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跟刚刚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两个漂亮婢女还站在墙角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最终还是将视线投向摊位上的小娘子,眼神闪烁着犹豫半响后,字斟句酌,“这位娘子,我可以……”低垂的视线轻瞥,想看看小娘子的表情,可小娘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可眼下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于是硬着头皮继续,“我可以离开了吗?”
“走吧。”娇俏的尾音长拖,又转瞬急停,“等下。”
他心中一惊,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你怀里的骗来的钱,该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他脑中“嗡”地一声,恨不得拔腿就跑。可身后的纸扇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抵在他脑后。他认命地阖上眼,哆哆嗦嗦地张嘴,“捐给养济院、漏泽园还有惠民药局。”
养济院,专门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漏泽园专门收敛无人认领的骸骨,这里基本都是无力埋葬的贫民以及战死的士兵。惠民药局是最近才下诏设立,听闻又是十二皇子上谏所致,专门让贫苦的百姓和士兵免费看病拿药。
确实是该受捐的地方。
苏达闻言这才认真看他,面上没了胡子遮掩,细皮嫩肉的其实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应该还是长身体的年岁,身子抽条的厉害,更显得到细长。明明处处都是破绽,众人居然都没瞧出来。
也是离谱。
苏达生出了逗弄他的心思。于是阴阳怪气,“真是有觉悟的少年郎,大晟正缺你这种大善人呢。”
他闻言,眼角不禁滚出一滴热泪。微厚的唇瓣哆哆嗦嗦,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苏达翻翻鼓起包的八卦图,才发现底下竟然压着不少的黄符,上面用朱砂画着五花八门的各样符文,她捡起一踏,看向苏时清,“夫君,你就给他引引路,带着他去这几个地方好好地做善事。”说完就想起什么,赶紧叮嘱,“不认路的话可以问问别人。”
“对了,别忘了把小骗子今日赚的那一块碎金取出来,毕竟也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赚来的血汗钱。”
说完又专心研究符纸去了。
小骗子挣扎着起身,久跪的双腿险些直不起来,他猫腰锤了半响,才堪堪觉得气血通畅,刚走一步脚就开始发麻,犹如千万只蚂蚁啃噬。
苏达抬头瞥见他待在原地不动,刚想吼上一句,就听伴着啜泣的喏嗫声传来,“我脚麻了。”
她尴尬的摸摸鼻子,怎么觉得更像自己在欺负人了。
等到两人一前一后的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苏达才叹一口气。
朝颜暮色这才围上来。
朝颜好奇,心里藏不住话:“娘子,您租这摊子干嘛呢?”
“无聊,玩玩。”
脚下一顿,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去看,这骗子的工具还挺齐全。是毛笔和朱砂还有空符纸。
于是拿笔起身,踩着石块往树杈上绑着的白布条上大手一挥,写下了免费二字。
坐回摊位上,又继续悠然翻着符纸,翻了好几下之后,果然又翻到了那张——和小骗子给有钱娘子的那道相同图案的符。
她看着符笑意盈盈,想着家里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令牌上的相同图案,暗道:终于被她给逮到了!
刚过一条街,正准备往前走的小骗子被身后的苏时清猛地推入小巷内,他整张脸都贴在冰冷潮湿的灰色墙壁上,被挤压地有些变形。
饱满的厚唇紧贴着墙,支支吾吾的仍能听出哭腔,只听他说道。
“哥哥,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第42章 小骗子二“哥!!疼,松手!”……
这是一条稍微宽敞的巷子,连接桥西斜街和西素街。桥西斜街是酒楼一条街,平日里热闹繁华。想要去桥西斜街,这条小巷算是近路,故而常有人经过。
日头毒辣,但小巷的那道临着渠河,河风穿巷而过,凉爽肆意,引得更多人择此巷而行。
长久的河风带来大量水汽,令此巷缝隙中生出鲜绿苔藓。小骗子的手和脸正被迫陷在滑腻潮湿的绿绒中。
“你是谁?”
