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角微翘,把手中衾褥卷随手搭靠床沿,自己则抱臂靠着床柱,视线紧盯门口。
不一会儿,门扇悄然敞开一条缝,缝中闪过一瞬透亮琥珀色。
苏达轻哼,一下一下地点着脚尖,今日她穿了一双挂着流苏绒球的翘头履,翘头上的流苏绒球随着脚尖轻晃,像个接了穗绣球花,煞是可爱。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处。
修长光洁的指尖从门缝中探入。
她脚尖一顿,脸上笑意收敛,连眨两下眼睛,水漾杏眼更加明眸善睐,一眨不眨地望着即将要进来的人。
依旧是那件普通的木柄纸扇,可打在他手上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风流。
那人进来先是瞧了她一眼,见她面上古井无波,睫羽低垂。便走到她跟前想将靠在床沿的衾褥卷,搁进角落中灰扑扑地箱笼中。
刚刚轻弯腰身,一只晃着流苏的绒球便出现在他眼前,正踩在衾褥卷上,他顺着绒球一路向上,直至看到那双杏眼中映出他的身影,才停下。
望着那张别扭又生气的俏脸,强压住上翘的唇角。轻抿一下,才开口,“夫人,怎的还不让我干活了?”
流苏飘忽一瞬,鞋底应声落地。
“你干你的活。昨日你醉酒所以逃过一劫,我这人不与醉汉论长短。但你现在可清醒着呢,我们有必要说清楚,你在这个家到底该听谁的?”
他剔透的琉璃眼闪着坚毅的浮光,略带血色的薄唇毫不犹豫地轻启,“听你的。”
飘忽忽的三个字,就压下了苏达即将一点即燃的点点愠怒。
她睫羽忽闪,眼神轻飘一眼苏时清,便转身走去桌案边,“你最好是说真的。若日后在联合阿耶欺负我,这屋子你再别想踏进一步!更别想趁着醉酒混进来!”
“夫人。昨日……”
苏达没好气的乜斜着他,“我不想听你狡辩,你只管做好便是。”
说完便自顾自结束话题,扬头冲着纱窗朝外喊,“暮色,梳头!”
阴阳来去的浮光正好打在桌案座椅位置,她搬起椅子往旁边挪了两寸。暮色动作快,不出片刻就身姿轻盈地从容踏入。
趁着梳头的功夫,苏达开始跟苏时清商量关于市税的事情,想听听他的想法。
“夫君,如今市税翻倍,我们又没了货源。今后该如何办呐?”
苏时清后退两步,身后正是香几,他拿起去点燃香炉中的熏香,“夫人还想去西市租摊位吗?”
“若是按之前的市税,倒是可以重新再来。可如今……”暮色递来一把小镜,她伸手接过,又缓缓道,“我是不想了。我们初初接触,手中银钱不多。还是慎重为妙,及时止损的好。”
拿远小镜,左右摆头,见两侧垂下的小髻甚为满意,又听他说,“我们再另谋出路。”
“说得轻巧。”苏达轻叹一口气,想起最近种种,总觉得时乖运舛,不禁想去求神拜佛,去去霉运。
于是转身斜靠在椅背,望向暮色,“暮色,你知道长安哪个寺庙、道观香火好,更灵验?我许久未归,这么多年待在长安的时间加一起也超不过五年。其实还有三年是忘得快差不多的幼时。”
只见暮色拿着梳篦的手滞在空中,神色无辜又无力地望着她,“娘子,我是官奴,还没逛过长安城呢。”
苏达只思忖半瞬,就睫羽猛抬,杏眼亮晶晶的望着暮色,又转向苏时清,笑道,“既然这样,我们便一起去打听打听。顺便逛逛长安城。”
一行四人虽说是逛街,但也并未闲晃,而是直奔西盛门。这里寺庙、道观聚集,随随便便绕上一圈,就能逛他六七间。
西盛门里街的南面就是重建过后的上清宫,往西则是横山院,西盛门外过两条街便是旧盛门,醴泉寺就在其中。附近还有一间观音院。上清宫的背面是开宝寺,离这不远处还有天清寺。
苏达一行人先去的上清宫,几人在里面转了一圈,经过中庭古柏挂上许愿牌,进殿内参拜过太上玄元黄帝又将自己的疑惑抛给神官,便走去下一间。如此往复,佛道皆拜了个遍。
反正她从不信奉这些,能拜一个是一个,一个不嫌少,六个也不嫌多。但若是这次真能转运赚到钱,她一定回来捐上几钱香火,认真还愿。
出了天清寺的寺门,又一条小巷,巷子不深,但是却总有人时不时地往里进。苏达瞄了好几眼,见出来的人个个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她顿感惊奇,便拉着几个人一齐往里走。
走了五六步,就见到一张写着“测字算命,不准不要钱”的招牌白布,绑在从巷底院中偷偷爬出的粗壮枝干上。
仅攀爬出的几根枝杈上就长满茂盛繁叶,将小巷上的一小片天空彻底笼罩。使小巷内凉快的同时又平白添了几分神秘,偶有翠鸟飞过,掀开两片盖得严实的叶片,神圣光亮猛然射入,清脆的鸟鸣又给幽幽小巷增加了一点生机。
苏达戳戳身侧的苏时清,示意他去看,不由得夸道,“这地方选得好。”
朝颜笑着拽着暮色的袖口,“真凉快。”
被暮色轻扫一眼,就老老实实地站去一旁,不再说话。
小巷内静谧深深,只有算命先生的声音,“小娘子,你从你的手相来看,手指短圆,不缺吃穿。”
