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闭。
商贩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苏达只觉头内轰鸣如遭雷击,她才第一天开始卖书,就赶上增税。
早知道就去种地了。
大晟一直在推行农业改革,大力扶持农户们。每户每人均可领官田若干亩,每户每年分春秋两季每亩纳税一斗。减半的话,确实是利农之举。
可惜不管种什么,都需要给它生长的时间。等真正赚到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一股酸涩汇集眼底,却干涩地发痒,轻柔两下,额角汗滴滚落,滑入眼眶,沙疼地要命。
苏达趁着眼眶通红,赶紧卖惨,“官爷,我这才第一天来西市,就赶上增税。能不能通融通融,我今日才交了二百四十文。”
“圣上体恤毅兴遭难农户,特地颁布政令,你要是不交上就赶紧滚!”
“可要增一半呢!”
“这老子可管不了,你有问题去找十二皇子去。”
“十二皇子?”
牛眼中露出残忍笑意,笑得开怀,声如洪钟,“这条政令可是十二皇子亲自呈给圣上的。”
言下之意:你要是有问题,你去骂十二皇子。
“一会儿挨个去西市署补上接下来半月的市税。明日我再来查,但凡没缴的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商贩们面面相觑,离得远些的小声嘀咕,叫苦不迭。
慈元殿内
“你父皇本就宠爱小十二,现如今小十二居然还解决了毅兴灾后问题,你就没一点危机感吗?”
凤冠两侧的金凤步摇左摇右晃,随着她冷漠的话砸向侧座上坐姿怪异的年轻郎君。
“跟个木头一样,母后在问你话呢?”
侧座后的纱制帷幔轻盈飘逸地拖在地上。
年轻郎君的声音也轻飘飘的,就像远山深林间的一抹游荡的风,“母后,儿臣不才,不能为父皇排忧解惑。”
皇后言疾厉色,手中团扇“啪”地甩到郎君身上,“这是最重要吗?小十二才多大,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能想出什么计策,他靠的是背后的文官势力。再说,那么多人献策献计,你随便选一个呈上去很难吗?”说到最后也有一丝乏力,调子软了两分,“牧儿,多和你父皇亲近亲近。”
郎君不恼不怒,如山间镜湖无波无澜,平静极了,“母后,你真的觉得父皇想看到我吗?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父皇自然也有远近亲疏,儿臣不过是占了个顺序的优势。”
“可你是太子啊!未来天下都是你的!”
“母后真的这么觉得吗?”太子撑着雕花牡丹的扶手缓缓起身,黝黑的眸子此刻才算有了神采,坚定地抬眼望向高位上华贵貌美的妇人。
这话把她问住了。她愣了一瞬,才又稳下情绪耐着性子说着软话,“自然。”
“儿臣还有伤在身,就不在此多留。儿臣告退。”
皇后这才想起半月前太子外出伤了腿,虽然不知是哪波势力,但是盼着他死的人还真有不少。只听太子说杀手只有一人,武功极高,蒙着面,怪的是并没有要他命的意思,只是打断了他的一只腿。
但要知道,身有残疾便无缘皇位。
看着他连起身都费劲的模样,皇后心里不禁起了别的心思。
望着被搀扶着步履蹒跚的年轻背影,皇后瞥向帷幔相隔的侧室。
待到人都离开,纱幔后显出人形轮廓,她才缓缓开口,“阿耶,到时候了吗?”
一双骨瘦如柴的老手掀起纱幔,瘦得只挂面皮的脸缓缓露出,直不起的腰身靠一根缠丝拐杖撑着孱弱地身子往外走。
“还早。太子在我们手中,这个位置就不能空。至少得等到十二皇子、五皇子都彻底无力争夺皇储时才行。”
枯槁破败了无生气的老脸上,盖住半个眼珠子的松垮眼皮轻抬,一双眼眸犀利如炬,精光必现。
已入酉时,薄入西山的残阳敛着残光,一半照在人身上,一半掩进云里。
苏达将书递给买家,也准备着收拾收拾回家去。
原以为下午的金吾卫巡逻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却没想到那位传闻中的国舅爷并没来。
太阳底下暴晒一天,尽管脸上用巾帕罩着,仍然觉得隐隐泛着疼。再看苏时清,依然细皮嫩肉的模样,真是让人嫉妒不已。
这会天色渐暗,也就不需要遮面了。
她掀下巾帕,又想起苏时清扔她帕子的事情。虽然已经没放心上,但仍忍不住说说他。
苏达拾起一本书放入箱笼中,状似无意的问道,“夫君,我给你的帕子在哪呢?”
