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的是地位、尊重、资源、声望。就拿买官之事来说,买官虽说是触犯法律和道德,可在大晟确实朝廷暗中默许的。像这样的暗中默许的灰色地带很多,比如受贿、比如利用职位之便谋私。只要拿捏有度,即便是御史台也可无奈何。
苏达觉得阿耶过于迂腐,至少在为官上是这样的。都说为官的三点:雨露均沾,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抬。【1】却只有再平等对待人事物这件事上堪堪能做到,什么随波逐流,报团取暖,她阿耶是全然不放在眼里。以至于虽然官至三品,与之交好的也只有宋丞相一人。
若是有个人,既有为国为民之心,却也处事圆滑,深谙为官之道,定能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
苏时清,能不能做这个人呢?
第47章 登高远望难不成真要当着全坊的人表演……
当天晚饭时,夜色正好,明月高悬。
苏达掩面偷笑,看来是老天都在帮自己。
郎晨美景,美酒猛灌,她就不信苏时清不遂了自己的愿。
睫羽低垂,掩去眸间情绪。一脸正色地嘱咐暮色先匀出半盏烧酒搁到她房中。
晚饭间,她特地少食,给肚子腾出地方。除了阿耶冷眼连连,朝颜极没眼色地嘴快问道,“娘子,可是觉得自己最近愈发胖了,想要节食?”
得到苏达的一记眼刀后,仍旧不滔滔不绝:“要我说,胖点挺好的,节食作甚,只会苦了自己的嘴和胃。”
苏达的手不自觉偷偷摸上腰间,眼角微微发力,将手心沿着侧腰从右向左探了半圈,果然一层迭起的凸层好似屁股下的鼓凳,鼓鼓囊囊换成一圈,不过人家是精致木刻,可她身上长得是雕不下,磨不掉的软弹肥肉。
好心情被当头一泼冷水冲刷了掉大半。
她只好勒令朝颜闭嘴,平复许久,才稍稍缓和些。
怎么有些人的嘴就那么欠呢?!
晚饭过后,苏达在房内自认为极其浪漫地挑了一张四季印花百花笺,这还是她在江南时,与永州桃源县县令家的小娘子闲暇时光所制作。所需用到的百花全是小娘子前一年收集的各类风干花朵,通过拓印汇集在一张巴掌大小的雪白笺纸上,工序复杂,每一步都极其细致,并用熏以逗情香,直到现在取出,仍旧能闻到淡淡的幽韵余香,婉转绕梁。这是苏达第一次如此具象化的感受到什么叫慢工出细活。
但也足见她此番确实花了心思。
小巧精致的百花笺上清晰地洇下一袭簪花小楷,熠熠烛光绕纸间,浮光跃上,墨中似有金碎闪。
笺纸就被她故意留在触眼可见的桌案上,但凡他回了屋就一定能看见。苏时清有个习惯,只要回屋一定会去桌案上翻翻看看,有事写一二字,有时看三四页书,还有时会拿出桌上木盒中的铜令,细细瞧上一会。虽然他自以为做的隐蔽,不过几步小屋,两人朝夕与共,早就被她看在眼里。
以前偶见他盯着看,她也只是奇怪他怎会对这个令牌感兴趣,引得她暗暗琢磨上面图腾。才能在西平拿出符咒时,一望而知。
现在听阿耶所言,他竟然是个如此苦命之人。再见他去看,反倒心里酸涩不已。
苏达在出门前特地往桌案上扫了一眼,见门口处就已经能看见显眼的笺纸,才放心去找暮色拿那半瓶酒。
这坛梅花酒是昨日苏父下值时排队买回的。苏达虽然酒量不好,但却喜酒,平日里也就是一两的量,多喝必醉,但好在她酒品不错,即便醉酒也就是老老实实睡上一宿,第二日将喝酒时发生之事,忘却一二。
比上那些喝酒闹事,撒泼,嚎啕大哭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乖巧。苏父有股子文人身上抛之不去的雅好,喜欢圆月浮空时与人小酌,他又没什么朋友,就会拉上苏达一起执起拇指大小的瓷杯,饮上一杯,诵上两句:风恬月朗,郢中白雪。
苏达拎着半瓶子晃荡的酒坛,脚步轻悄地从小厨房往后厅走。酒水咣当地砸上瓶壁,在寂寂无声的小院里仿若穿云裂石,吓得她缓缓放下前脚,抱紧手中土陶酒坛,调整好气息后,才有抬高大腿,尽量使自己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人走在院中,能将所有屋里的灯火瞧得一清二楚。
西厢与东室已经熄灯,白纱窗在夜色中好像也回归它的原本色。只有西室还燃着微弱摇曳的烛火,也不知苏时清在屋里干嘛,看到她留下的笺纸了吗?