苏达闻言看了看坐在卦摊前穿金戴银的小娘子,撇撇嘴。揪一下苏时清的侧腰,区区鼻子,比了个口型,“这我也会。”
又听那略带沧桑的声音,“我观你财运线前粗后细,怕是幼时苦过,这两年嫁人才过上好日子。”
小娘子听完声音激动地反握住老先生的手,“老先生!我刚问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那老先生伸手深沉的捋一下胡子,揪住胡子尾端,身子前倾,语气沉重,“小娘子,你若是想求子,倒也不是不行。我这里还真有一道灵符,你尽可一试。”
“真这么灵?”朝颜轻轻出声。
苏达闻声望向她,比了一个手指停在唇前。
朝颜立即领会,紧忙抿嘴,暮色皱眉撇她一眼,似是不满。
又听沧桑声音忍不住重重咳了两下,苏达扶着苏时清的手臂垫着脚去看,只见那小娘子将鼓鼓囊囊一个荷包倒在卦摊上,金灿灿的碎金块争先恐后地落在规整的八卦图面上。
老先生一双大手颤颤巍巍的盖在碎金块上,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小部分拢不进手底。他手抖得极为厉害。
苏达心跳的极为厉害,怎么玩意这么赚钱???
她又扫一遍这个普普通通又极有意思的小巷。
一块小板搭在半腿高的大石头上,板上盖了一块八卦图的破布。还有一个系在树枝上的破烂招牌,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禁陷入沉思。
不用交商税,也不需要货源,甚至连牛车都不用租。只一张嘴在那,钱就自己往荷包里蹦!
越想越觉得这桩不会赔本的买卖实在妙极,又去看那算命先生。
老先生把手下满当当的碎金块全部推回小娘子身前,嘴中念叨,“小娘子,这实在太多了。”
苏达心想:这人还怪好的,算他有良心。
然后就见他中指与食指轻轻一夹,两指间卡着块中等大小的金块,“这足够了。”又把一张画着稀奇古怪符文的黄符贴在摊面上。
苏达:一张破黄纸值五十两银子!
本以为这场荒诞的交易就此结束。
却见那小娘子把金子又推了回去,捡起符就跑,一阵风似的从他们几人跟前飞掠而过,好像后面有恶狗再追。
苏达头一次见到嫌钱硌手,扔了就跑的。
她晕晕乎乎地坐到摊位前,那算命先生斜睨她一眼,警惕地双臂捞过满满一摊案的碎金子,长臂一挥全扫胸前,苏达抬眉去看,下面竟然接着个粗布口袋。
好家伙!
过了许久,久到算命先生收好了一兜子的钱,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苏达也终于整理好了思绪,她抬头杏眼弯弯地望着算命先生开口。
“老先生,我想求本生意经。”
第41章 小骗子确实是五个,不多不少。……
“你另请高明吧。”把粗麻布袋完全遮住的大袖连挥两下,险些盖到苏达头上。
她敏捷地缩下脖子,躲过迎面而来的半人高的大袖。
心中腹诽:这什么道袍。
算命老先生看着面瘦脸窄,大半张脸都藏在茂密的花白胡须间,身形动作却不似一般老翁。
她下意识躲过袖子的瞬间,闻到一股凛冽松香,眨眼过后那飘忽而过的长袖,已经随着老先生的修长身姿跃过几尺远了。
苏达纳罕,狐疑地望过去。
这老翁也太过讲究,她一个小女娘都不熏香,当然可能是她活得比较糙。可一个逾近半百的老翁浑身上下香喷喷的泛着雪松香气,也太怪了吧。
探究地视线由上到下打量。
落地时道鞋轻盈点地,算命先生只停顿一瞬,他掂掂怀中沉甸甸的粗麻布袋,又抬胳膊伸腿,终于找了个合适舒服的姿势,提腰便走。
这一口袋的碎金,粗粗算来也有几斤重,瞧他身轻无物的样子,让苏达眉头越蹙越紧。
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不过三两步间,人马上就要出巷。
苏达手上不自觉用力,淡粉色的指尖微微泛白,竹青色的绞纱料子被她攥出一道道细褶。
绞纱料子下的刚劲手臂似是察觉到她的想法,他另一手轻轻抚开苏达紧张的手,琥珀眸子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眼尾漾起一抹坚毅。
一息之间,仿若一袭徐徐晚风吹过小巷,众人都没看清他如何动作,只见竹青色在眼前晃过,人便已经挡在巷口。
手中折扇“啪”的合成一字,扇顶下一瞬抵在老先生的脑门上。
清冷的调子透着一丝慵懒,“我夫人,有话问你。”
琥珀色眸子便瞥一眼那略带紧张的老先生,扇顶下滑,径直挑开茂密的白须胡子。在一双惊恐的目光中,白须胡子竟然挂在扇顶,整齐利落地离了老先生的饱满水润的厚唇。
朝颜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扯着暮色的手臂捂着嘴巴轻呼,声音不大,但依稀能听到,“我的天!姑爷居然会飞!那算命的怎么回事!胡子……掉了?”