苏时清在她背后鼓鼓捣捣,无非就是装箱,收拾租借来的牛车。
苏达见他不说话,想着再说上几句,
正欲开口,一张绣着桃花蝴蝶的暗花绸巾帕从她眼前落下,正是牛婶的那条巾帕。
苏达拧眉去翻佩囊,也掏出一条。展开细细打量才发现,竟不是牛婶绣的那条。
“牛婶那条怎么在你那。”捧起手上的,又问,“这是哪来的?”
“我见你那条沾了汗,就趁着买饮子的时候又带了一条帕子。我看这两张帕子有十分像,还以为你分辨不出。”
苏达听完就心底打鼓,那杯饮子她给了二十文,这巾帕跟牛婶那条针脚女工不相上下,虽不是双面,怕也得值个七百文。若是再给他七百文,今日就真的白来了。
思忖半响,决定先打听打听价格,若是便宜,就当是自己买的,把钱一文不少的给他。若是太贵,就直接去退货。
“巾帕多少文?”
“一千二百文。”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多少?!”
“一两银子外加二百文。”苏时清自然顺从地又重复一遍。
若是把钱给他,那今日何止是白来,还要倒贴。
再说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况且他那戒指不是统共才卖了三五两。
“在哪买的?”苏达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摊上的书都来不及收,怒气冲冲就想带着他去找卖家理论,“你这是被坑了啊。这帕子怎么值这么多!”
却被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苏达想绕过去,那身影却伸出了一只手。她抬起头,嘴唇抿了又抿,才干巴巴地喊出一句,“阿耶。”
苏父看着他们牵在一起手,眸子暗了暗,“你们怎么在这干什么?”
苏时清刚想开口,就被苏达抖了下手,示意他闭嘴。
还好他听话。
下一瞬,隔壁老翁推着小车颤颤巍巍路过,因为耳背还故意大了些声,生怕她听不见,“小娘子!赶明儿跟你夫君什么时候来卖书啊?”
每个字符都如凌迟刑鼓敲在她耳膜上,脑中嗡嗡地犹如十几只无头苍蝇找不到出口四处乱窜。
老翁怎么偏偏这时候过来搭话,苏达欲哭无泪,只能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往苏时清那边凑,试图用两个人的身板挡住后面摊子上的剩余几本书。
苏父一听,直接从中间借机把两人扒拉开,气力大得差点把苏达搡出两步远,倒是苏时清纹丝不动如青松立于原地。
望着摊面上零零散散的几本崭新的《大学》、《中庸》……,呆愣不动了。
苏达更想哭了,要是现在就立马认错,阿耶能不能原谅她?
她手指蜷起又伸开,来来回回几次,又一次望向那张已经开始留下岁月痕迹的俊俏老脸,终于狠下心。
心里默念几句,造死早超生。
紧紧闭上眼睛,猛地拍向苏父。
“啪”的一声,响声如雷。相比拍在布料上的闷感,这一声更为清脆,手下触感虽然硬如石头,布褶颇多,却有着肌肤特有的柔软。苏达思绪一闪,已然预料到什么,她咬紧唇抖着睫羽微微睁开一条缝细,想再挣扎着确认最后结果,让她死心。
果不其然,葱白的手五指微张,正扒在阿耶那张被怒气牵引的宛如褶子开会的老脸上,他的双眼目眦欲裂,堪比今天见的那双牛眼。
“苏达!”咬牙切齿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落在她耳中,犹如催命鬼符。
苏达暗道不好,转头拔腿就跑。
边跑边认错,“阿耶。我错了!”
“你给我站住!”
