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打架之事阿耶都不怪她,便有些得意忘形,一本正经地指指点点,“阿耶,你念得不对。”
她小手举起字条,边踱步边摇头晃脑的读,这是跟隔壁坊教书的李秀才学的。苏达觉得读书人就该有点读书人的样子,先不管她读的如何,就是这番姿态摆出,别人就知道她苏达一定是认真读过书的!
现在想想,原来她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虚荣的种子埋在心底了。
“牛婶~我和牛牛出去打架了,不要担心,很快就回。”
稚嫩软糯的嗓音听在苏父手中犹如地府恶鬼索命的呢喃,他就不明白了,他一个堂堂状元郎的女儿,怎么做到十九个字只会写个牛,唯一一个牛字还的是半猜半想的琢磨出来的。
统共就四笔的字,撇歪横抖,只有一个竖稍微有点那意思,整个牛字画得像把伞。
“你!从今天开始不许出门,什么时候把这几个字写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说。”
自那以后,苏达在书写上的课业就越发繁重,最初那几年仍旧歪歪扭扭,都说任何事情都禁不住岁月的锤炼,她现在也可以写出一手人人称赞的好字了。
难抵岁月悠长,曾经要踩着杌子才能爬上的玫瑰椅,如今已经坐着一个面容俊秀,眉飞入鬓,琥珀色的眸子中闪着细碎烛光,颇显出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
她视线一路向下,便被整本书挡住了继续的探究。
垂散的细软发丝落入竹夫人的孔洞中,她浑不在意,依旧盯着看向书案方向。
不知是看人还是旧时的梦。
“啪”地一声,金属坠地的清脆声响。
惊扰了一帘清梦。
“娘子,这是什么东西?”
筋骨分明的大掌上,一块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圆牌落入苏达眼中。
她脑中暗暗思索,恍然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前些日子在家里拾到的。就门板坏了那几日。”
说到门板坏了,苏时清轻咳一声,扭了扭肩背。
他从醒了之后,没少被苏达拿这件事点他。说苏家因为他拆了门板和半面墙,家里就这么空着门庭半月之久,实在不好看,现在只要一提门板他就浑身不自在。
“这个东西像是个什么印信。”
苏时清的指尖沿着弧形边缘轻划,指甲嵌入刻着不明花纹的缝隙中。
“不清楚,那阵子咱们家四敞大开的,估计不少贼人来光顾过,要不是家徒四壁,实在偷无可偷,拿无可拿。估摸着得天天得去报官。”
得,又绕回来了。
这个话题,苏时清真的怕了。
这个时候想让话题终止,就只能顺着她的意,说说如何赚钱奔上好日子。
“娘子,你放心,或许咱们这次就能摸清赚钱的门道,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嘴中虽是这么说,但是他心里真的没底。毕竟卖旧书只是他当时未进苏达房间胡乱揪住的一个由头。
手中继续摩挲铜色令牌,如今看来,持有令牌的人一定和他有关,线索断在这里。为何就没有后续了呢?
苏达小心地将染着光晕的发丝从竹夫人中挑出,“你这话我可记住了,可不能诓骗我。”
她把竹夫人搁在一旁,顺着躺下。又偏头朝桌案处瞧了一眼,催促道,“快睡吧,明日要早起。”
不过几息之间,床边便没了动静。
苏时清盯着手中令牌半响,其实他没有那么想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只是不希望有一日会被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搅了他现如今的安宁。
铜色令牌终是被随意扔进幽暗的案屉中,被推进不见天光的暗处,只盼着朽烂此中。
批注着红色歪扭小字的《千字文》被阖上放回原处。苏时清端起烛台往床榻边走。
踏着昏暗的烛光走到铺着衾褥的地上,烛台搁置在一旁香几上。
烛火摇曳间,床边骤然亮了几分。
地上忙碌的人影倒映在床上眉眼轻阖,呼吸平稳的女子身上。
一时间,光影交错,明明灭灭间。
忙碌的人影转身望向床上,白皙的小脸紧贴竹夫人,印上一圈圈红痕也浑然不觉,不得不承认,苏达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但这漂亮和平日的肆意、鲜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她现在这样安静的模样,让苏时清有种想把她弄醒的恶趣味,于是手径直伸到烛台边,骨节修长的手指置于飘忽摇曳的橙黄火焰上,只是一瞬,灼热炙烤下的冷白皮肤便泛起红。
他“哎呦”一声,把手“噌”地收回。
苏达迷蒙地睁眼,就看见苏时清一手捏着耳朵,另一手高举在下颌处。腮帮子正一鼓一鼓地对着手指猛吹气。
她把竹夫人滚到床里侧,自己则挪过身子到床沿。抓起苏时清的手,才看清楚发生了何事。薄浅的皮肤上依旧红红的,在食指指腹的正中间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透明水泡赫然而立。
苏达刚刚睡醒的迷糊此刻也都转化为慌乱下口不择言的指责,“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被烫到。”
苏时清痛得直抽气,他眼底泛红,脸上挂着委屈,看着苏达握着他的手温声细语,“好疼,都怪我,把娘子吵醒了。”
西厢内传来淡淡的交谈声,听不真切。却让苏达压低了声音,“就说咱们家隔音太差,屋里说点什么都能听见。以后必须得注意!”