院中柿树经过春夏的发荣滋长,昔日伸展有致的粗干秃枝,此时已经茂盛繁荣,俨然有遮天蔽日之感。不知等到金秋送爽时,将会是怎样的绚烂光景。
苏达鲜少回长安城,即便回来也都大多在二月左右。因为阿耶的公办时间大多止于此时,在长安顶破天待上半月余,便又会启程。故以,她还真的鲜少见到院中柿树的生长全貌。但却对红澄澄似小灯笼的柿子一直留有模糊印象,大概幼时对此甜腻果子的过分喜爱吧。
从今往后可以安然地见它四季生长,她心里竟然涌起一股难言喜悦,余韵中又缠着淡淡酸涩。
“咣当”,酒水又撞上坛壁,清脆水声描绘出它的形状,似浪涌翻滚,遗韵悠扬。
巨大的芭蕉叶早已经高过纱窗,再也阻挡不了内外美景。
脚尖受着月色指引,踏入银毯,直到走进前厅。她才恍然想起,家中这一亩三分地,如何能不被打扰亦或是不打扰别人呢?!
她怎么就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就草率地做了决定。
懊恼之心席卷全身,五指按在木质门板,却空悬着,不知当不当进。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门被“吱呀”推开,屋内一览了然,苏时清坐在摇曳烛火后,冷白指间正是那张百花笺,嘴上噙着来不及收回的笑意。
好像也并没有要收回的意思,他闻声抬头,琥珀色的眸子中晕染着艳红火光,眸光细碎,好像穹幕中的那颗荧荧似火的赤星。一眨不眨的只望着她,勾起的唇角逐渐加深,露出整齐皓齿,若云兴霞蔚。
苏达睫羽轻眨,脑中轰然,头皮都带着麻意,连呼吸仿佛被压迫,她不敢呼吸,好像出声就会打破这一瞬间的美好。
“夫人。”
声音听在她心里酥酥麻麻。她垂下眼睫,破天荒地感到一丝害羞。轻抿下唇,唇间染上薄薄水光,“夫君,”小心翼翼地托起手中酒坛,“我们小酌几杯?我……有话想说。”
苏时清在看见那张百花笺时,就已经按耐不住焦灼心意,听见她如此说,自然想连连应下,可见她盯着自己不撒眼的模样,还是压住那丝急切,朗声道,“好。”
他起身似抖落灰尘一般轻拂双襟,飘逸的绫罗顺着手中韵律似水波泛开。
“我带你去屋顶。”
说到这,飘飘忽忽的苏达才被拉回现实。刚被驱逐赶紧的懊恼此刻又钻了回来,她没事写什么:登高赏月,把酒诉心意。
家里最高的就属正房的屋顶,若是家中只他们二人,爬屋顶上喝个酒,那画面应当还算好看。伴上高处长风,近在咫尺的高洁明月,伸手可触的满天星斗,执杯相邀,酒未进唇而梅香来,再抿一口,清凉爽口、花香轻悠。
风雅非常。
可现实就是喜欢在人脑热时,给上一闷棍,让她清醒。
苏父所在的一进小院,先不说本身的隔音就不咋地,再加上是此坊内皆是这种形制,挨家挨户仅隔一道院墙。登上正房屋顶也不过才几尺高,直接能看清楚别人家屋内情形,若是说上一句话,更是随风散入坊内各家。
听他说要去屋顶时,苏达的眼皮还是不自觉地跳上好几下,紧张之余还犯了结巴,“去、去哪?”
“跟我来。”
手被苏时清牢牢牵住,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指缘抠向食指指腹,丹唇也轻轻抿起。她面上云淡风轻,可心中早就风起云涌,狂风大作。
难不成真要当着全坊的人表演花前月下,情意绵长?
她可真拉不下这个脸。
脑中早就乱作一团,她甚至已经有隐隐悔意,要不今日先到此为止,等她找个更为合适的时机在与他商量?
待她长吸一口,准备从长计议时,耳边拂过一阵清爽软风,黑亮的发丝略过她的脸颊,还带着清新的皂角味道,苏达拨开划得她有些发痒的发丝。
还未看清眼前情景,只觉腰腹被一双炙热大手紧箍。耳边响起一阵轻笑,“抱紧了!”
