她只是,把我当成了顾淮。
李璟的眸子泛起悲凉,他苦涩地看着两人轻轻牵着的手,明明,你先说的是要嫁给我。
柳安予登时委屈起来,抿着唇啪嗒啪嗒地掉眼泪,“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李璟哪里见过她落泪,手足无措地为她拭去泪珠,连忙哄道:“我的错,我的错!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都碎了。”他心疼地小心翼翼拿帕子搌去她的泪,凑过脸去,任由柳安予摆弄。
她温热的指腹按过他的脸,手指柔软,眨了眨失焦的眸,“你......”倏然看清了什么,瘪了嘴,“你不是玉玉。”泪珠滚到他指尖,似要把他的皮肤灼伤。
李璟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钻过,骤然错愕,唇瓣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为什么?”
柳安予收回手,将自己缩起来,委屈巴巴像是被抛弃了一般,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被子里传出,却似细细密密的针,扎进李璟的心。
“你,你眼下没有痣呜呜......你不是玉玉,我要玉玉,我要玉玉!”
为什么,只要顾淮?
他忍不住抚上自己的脸,好似能触摸到柳安予的余温,满腔热血在这一刻渐渐冷却,然后死寂。
为什么,我不能是顾淮?
明明是宽阔的一间屋子,李璟胸腔却像是压着千斤担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璟“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出手狠厉,眸子森冷,脸颊登时留下红痕。像是警告,也像是提醒自己,不要僭越。
“药来了药来了!”顾淮倏然推开门,护着一盅汤药进来,李璟从凳子上弹开,连忙让了位置,眸子微敛。
顾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将汤药小心放在几案,眸中担忧,伸手试了试她的温度。
“玉玉。”柳安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哽咽着说话,“玉玉,我头好痛......玉玉。”
顾淮将她额上已经温热的帕子取下,浸在水盆里重新换了一块冷帕子,拧至半干,再折好放上去。
“我在,我在,予予。”顾淮温声哄着她,将汤药倒在小碗里,用汤匙舀起,放在唇边轻轻吹凉,“我们喝药,喝完药就好了,啊。”
柳安予十分抗拒,苦涩的药刚触碰到她的唇瓣,就被她推开。
“不要,不要,我要玉玉!”
“玉玉在,玉玉在呢!”顾淮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声音低哑,充满着无尽的温柔与心疼。
柳安予的指腹摩挲过他眼下的褐色小痣,泪水滑落,滴到衣襟。
两人滚热的呼吸缠绵,她捧着他的脸,艰难地仰起头,轻轻啜吻他的脸,他的眼下小痣,吻去他心疼的泪。
李璟站在最后面,清晰地看见柳安予柔软的唇瓣印在顾淮的脸上,唇角泛起一抹苦涩。
顾淮的手垫在她的后脑处,托着她,教她省一点力,伸手端起汤药灌了一口,低头亲吻,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唇齿,苦涩的汤药在舌尖缠绵,偶有一丝顺着唇角溢出。
李璟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眼被这一幕刺痛,失魂落魄地踉跄着后退几步,连忙转身推门离开。
他的泪水比屋外的雨寒凉,滑落到下颌,再落到地上,出了门时眼中已经再无情绪。
他将自己的伞留在顾府,任由雨水拍打脸颊,像是在忍受上天的惩罚。
他是一把已经锈蚀的刀,被人遗忘,被人遗弃,独自在冰冷的雨中消磨时光。
李璟艰难地抬起头,睁开眼,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淌进滚热的胸膛。
绝望如潮水将他吞噬,灵魂刹那间被撕成碎片,他深深呼吸着空气,内心海浪拍岸,窒息感席卷而来。
脸颊火辣辣地痛,却不如心痛。
突然,他像被什么绊倒,身子骤然失力,巨大的疼痛感直冲大脑,粗糙的地面磨破他的袍子,污浊的雨水溅起,噼里啪啦的断裂声在他耳边炸开。
李璟登时慌乱,他的手串再次断开,珠子噼里啪啦地四处乱跳,和紧敲地面的雨水声混在一下,像是断在他心里。
“不要,不要!”李璟忍痛爬起来,跪在地上狼狈地捡起乱跳的珠子,眸子惊慌失措。
红的那颗,红的那颗去哪里了?!雨水在他睫毛蓄积,眨眼便模糊了他的视线,柳安予送给他的那颗紫金砂串珠在水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李璟咬着牙,泪水不知何时变得和雨一样汹涌,大颗大颗地滑落,混着雨珠落到地面,泛起点点涟漪。
污浊的水洼像面镜子,将他破碎狼狈的样子映照出来,他愣了许久,才捂着脸跪地恸哭。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就差一步了!”李璟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的控诉声从指缝间泻出,“明明就快成亲了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我?”
