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明显是在生气。
苏时清皱眉,他离开前人还好好的,怎么现下又冷脸。
锐利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瞥向对面郎君,难不成是他惹了夫人不快?
手中折扇“啪”地展开,自带一股风流,他笑着抬眉看向那郎君,仿佛话家常一般熟络,“不知郎君可过了乡试?”
“过了?你看不起谁呢?”小郎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鄙夷的斜睨苏时清,傲气十足道,“我可是梵江解元!”
苏时清也不怒,轻摇折扇,“大晟永春十七年,天下分路二十五,京府有二,府二十三,州二百三十一,监五十四,县一千一百零七。【1】二百三十一名解元,谁又一定保证会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前一甲。毕竟前三甲有五十几人,一甲只三人。”
“既然已经考上解元,那郎君一定懂的‘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的道理吧【2】”
小郎君白脸涨红,指尖颤得像是得了疑难杂症,嘴皮子张张合合也没发出半个音节,又怒瞪一眼苏时清,拂袖而去。
苏达看那人刚开始还身正步阔,除了人群脚下速度便越来越快,仿若生风,不出几息人就消失在过往叫卖声中。
又一口粉色汤水入舌,酸酸甜甜,口齿生津,不由自主又小啜一口,清爽解暑,心中也畅快肆意极了。
见苏时清凑身过来,她嫌热的小退一步,又瞥向人群中,“真该问问那解元的大名。”
苏时清眼尾下垂,抿紧唇瓣,委屈中生出丝丝疑惑。“一个狂妄自大的儒生,有甚好知姓名。”
苏达一杯饮子正好喝完,她屈指点点竹杯,反手倒扣在箱笼上,杏眼中闪烁着细碎光亮,只听到木头与竹子间撞击发出的闷响伴着不屑一顾地娇俏声。
“等明年会试放榜时,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在榜上。”
叨扰生意的人一走,周边几个看热闹的儒生便凑了过来。
“郎君巧言利口令某佩服,”
“听君一席话,我倒真想看看这书里倒是暗藏什么乾坤。”
“给我来一本。”
“我也要一本。”
“可有策问方面的书籍?帮我找一本。”
七嘴八舌间就卖出了十几本。
苏达心中的那点仅余怒火也随着一笔笔铜钱进账而烟消雾散。
炎日当空,连偶尔掠过的一丝轻风都带着灼热。
苏达身侧有人扇风,自己则坐在箱笼上,手伸在摊位下,一个一个认真地数着铜钱,清脆的铜钱碰撞声比含上满嘴冰渣还要清凉去火,身心爽快。
她的嘴角越发向上,抬手分出二十文扔进卖力摇扇的人的手上,“喏,紫苏饮的钱。”
苏时清看了半响,收进荷包。
西市过往人流不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喧闹嘈杂但却闹中有序。突然间一声长喝划破热浪,苏达他们离西市东口有些距离,根本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能看到长街东口的人群一股脑地掉头往回走,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地往外挤。不少人紧挨着摊子往回艰难行走。
其实西市的摊位说白了,就是由简单的木板搁在用石块垒砌的底架上,上面摆放好要卖的货,还得特地在四角压上石块以免被轻易地掀翻。
可现在人潮涌动,骈肩迭迹。眼看着木板被挤得往里一寸又一寸,不过好在没有打翻的迹象,但人群循着摊位边沿往前走时,手腕位置刚好在摊位上方,所以手臂轻轻一挥,就会带动摊上书本。一波人流涌过去,临边的书本已经七扭八歪,半个“身子”悬在沿上了。
苏达想伸手把书够回来,奈何手臂不够长,拼得指尖泛白也碰不到书角。她抿上唇,屈屈手指,准备再试一次。
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连书带手臂给推了回来。
她仰头向后去看大手的主人。
那人只轻拍她肩膀,又指指旁边的商贩。
苏达顺势去看,这些商贩们一个个全部将摊位上的货左摆右放重新梳理。一阵鼓捣后再看摊面上,各个都摆的满满当当,好像没卖出去几样货似的。
她不明所以,也跟着有样学样。把空出的位置上,都用叠在一起的书本填上,乍看仿佛一本没少。
片刻后,人潮微些,能大概听出有马蹄声混在杂乱的脚步中,苏达踮起脚后跟往人流的反方向眺望。
就听耳边响起,“是金吾卫。”
金吾卫每日都要巡逻,为何这支队伍一来,商贩战战兢兢,人群皆散?