身后传来的温润嗓音混在河风中,比那滚滚渠河还清爽去暑。可此刻听在耳里却不止去暑,而是冰冷彻骨。
脸上的压迫感不断传来,嘴边甚至传来了咸涩的土腥味。他连呸几声,想把挥之不去的味道从口中剔除,紧贴墙体的舌尖纷乱间反而沾到点点湿冷,苦涩瞬间席卷整个口腔,搀着未被认出的苦楚仿佛吞了苦胆,苦水横流。
“哥。我是西平呀。”他边说边腆着脸往后扭着脖子看,想看看身后人面上表情。
却猛然察觉一丝寒意袭上脖颈,条件反射耸动肩颈,身后人的表情没看到,却看见平滑扇面横在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上,仿佛淬着寒光。
连拂过地清爽河风都锋利如刀。
他不自觉地吞咽口水,随之而来的一句话,更让他心头一震,不敢再胡乱说话。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弟弟?!”身后人尾音上扬,音调中尽显嘲弄。
此话一出,西平越发混乱。起初全然认不出他,此刻又好像是认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哥,不是……我……你,你全记着呢?”
身后力道不减,他也只能迫着自己挪挪蹭蹭,挑个舒服的姿势,若是身后人都还记得,那自然可以放肆些。他本就闲散惯了,万不能委屈自己。
只是大哥既然全然记得,为何不来找他们呢?
他全没细想,只管大吐苦水,“哥,你为何不来找我们。我们寻你寻的好苦。还有宿影那帮人,见你失踪,一个个权当你死了,唯那冯笑马首是瞻。”
“别攀亲。”
声音仍旧冷峻,这才是他熟悉的裔卫首领。刚见他脸上挂笑,温润如玉的样子实在吓人!
“……统领,我今日初见你,若不是长相未变,武功路数依旧,简直不敢认。”
许久未见声响,折扇仍横在那,力道依旧不减。他只好像往夕一样嬉皮笑脸地讨饶。
“好统领,你先将我放了。我……唉哟……胳膊要断了。”
想着如此总能被放过,却不想,手臂连着肩膀的筋骨像是要断裂开来,虽没听到声音,锥心刺骨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额上冷汗沁沁,整张脸唰白似鬼,厚唇上的血色骤然尽失。
不多时,他就是像刚从渠河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的脸碾着墙上快烂成泥的青苔,他疼得龇牙咧嘴,嘴边满是泥混着藓的棕绿渣子。
猛力挣扎却越蛄蛹越疼,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大声嚎叫,
“哥!!疼,松手!”
原本有几个看热闹的行人,看那架势想上前帮忙,却听他凄厉哀嚎地喊哥,上前的脚步便又退却了。
心里思忖,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还是不要随便插手的好。
这几个过路人互看几眼,反而连热闹都不看了,四散赶路去了。
西平哪知道他一句话错失机会。他只知道身后人发了疯,只想折了他的胳膊,甚至还想要他的命。
直到他真的意识到自己的胳膊可能真的要废在这了,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首领,我错了……救命!我不敢了,松手,松手……”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但人在濒死边缘哪还有逻辑可言,剧烈的求生本能让他开始胡言乱语。
脑中只剩空白。
西平早已晕晕乎乎,身上的痛楚似乎消失了,他眼睛试着撑开一条缝,可泪水和着泥苔早就糊了满脸。眼前迷蒙一片,又试着眨上两下。
却被一束光晃了眼,刺得他猛然阖上。
眼皮抖颤片刻又缓缓睁开,刺眼的光已经不见,他轻轻歪头,想把眼前迷蒙驱走,可仍旧不行。
于是又继续阖上眼皮,眼珠子转动几下后撑开,才渐渐把视线上的迷蒙凝聚成影。
眼前的黑影俯瞰着他,逆着燥热的光,投下一片阴影。
折扇打在胸前,嘴上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你走吧,别说见过我。”
说完毫不留恋地抬脚越过他横在灰石板地上的双腿,头都不回一下。
他双臂虽没知觉,但此刻至少是保住了。身体上暂时松了口气,可脑子却紧张起来。
西平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人失踪一个多月后,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怎么连家都不回了呢?
头上天光又被遮住,有个圆脸郎君正盯着他看,他吃力的屈起腿,给人让路。
那人没走,“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他吃力的动动双臂,除了右臂毫无反应,左边到还能行动。
艰难地用一只手臂撑坐起,在怀里摸索半天,随手扔地上一块金子,“劳烦带我去趟医馆。”
圆脸郎君呆愣在原地,震惊于这人随手一扔就是一块金子。
西平见他不动如山,横坐在路中也没了耐心,“哎,成不成?”