西厢内。
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虫鸣蝉叫声,和偶尔的人声有些失眠。
朝颜:“娘子和姑爷的感情真好。”
暮色:“不该听的不要听。”
朝颜:“切。”
一时间交谈不欢而散,朝颜转身不在理扫兴的暮色,合了眼。
东内室的苏父,瞪着眼睛望着床幔上的花纹许久,直到眼睛酸痛,眼角泛泪,才眨了两下,然后继续瞪着。
哎,今夜难眠啊。
第36章 朝颜暮色“娘子,我是暮色。”……
清晨的第一缕华光穿透纱窗给地面烙上四格花白的光影,格窗之外却没那么好运,仍旧是暗色一片。几缕光晕极力逃出四方格子,想要以微薄之力点亮整个屋子,可混入之后,是被昏暗吞噬的命运。
直到晨钟声起,苏达被吵得扯起被踹到脚边的衾被,从头到脚牢牢裹住,企图以此来阻隔那每天按时响彻在整个长安城上空的晨起之钟。
可盘旋萦绕的钟声好像敲在人的耳膜旁,即使她将衾被包住脑袋,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声响依旧不断,余音绕梁,令人崩溃。
她猛地直起身子,掀开头上衾被,不悦地睁开眼,眼皮酸涩,室内光线昏暗,但仍旧能看清楚自己的床前站了个人。
背着光,能看出大致轮廓,身长鹤立只着里衣,只有发丝染光,看起来衣冠不整。
还在发懵的脑子瞬间惊醒,杏眼不自觉的瞪大了几分,微张的嘴巴张得越开,喉头抖动,比钟声还洪亮的尖叫马上就要冲破喉咙。
还好面前人手疾眼快,抬手直接封住那张仿佛能吞拳头的圆润檀口。
被倏然间制住的苏达拼了命地挣扎,手脚并用猛攻面前人的下半身。
苏时清也没想到苏达竟然如此无理取闹,如今家里多了两个外人,他不过是想提醒她门外有人。可苏达就像是见鬼了一样,闭着眼一顿拳打脚踢,根本钳制不住。
没有办法,他只得伸出一腿压住苏达双腿,反腿一勾将双腿牢牢压坐在自己的腿窝内,一手干脆把她扯掉一半的衾被抓紧,沿着她的细腰一圈一圈的网上缠,到达胸口处,还余下多半衾被,被他兜头套下,自己也干脆钻进钻进其中。
与捂着苏达嘴巴的手隔了仅仅半截指骨的距离,轻声吐气,“是我。”
黑暗中的除了眼睛外的其他感官都分外清晰。
言毕,就感到手上柔软轻蹭,湿热的气息喷到掌心,憋闷的声音伴着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开来。
苏时清好像没听清她说什么,故意顿了半响,直到手上传来一阵濡湿和刺痛,他才缓缓松了手。
“娘子,好疼。”
苏达可没给他好脸色,“活该,谁让你捂着我嘴不撒手。”苏达斜睨他一眼,“咬你还算轻的。没事做什么站人床头。”
两人自认为没大动静的交锋,殊不知早就惊动站在门外等了许久的朝颜和暮色。无论是屋内床榻的吱呦摇晃声还是两人的闷声低吟,听得二人面红耳赤,不自觉离房门远了两步。
直到没有动静,暮色才和朝颜对视一眼,上前皓腕轻摇,叩叩门,“娘子、姑爷,起身了吗?”