苏达百思莫解,只好循着隔壁的小贩问,左边这个看她瞧过去,只堪堪对上视线,就立即敛眸猫下脑袋,手忙脚乱地摆臂摇手的驱赶苍蝇。他一个卖簪花小玩意的哪会招来那么多苍蝇,若是再隔几户卖猪肉猪下水的是这反应,可信度还高一些。
左边不行,就向右看。
紧邻她摊子的卖菜娘子早就收拾东西走了,只剩下一地小山高的烂菜叶子。在旁边的是个是个卖桃子的阿翁,两家摊子虽然中间隔了一户,不过也就是两步路的距离,近的很。苏达就在在原地喊他,“阿翁,为什么金吾卫一来,大家都散了?”
阿翁应该有些耳背,他挑起眉骨“啊”了一声,反应一会才磕磕绊绊地凑过来低声说,“这支金吾卫的头头,就是郎中将,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
“所以呢?为何大家这么害怕?”
“金吾卫每日巡逻两次西市,上午、下午各一次。上午姜国舅可不会来,来的这波是他手下。按理说只要是西市的事情全归西市署所管,可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波人仗着江国舅整日胡作非为,每日还会专门查收商户税收,还不是为了拿钱。”
“就没有人报官?上报朝廷?”
“官官相护,咱们西市不比东市,卖的都是日常生活所需的便宜货。一个个都靠这小本买卖养家糊口,也没有做官儿的亲戚,如何能跟国舅爷对抗。”
阿翁想起她是第一天来,又开口问道,“这位小娘子,你今日头一回来,商契有吗?”
商契是每个小贩在西市摆摊都需要置办的东西,有商契才算是合法摆摊。苏达来时听说过,去西市署办理,人家让明天再来领取。
“官署说明日给我。”
“商契哪用得着明日,你怕是有麻烦了,这几个金吾卫一会肯定得来。”
还真就应了老翁的话,这几个身着红色圆领缺胯袍,腰部蹀躞带上挂横刀的金吾卫不出半刻便左顾右盼,各个摊位虚晃地巡视一圈后直冲他们而来。
为首的头上戴着黑色璞头,一双微凸的牛样大眼直射过来,嘴里叼着个梨,看摊位后的二人半响,咬肌紧阖,“咔嚓”一声,被一口咬掉一半的梨应声落地。就好像那牙咬的不是梨,而是他眼中人半块的血肉。
苏达自然不想与之起冲突,便好声好语,和气相问,“这位官爷,不知有何贵干?”
这人没说话,目不转睛的继续瞪着眼前人,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梨。
本以为会看到面前的两个小夫妻会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两腿发软站不住脚。可过了半响,口中梨的甘甜汁水都快嚼巴完干净,咽进肚子里。这两人还是一副讨好样地望着他,不见一点俱意。
难不成他今日的表情太过和善?!
他牛眼一转,眼白占了大半的眼珠子倏地斜睨一旁。凶狠凌厉的目光扫向卖小玩意的摊贩,接受到视线的瞬间,小贩被热浪炙烤的红脸即刻降温,唰白唰白。腿脚发软直接四仰八叉仰躺在地,倒地时双手条件反射地去扶临近的东西,结果摊上木板连同板上的小玩意全都“滴沥桄榔”猛拍向他身上。
见小贩闹出这么大动静,牛眼金吾卫才觉满意,嘴中梨子汁水都被尽数吞下,“噗”地啐出一地干瘪泛白的梨子渣,这才“哈哈哈”大笑出声。
动手将胡子上挂着的碎渣理去,沉吟着开口,“这下摔得秒啊,这月你这摊位的税收免了。”
轻飘飘一句,直接免了一月税收。
苏达手指微点,大致算了一下,一天二十文,一月就是六百文啊。
那牛眼金吾卫又将视线重新放回到他们身上,周遭极少有人经过,有也只是远远望着。
以苏达摊位为中心的十几丈内,仿佛被划了个圈,圈内热涌翻腾的火舌早已被静谧凝结,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怕那对牛眼下一瞬就落在他身上。
“你们是新来的?”牛眼乜斜,沉着一张奇形怪状的倭瓜脸,“知道规矩吗?”粗粝指尖摸向书封。
苏达腹诽:西市署可不曾听说有何规矩。到是金吾卫的规矩,略有耳闻。欺压商贩,私收税收。
话到嘴边,自然客客气气,“不曾听说,还请官爷指点一二。”
牛眼金吾卫翻起一本《诗经》,似模似样翻动两下,“啪”地一声,书顺着虎口滑落,他也并不打算捡起,像是故意这样。尔后又拿起一本,搁在手中随意掀开一页,指腹抹撵却翻不起下一页,习以为常地把食指探进嘴里,沾了一指唾液去继续翻页。
嘴中还念念有词,“就你这破书能赚几个钱?让人看不下第二眼。”话锋一转,牛眼从书页上移至苏达身上,半眯着眼,不屑一顾·,“不赚钱归不赚钱,规矩不能破,该纳的税,一文都不能少。”
苏达嫌恶地暗暗记下牛眼摸过的书。身侧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掌心内放着一些铜钱。“官爷,我们来时听西市署说每个摊位一天税收二十文。”
“二十文是一个摊位的税收,”牛眼轻嗤一声,手中书状似无意滑落,却是用了巧劲,直直地掉落在隔壁卖菜的空摊位上。“这不是占了两个摊位?”