紧接着双脚猛然腾空,心脏突地下坠,霎那间的恐惧使她下意识的抱紧手中酒坛牢牢贴住眼前人,即便如此还是分出两根手指勾紧了他的襟口,生怕自己会掉下去。
她大致知道苏时清抱着她上了高处,却不敢睁眼去看。
不过半瞬,那股五脏六腑都飘飘忽忽的感觉随之消失。
随着苏时清的气息喷薄在她耳廓,“好了。”
苏达才缓缓睁开眼,抬起埋在苏时清胸口的脑袋。
看向那个正笑意盈盈望着她的夫君,她的心神瞬间却被他身后的景色吸引。
他们正站在钟鼓楼的石级上。钟鼓楼位于长安城正中心,除了入夜上锁,平时皆有士兵把守,她每日听着晨钟暮鼓,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
高处风烈,仿佛能吹走人的胆怯,苏达兴奋地拽着他往上走。直到爬上一层楼台上,徒手摸上那一口冰凉的大铁钟,望着内里的鼓面,才终有实感。
苏达把怀中酒坛放到城墙上,开阔的视野让人心胸也跟着豁然宽广。
她望着满城的整齐排布,又错落有致的坊市。
长吸一口气,随着晚风又缓缓呼出,她说,“你看,我们家在最不起眼就快要消失的城西尽头。”
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还特意伸手去指,直接就指到了那头的闪着点点火光的城墙。
自嘲道,“还是城墙更有存在感。”
满城灯火均被框在一个个小格子中,通衢广陌,还能看到金吾卫在巡逻。
苏达看了半响,思忖甚久,得出结论:她还是想住得近一些,至少是在现在这个位置能一眼望到的坊市。
不由得看向身侧的郎君,翻出佩囊中的酒杯,双手举坛小心翼翼地倒满两杯。
先他一步拿起一杯,视死如归地抿上一大口,都说酒壮怂人胆。
今晚不管是威逼利诱,软磨硬缠,还是连蒙带骗,就算无所不用其极,也要让苏时清心甘情愿的认回他的举人身份,老老实实地备战明年科举!
第48章 酒色误人“乖。”
只轻轻开口,便被灌了一嘴凉风。
“苏时清,我和阿耶救你那天,下了很大的决心。”娇俏的声音飘忽在空中,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稳重认真。
苏达没去看他,又捧起酒杯抿上一小口。
“苏时清。”
“嗯。”
“苏时清?”
“嗯。”
“苏时清!”
“嗯。”
“你不嫌烦吗?现在想想,你对我和阿耶吩咐的事,好像从不推辞。”她双手扶着冰凉又粗糙的灰色石墙,指尖犯了紧,捏出一段白色隔断。
她转过身,歪着脑袋,杏眼中冒着盈光水雾,开口便是梅香酒气。
“你说说,是为什么?”口齿虽然清晰,睫羽眨眨,有着不同以往的钝感。
苏时清深深地看了她半响。
她也在一瞬不瞬的回望着苏时清,想从他的透亮的眼里,平静的表情上,紧闭的口中知道这个纠缠她许久的问题。
“其实我知道,你不光对我这样,你对我阿耶也是一样,甚至更听话,比我这个做女儿还听话,”苏达晃着发懵的眸子牢牢锁在他身上。妄图从细枝末节的风吹草动中寻出一丝不同寻常来。
他依旧没回答,反而是端起那杯一口未饮的梅花酒。
相比问话时的磨磨蹭蹭不发一言,此刻的他就像是接到了某种指令,仰头抬手一饮而尽。飘逸的长袖描绘出流风的形状,一如这个人一样,慢条斯理,不露声色。
“我知道。”转回身不再看他,望着满城的烟火灯烛,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她抱起酒坛摇摇晃晃又满上一杯。
鼻尖的冒起酸气,眼角不知不觉蕴了一抔温热。
“你是想待在我们苏家的,是吧。”她也学着苏时清的样子一杯灌进口中,冷酒掺着冷风被猛倒进温热的喉咙,不知是动作太急,还是酒水太冷,一股辛辣蹿进气管,她只觉得嗓子一阵痉挛,整个喉咙和肺都在叫嚣着,抗议着。不知是酒水还是口水被猛然吸进又被骤然咳出
。
她不管不顾地弯起腰背,好像头猫得越低,就一定能把不舒服的那口气给咳出来。
喉头的灼痛和肺部的窒息感已经让她无暇再顾及其他。她在茫然无措地拉起的一只修长大手和着手中酒杯一同被紧紧攥在怀里,
苏时清不觉轻笑,竟是个小酒鬼,呛成这样也不忘手中的杯子。
另一直大手在她后背随着干咳的节奏猛拍。
等她轻咳着缓解刚刚的剧烈不适。才又抬起头,只委屈的望着苏时清,眼角热热地感觉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苏时清视线落在她像小兔子一样红彤彤的杏眼和鼻尖,连带着丹唇都硬咳成绛色。
“没事吧?”
苏时清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就抚上了染着泪痕的眼下,冰凉的指尖触到已经泛冷的泪渍,不着痕迹的抹去。指腹上若有似无的清凉感隐隐传来,让他有种想摩挲的感觉。
对面的小女娘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有种说不出来的呆萌可爱,平时的机灵劲在这一刻都隐入那双被洗过的莹亮杏眸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