天边最后一抹火红的霞云也被追赶着消失于高墙之后。西市中的行人寥寥无几,大部分小贩也都零零散散的收拾归家。由东到西的贯穿整个西市的长街还算空荡,也给苏达逃跑增加了便利。
她大口喘着气,喉管里随着呼吸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割肉一样疼,心脏砰砰地随着大跨的步调越来越快。
身后怒吼声不断传来,她哪里敢停,谁还没挨过打啊。
她小时候挨的打可比阿耶公干的次数还要多。只不过随着她长大,阿耶打她的次数越发少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在泸水县,苏达8岁。
她双腿不知疲惫地仿若车辙,呼吸越发沉重,脑中思绪也随着步调一点一晃。
久远的记忆被打开,好像也是因为书,苏达和卢家的小儿把卢县令家的好几本书都拆掉叠纸玩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满地都是写满小楷、被撕成一页一页的纸,杂乱无章的铺在院子青石地板上,种着青菜的泥土上,满是鸡屎的鸡舍里。那一天的卢县令家好像下了一场浪漫的印着毛笔字的宣纸雪。
一眼望去,黛瓦下是无边无尽的山水墨色。偶尔一阵风吹过,几张纸微微卷边,几张纸随风飒沓,还有几张像是长了眼睛有了准头直奔门口的卢县令奔去,糊了他一脸。
她被带回家,用戒尺狠狠打了十下手板。
现在想起,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掌心麻到快失了知觉的阵痛和隐隐的灼热感。
苏达脚下越来越沉,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连抬起都难如登天。她扶着灰白的石墙停下来,剧烈的喘息让她直不起腰,血腥味齁住了嗓子,不住躁动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
她脸贴着墙喘着粗气休息,片刻后转头回望,才发现她已经跑出两个坊区。
这个坊区种了不少柳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树。偶然间会有柳枝随风荡到人的头上,苏达就是被这些柳枝蒙了眼。没看到正趴在两人环抱的粗干上捯气儿的阿耶。等柳枝漾走,那双锃亮漆黑的眸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气儿还没捯匀,心头也一颤一颤,但该说的话还是的说,“阿耶……您……真厉害。我觉得……您至少……能活……一百岁。”
“嘴贫!”想象中的疼痛没落下,她觑一条缝,一点都不像读书人的粗粝大掌,朝着她左袖轻拍了好几下。细细看去,原来是刚刚贴墙时蹭了一袖子白灰。
耳边充斥着十六年来依旧宠溺的声音,“明明都十六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等到回家时,门外牛车已经还了回去,装着书的箱笼也回到了库房。
朝颜、暮色做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只等她和阿耶洗手上桌。
苏家以前就没有奴婢,自然也没有规矩。
家中苏姓的三人已经坐在鼓凳,朝颜,暮色还站在几人身侧。
几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先前苏达立了两条规矩,今日苏父又添了一条:家中若无客人,你们二人随桌吃饭即可。
朝颜本来有几分不知所措,还是暮色笑着点头,将朝颜拉入座。
苏达十分好奇,怎么阿耶追到她后,就突然不气了。她夹起一块嫩滑的白切鸡添到阿耶碗中,试探着问,“阿耶,你今日不生气吗?”
苏父直接夹起,一口吞下,“不生气怎么会追你两条街!”
苏达笑眼弯弯:吃了,说明真的不气了。
“这几箱书都是我的东西,你偷偷摸摸卖我的东西,我还不能生气了?”
苏时清:“古人有言,不问自取视为贼也。”
苏达当即撂下木箸,恶狠狠地打量苏时清,“苏时清!我们可是一起去卖的书,你和我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怎么能见水就反呢。”
朝颜和暮色在一旁默默扒饭。
苏达又想起那条巾帕,心想着可得好好算算账。
“夫君,你哪里来的一千二百文?”
“上次的戒指,我跟你说过。”
想想那条价值一千二百文的巾帕,心里火就噌噌的往上冒,不管,先告状再说,“阿耶,这家伙居然随随便便就花了一千二百文买巾帕,还扔一条买一条!”
“又没花的你的钱,你那么激动干什么?”苏父不以为意,钱嘛,就是用来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