断裂的不只是那串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的手串,那是他母亲的遗物,还有他的安乐妹妹予他的唯一一点念想。
被他遗落的紫金砂串珠丹红如血,在溅落的水花中渐渐被泥污吞噬。
一只崭新的箭头扎住一抹残破旌旗,满面血污的头颅从层叠的盔甲中挣扎抬起,硝烟滚滚,骨渣发灰。
远在蛮夷之地,一个面目狰狞的极罪之人从尸骸中爬出,脸上是青墨色的刺青。
第53章 53 出征
蛮夷发动叛乱。
皇帝意欲请燕王出征, 不成想,圣旨到燕王府时,燕王已死。
柳安予刚退热, 尚在病中, 身着缌麻服跪在最前面, 面色惨白如纸。寂寥的秋吹动落叶,孤零零地将尘土吹到柳安予的面前, 前来吊唁的人无数,燕王妃伏在灵棺上恸哭。
孙公公擎着拿一卷圣旨,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孙公公打道回了罢, 家父,已去往生之地。”柳安予顿了顿, 眸冷如霜, 她自小不在燕王府长大,对燕王其实没亲近多少。
但她也知道,她乃燕王独女,若非因着韩守谦那句“煞气缠身”, 燕王也不会舍得将她送到长公主身边养。
十几年来,绫罗绸缎、玉器珠宝,除了人不在, 燕王能给的, 都给了, 可谓是极尽宠爱。
柳安予望着冰冷的灵棺,看着棺中那人苍老陌生的脸, 蓦然生出些惆怅。
燕王妃哭到脱力,被人扶着从灵棺前下来, 她的眼角已经爬上细纹,眼睛不再透亮,清浅的琥珀色却与柳安予如出一辙。
她的眸子恍惚间落在柳安予身上,转眼又攒了泪珠。
“安乐,我的安乐。”她轻轻捧起柳安予的脸,凝眸落泪。
柳安予的身子僵直一瞬,不太适应地躲了一下,却还是克制住心底的异样,任由燕王妃望着她哭泣。
燕王妃像是感受到了柳安予的躲避,手指僵在半空,瑟缩地收了回去。
她苦笑着,“你,还怨我们吗?”
“不是的。”柳安予怔愣住,顿了顿,敛眸,“我只是......不太亲人。”
燕王妃掩帕泣泪,“你自小不在我们身边长大,除了过年过节能看见你回来一趟尽孝,娘也没有机会能多看看你。本是,本是要在你十二三岁时,将你接回。不料你爹爹出征打仗,诺大的燕王府独娘一人撑着,娘不好再带你,便一时搁置。”
她牵起柳安予僵硬的手,思及燕王,便哭得更凶,“谁料你爹爹得胜归来,身负重伤,落下隐疾。长公主将你视若己出,娘几次前去,都未能将你带走。安乐......不要怪爹娘。”
柳安予心里微微触动,掌心忽然被一块硬物硌住,她不动声色地抬眸,与燕王妃对视。
只见燕王妃怜惜的目光扫向她的脸颊,轻声道:“爹娘,除了王府家产,没什么能再留给你的了。你爹爹一死,皇帝便不会再顾及你的郡主身份,日后行事,要谨小慎微。”
她倏然起身,哭得情不自抑,靠在婢女身上离去。
柳安予握住掌心的硬物,骤然失神。
“郡主。”顾淮眸中透着担忧,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神智唤回来。
“嗯?”柳安予恍然回神,敛了敛眸,回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没事。”顾淮不说什么,只是紧紧牵住她的手,柳安予登时懂了他的意思,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没事的,我没事。”
两人一瞬缄默,十指默默相扣,掌纹紧贴将余温传递。
二人一齐跪在燕王的灵棺前。
李璟到时,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
他敛神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脱袍上前,拜了拜,又上了柱香。
经过柳安予时,倏然被她拽住袍角。
“安乐?”李璟眸中诧异。
“大殿下,您的帕子掉了。”柳安予温声道,却将一方李璟从未见过的帕子塞到他掌中,眸中情绪复杂。
李璟握了握,握出一个硬块,只诧异片刻,便从善如流地将帕子塞到自己袖中,礼貌笑笑,“多谢郡主。”转而潇洒走掉。
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叫燕王的尸首去领兵打仗,孙公公只得咽下话,自请回去复命。
朝堂上的局势登时焦灼。
赌局的成绩还未出,李琰暂还管着翰墨馆,皇子之中,便只剩李璟无所事事。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李璟敛神站在其中无所适从,他忽然抬头,正巧迎上了皇帝的目光。
“父皇。”李璟迈出一步,头上双蛟银龙发冠发亮,拱手齐眉,不等皇帝问他,他便先请命说了出来,“父皇,儿臣去罢。”
他一直都知道柳安予想要什么。
在三个皇子的争夺中,李琰一直是最占优势的人,学堂本是李璟的主意,却因避嫌,又添到李琰的功绩中。柳安予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李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