暮色被她扯得身子歪晃,无奈地踉跄着步子往墙边退两步,带着人远离娘子,怕这叽喳的性子惹娘子不耐。
苏达目瞪口呆地看着当前情景,早已经无暇顾及朝颜暮色,就连那奇怪的算命先生也被她忽略。只盯着折扇的主人,她虽知道苏时清有点子功夫傍身,可也没人告诉她是这种简直像戏法似的可以飞檐走壁的功夫啊!
她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脑子中的思绪像一锅烧得过久的粥,浓稠绵软搅拌不开。堵住了五感,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苏时清指着扇顶敲在算命先生的左太阳穴处,敲得极轻。
算命先生只觉木柄的敲击声和自己心脏的“突突”声完全重合,冷汗像瀑布似的往外冒,脑袋不自觉的倾斜。生怕木柄纸扇下一瞬就横穿他的脑袋。
脑袋错开后,苏达的视线正好可以直落落的对上那双琥珀色眸子,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坦荡,像是一滩春水涌过她的周身,僵硬也被温润漾开。
她视线一烫,若无其事地错开,不露声色地装作被扇顶吸引。
纸扇随着主人的晃动,吊挂在扇顶的假胡须沿着扇身滑落在地。白毛须子趴在地上,像个垂败落魄的白旗。
算命先生颤颤巍巍跪地,此刻才终于有了点暮年老翁的样子,纸扇抵着他的太阳穴示意他转头。
原本喜阴才挑的这个巷子,可现如今的凉荫却让觉泛起令人浑身颤栗的阴寒。
他现在哪还能看不出来,此人虽然武功高强,可真正有话语权怕是后面的小娘子。他膝盖剐蹭在满地粗砂砾上,即便磨得腿下生疼也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跪着转了半圈,腿下布料已经泛起毛边,他眼神瑟缩地望向小娘子。
苏达漫不经心地前走几步,到他身子前停住,审视那张光洁顺滑的脸,尾音上翘,“骗子?”
“娘子饶命啊,我我,我也没想收那位小娘子太多钱财,可她扔了就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苏达“噗嗤”一声,讥笑开口,“我呢,本来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就是想问问你,这摊位出不出租?”
这下轮到骗子呆滞,原以为这位娘子青天白日带着一众人是行抢劫之事,可她竟然说,出不出……租?
他简直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山穷水尽处,却不想竟是柳暗花明景。
骗子激动地捣头如蒜,忙不迭将话送出口,唯恐晚了一瞬小娘子会改口,“租、租、租……租。”
苏达掏出荷包,手指在荷包里翻捡一阵,瞟一眼仍跪在地上目光灼灼望着她的骗子,最终挑拣出五个铜板,丢在地上。
“我只租借这破摊子一天,五文够了吧?”
虽是询问的语气,可听在骗子耳中那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他头点得如小鸡叨米,“够、够、够……完全够。”然后小心翼翼地又瞧了一眼,气势微弱。“您不给也没关系。”
苏达上瞟,翻了一记白眼,“你是骗子,我又不是强盗。放心,一文都少不了你的,自己数好了。”
说完用脚划了划散落在地上的五枚铜钱。
确实是五个,不多不少。
骗子跪在地上,环顾一周,自觉应该没他什么事了,可又不敢起身。身后的郎君还手持折扇抱臂望着他,他视线轻移,顺着郎君的视线往前,感情是在看小娘子。小娘子数完五个铜板没有问题,早就脚步轻巧的跑去摊子边摸摸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