若不是苏达嘴抿地紧紧地,只怕脏话下一瞬就会抑制不住地破口而出。
苏时清到是十分好脾气,又拿出荷包数出二十文添置在掌心。
牛眼瞥一眼身后,立马上前一位同样红圆领缺胯袍的金吾卫,双手接过他手中四十文铜钱,又细数一遍才收入囊中。
这一番后,牛眼终于转身,苏达才算松一口气,可半口气还没吐完,他脚下乌皮靴碾转,侧身回来,“啊对了,”似是才想起什么,又将矛头直指苏家摊位,“你们没有……商契吧?”
“西市署说明日就好了。”
“那现在手中便是没有咯?”
“西市署规定,凡是没有商契进西市摆摊者,一日需罚款二百文。若不上缴,直接扭送官府。”
苏达觑向老翁,怪不得说有麻烦了,原来是在这的等着呢。
今日卖出书十二本,一本二十文,净赚二百四十文,税收四十文,若是在罚款二百文,不多不少,刚好是赚得的银钱。
得,一上午都白干了。
可又一想,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倒也不是不能把钱赚回来。若是现在闹起来,恐怕以后摆摊的路子也会走绝。
这钱还是得给。
苏时清像是能猜透她心之所想,不用她开口,就已经伸出手递上二百文钱。
“爽快!”粗糙的手掌上反复摩挲着二百文,牛眼脸上纹路肉眼可见的舒展开了。冷凝的空气终于被热浪催化,瞬间气化消失不见。
苏达见状,心中大石才算真正放下来,这场针对终于结束。
她这才心疼起苏时清的钱袋子,毕竟钱都是他给的。
第一天摆摊卖书,损失十二本、银钱二百四十文。
她把牛眼摸过的书都堆在一摞,准备一会儿再给个便宜价钱。想想那个黏满唾液的手指头,她现在还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时近晌午,强烈的日头逼得人睁不开眼。
不少人戴上遮阳斗笠。苏达他们第一天来,哪有经验,两人只得拿书遮挡。
半响过去,牛眼金吾卫等人还没要走的意思。反而其中一人不知从哪翻出一面锣来。
“熊三,敲锣。”
一声令下,锣响两声。
西市响锣是有说法的,三声开市闭市,两声朝廷颁布法令新规,一声例行检查。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瞬间凝重,一浪接一浪的热气扑得人脸上亮堂堂的挂满汗渍。
西市上所有人的麻木着一张被烤得快熟透的脸,集中面向在金吾卫们身上。
牛眼手握腰侧未出鞘的横刀刀柄,侧开一步,双脚与肩同宽。站得腰背板直,刚要开口,却见本该置于脑后的璞头一角不知何时落到耳下,又抬起黝黑粗粝的手指向后拨去,上下打量一番,浑身上下无不妥后,才清清嗓子。
这人看着邋里邋遢,做事也极为粗鲁,却在公事上如此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圣上仁德,五皇子毅兴大旱三年,农户损失惨重,故而今日颁布新法令,毅兴地区免田赋一年,其余地区田赋减半,商税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