圆脸在他大声呵斥中回过神,笑眯眯地手脚并用去捡金子,连吹带擦地弄干净金子上的灰尘,塞进荷包后,又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往临街的医馆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嚷声盘旋在医馆上空,久久未散。引得不少过路人好奇驻足。
半响过后。
西平揉着右臂从医馆中走出来,视线正对上站在门口的苏时清,眼神骤亮。
他好像完全忘了,让自己承受错骨之痛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之人。
像等着主人喂食的小犬一样,热切着目光翘首以待。
嘴上喃喃,“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可他口中的哥哥,依旧还是那副不温不喜的样子,看了他半响,才无波无澜地缓缓开口,“把金子拿好,先去养济院。”
见苏时清与他说话,他忙不迭地回答好。
若是身后给他贴个尾巴,大概现在已经摇得能像竹蜻蜓飞起来了。
西平从粗布口袋里挑出一块,手刚伸出口袋,就被一记折扇击中,他吃痛地张开手,金块应声落回袋,带着热气混入一众金色中。
离了那条小巷,果然热浪滚滚而来,西平脸上经过简单清理,仍然残留着几块绿色。汗水滑下,又冲刷出一道白痕,在泛着绿光的脸上,格外明显。
他用大袖抹了两下汗渍,不解又委屈地望着苏时清,“哥,那小娘子不是说我可以拿一块吗?”
“你那块不是给那人了。”
他顺着下苏时清眼神示意地方向望去,正是那个扶他过来的圆脸。
“可……可。”可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半句话。
只好颓丧地跟在苏时清身后,垂头丧气,眼中无光,像个被抛弃只好尾随主人的可怜小犬。
一布袋金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只剩下空袋子。
西平捡起粗布袋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着睫羽,语重心长,“哥,宿影要变天了。你真的不回去吗?”
苏时清没说话,抬脚要走。他来只因为苏达的叮嘱。
却不想袍子被大力扯住,竟把他生生拉停。悲酸地咆哮响彻耳边,细听还掺着颤音,“你好不容易才杀了老统领。如今整个宿影都是你的,你为什么不回去?”
经过这一路的软硬并施,他已经从细枝末节处捋清楚自己的大概身份,这个人已经没用了。
可言语中能看出,这人和他从前关系颇密。
他抬手执扇拍掉拽着他袍子的手,声音冷漠如同陌生人,“我失忆了,前尘往事不可追。你只当我死了就好,若是透露出我半点踪迹,我定……杀了你。”
西平手中的粗布麻袋幡然落地,一双桃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呆愣地望着苏时清远去的背影,像是被施了定穴。
午后的阳光正盛,天越来越热,这个时辰的街道上鲜少有人。
寂静而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只有蝉鸣声声不断,身穿飘逸道袍的少年郎君在夏日炙阳中,驻足良久。
直到暮色将至,他才缓缓动身,有人从他旁边经过,只见他大袖棕绿,小脸白净,弥漫周身的悲凉气息早就消失不见,他笑得开怀,许是想通了什么事。步履轻盈的朝着日落处行进。
苏达还真似模似样的给人看起了相。经过今天这一遭,她突然觉得或许真可以试试给人算命。
先不说她好评如潮,客人络绎不绝。
就光是无需货源,全凭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哄得人花枝乱颤这一条,她就觉得这活计简直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可惜,终归不是正路。
若是哪天走投无路,或许可以一试。
她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捡起那张黄符。望着信步而来的苏时清,嗓音甜腻道,“夫君!”
拉过他的手,把描着朱砂的黄符展开,“你瞧,这图案眼熟吗?”
“不曾见过呢。”
“我书案上的那块铜色令牌你有印象吗?”
“大概记得。”
“跟这图案一样的。”
“是吗?我忘了图案花样了。”
苏达瞧他皱着眉深思苦索的样子,好像真不记得一般。
“你重伤昏睡那几日的某一天傍晚,牛晴朗听闻家中有响动,以为是闹了鼠患,驱鼠时捡到的那枚令牌。说来也怪,难不成是老鼠叼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