“进来吧。”
得到准许,两人这才一前一后入内。
朝颜双手端着装满清水的铜盆,见娘子和姑爷都在床前。想到刚刚那番脸红耳热的动静,脸上不自觉挂了笑,果然是新婚夫妻,见不得一点节制。
“娘子,净面。”说着端着铜盆便站在娘子面前,等她动作。
可娘子看看她,又瞅瞅她身后的暮色,手上却没动。
静谧的空气仿佛在悄悄凝结,惯会看人眼色的朝颜,难免不多想。
难不成是想要暮色伺候?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吗?还没等她自省完,眼看娘子又看向了姑爷,面上透着尴尬,迟迟不肯动手。
朝颜看着娘子也十分心慌,她和暮色是罪臣之女,籍没为奴婢,一个即将送去教坊司学习歌舞,一个送去司农寺侍农。
大晟奴婢,是人非人,是畜非畜。
她和姐姐心已麻木,不论官奴私奴,都是最下等的存在,再无翻身可能。可从昨日一进小院之后,再到把她们搁置西厢。她两受宠若惊,还以为是家主想将两人收房,才会有如此待遇。
可苏御史只是看了两人一眼,说了两句规矩,就背手离开。
很是和气。
当时两人就想,若能长久在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安身之所。
她瞥一眼手持巾帕恭敬立在一旁暮色,才堪堪稳下心神。
铜盆和满盆清水的重量压得她手腕发酸,娘子躲避的目光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手不自觉轻轻颤抖,铜盆中的水面漾起清波,她大着胆子希望娘子能接下她的侍奉。
手上顶着重量,又颤颤巍巍抬高一分,“娘子,水温刚好,”
细腻柔嫩的肌肤入水,她心中才放下压得人要背过气去的大石。
等娘子洗完,她端着铜盆后退一步,给暮色让位置。
暮色双手递上纯白巾帕,娘子却一手轻巧接过,随意擦了两下,就又递回给她。
“娘子稍等。”
她与朝颜一齐并肩齐出,挨得近了,才小声叮嘱,“你去照顾姑爷净面。我去取刷牙子和牙粉。”
两人齐齐抬脚,裙边掠过门槛,迈出屋门。
苏达眼瞅着俩人背影不见,这才揉搓着快落枕的肩颈,“我就不是被伺候的命,活该我穷,”她大喇喇坐在床边,又揉了揉快僵硬的手腕,“为什么会这么不自在。”
苏时清去衣柜中挑了一件圆领袍,直接套在里衣外。“你是主,她们是仆。可不要本末倒置。”
苏达正琢磨他这句话呢,两人又端水拿着牙粉来了。
她只觉得心累,从来没这么累过。
看那个叫朝颜的婢女把刚刚给她那一套又端去苏时清面前,而暮色就来到她身边,手持木柄伸到她嘴前。
苏达愣了一瞬,望着眼前整齐排满两行空洞的刷牙子,咽了咽口水。
这么私密的事情,她真的张不开口让别人来伺候。
而苏时清那边就闲适得多,又想起他刚刚的话。
她摆摆手,暮色立即会意地后退两步。
苏达瞬间醍醐灌顶,她实在太怕假成亲之事败露,给家里招来灭顶之灾。才会杯弓蛇影,鹤唳风声,在这两个奴婢面前过于谨慎,给自己强加禁锢。
她需要做的,只是在这两人面前表现恩爱就可以,其他的一律做自己就好。
想到这就一下子释然了,于是找个了舒服的坐姿,背靠在床柱上,“朝颜,暮色。既然你们来了我们家,我就说一说苏家的规矩。”
“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家没条件养奴婢,说实话,我们也不需要人伺候。不过你们已经来了,我就只说两点,一、只做家主安排的事情。不需要自作主张,多管闲事。二、既然进了家门,就是我们家的人,说话做事时刻谨记。”
一阵穿堂风过,芭蕉叶轻晃两下打像支窗的支木。
朝颜、暮色二人齐齐福身,伴着清爽轻风,缓缓答是。
苏达顿感畅快,穿堂风混着自头顶习来的摇扇风真是舒爽极了,她仰头正好那人也看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温柔。扇风流动吹散耳边碎发,那人好像抬手置她脸旁。她心中一动,慌乱转头,“朝颜,把牙粉拿来。”
暮色缓缓起身,眼角流淌着笑意,开口提醒她,“娘子,我是暮色。”
第37章 卖书一我看你夫君对你也就是表面功夫……
暮色和朝颜两姐妹颇为识相,苏达点拨两句,两人已然知晓自己的该做之事是什么。
纱窗边芭蕉叶偶尔随风晃动几下,时不时遮掩两人忙碌的身影。
她松开扶窗的手,扭头望向还在梳头的苏时清。
一头如缎黑发被挽成髻,朴实木簪横插入髻间。露出被铜镜掩住的光洁额头,只是半张脸也能大致猜测出此人面容不凡。
如高山流水般的温醇声响从铜镜后传来,沾着一丝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