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清。”
“嗯。”
“呜呜……哇!”被酒精麻痹的小女娘闭着眼睛嚎啕大哭。
他扶额抹过散下发丝,顿觉无奈,刚刚想好要如何回答她。不过思忖半响,转瞬之间就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
虽然每人撒酒疯的方式各不相同,可这般直抒胸臆的,他也还是第一次见。
嘴角忍不住勾起,却遭到了对面小女娘的冷眼控诉。
“你!呜……你笑什么?我就。嗝,我就知道,你……就是,嗝……想赖在我们家。”
苏时清的手被骤然松开,凉风习习刺激着染着梅香的肌肤,他禁不住抬眼去看。
苏达像是赌气般拨开他的手,她双手展开,里面赫然是一只空空如也的小瓷杯。掌心湿漉漉的反着莹莹月光,她抬手去扒拉那只酒坛。
苏时清从荷包中取出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伸手一把握住那只不安分的纤纤玉手。
“你干嘛!嗝……我要,喝酒。”
“擦完就喝。”
小女娘真就冷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瞧着他用绣着紫蝶的绸布巾帕一下一下地擦拭她的手,仿佛在擦拭价值连城的珍贵美玉。迷蒙的杏眼缓缓地眨上两下,嘴上依旧催促,“……快点……”
“苏达。”
“嗯?”
嘴上回应着,被擦拭完的一只手已经暗戳戳地抚上了酒坛子。
苏时清暗笑,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怎么都不像随了她阿耶。
其实今日苏达一开口,他就大概能猜测到,她定然是有重要的话要说。只是他心思连他自己都琢磨不透,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她。
“你说对了。”如酒醇冽的声音在风中散开,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把苏达的另一只手也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擦干酒渍,眸光温柔的看着她粉嫩的指尖,像是在欣赏脆弱易碎的琉璃,那般小心翼翼。
擦过后接过她另一手的酒坛子,在她灼灼的目光下,清透的酒水顺着坛口倾泻而出。
又是满满一杯。
小女娘目不转睛的盯着,眼热极了,仿佛那不是一杯酒,而是如珠珍宝。
他眯了眯眼,慵懒的嗓音响起。
“酥酥,我不喜你这眼神。”
苏达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一门心思全扑在了那杯盛满月光散着梅香的酒。
他一手执杯,虚晃一枪,便躲闪过苏达伸过来的柔夷。
当着苏达的面,一杯酒水便入了他的唇。
早就止住啼哭的人,此刻丹唇撇撇,又有复萌之势。
苏时清一手盖在小巧的酒杯上,阻着苏达向前的手。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用着哄骗孩童的口吻,其中温柔好似要把人溺毙,“以后,只看我一人,好不好?刚刚那杯是惩罚,你若同意,我便再给你倒上一杯。”
手掌移开,继续哄骗,“好不好?”
苏达眨眨沉重的睫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乖。”
苏时清心满意足地双手执杯奉上。
苏达就着他的手,像是湖边饮水的小兽,一口一口喝的极为认真。
一杯过后,她像一只食饱餍足的慵懒小猫半靠在苏时清身上。
“酥酥。”
“嗯。”
苏时清抬起大袖遮到苏达身上,勉强能挡住些许凉风。
他伸手拢去她鬓边碎发,低声道。
“我每次都会不厌其烦的回应你,只是因为我想留在苏家。这一点你倒是猜对了。讨好阿耶,自然也是因为这个。”
本来迷迷瞪瞪的小娘子,此刻居然搅着混沌的思绪一字一句的对应上了,“你还有家人,为什么赖在我家。”
苏时清轻笑,“你们就是我的家人。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们的。”
“可我们……是假成亲,要和离的·。”
苏时清饶有兴趣地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笑吟吟道,“我有官府加印的正经婚书,受到大晟例律保护,谁还能逼我和离不成?”
日次一早。
苏达迷迷糊糊从床榻上僵着身子爬起来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她轻缓按着太阳穴,努力地伸展着脖子。
什么情况?头疼,腰疼,嗓子疼,哪哪都疼。她昨天干嘛来着?
一手捶腿一手按头,漫不经心地思索着昨日种种。
“吱吖”一声门被推开,苏达闻声望去,就见苏时清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羹缓缓走进来。
按头的指尖一顿,破碎的记忆像是有了意识一般自发的拼凑在一起。她晃了晃神,苏时清已经将汤碗搁到她面前。
“暮色特地做的,醒酒驱寒。”不知为何,醒酒二字听在她耳朵里,仿佛被加重了语气。
她心虚地用手搅着薄衾。
昨日种种,犹如画布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她……她怎么能还没说到重点就醉了呢!
酒色误人呐!
苏达悔恨地猛闭上眼睛,懊恼地长叹一口气。
不过苏时清昨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眯出一条缝隙,偷偷地看向正在搅动汤匙的人。
苏时清却将汤匙扣在碗沿,余出一只手向她伸来。
苏达瞧着那只越凑越近的修长大手,眼皮狠跳一下,噌地后挪一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捡起了她滑落的薄衾,柔声说着,“你昨日着了风。是不是喉咙不太舒服。”
苏达恍惚地点点头,刚睡醒时就觉得喉咙仿若刀割一般,痛得着了火。
她瞥一眼眼前人,暗自庆幸:这样也好,不用说话正好省得尴尬。
于是点点头,就看他送来一匙泛着清透的汤水。隐隐传来的梅花香气又把人勾回到昨晚。
苏达拧起眉头,执袖掩嘴。昨晚是梅花酒,今日是梅花汤。
总感觉在有意无意地勾着人去记起昨日之事。可连她自己都忘了,酒是她备下的,药汤是暮色做的。
还未再有动作,就听苏时清不愠不恼地娓娓道来,“这是梅花齑,正适合三伏天排寒的药汤。”
苏达心中存疑,犹豫片刻,还是就这他的手喝了下去。这熟悉的一幕又惹得她脸红心跳。
脑海中又想起昨日。
她隐约记得,苏时清好像说,赖定了他们家,死也不和离。
想到这不禁脸更热了,他的意思是想和我长久的过下去?
苏达可从没听人说过这么直白的告白。
思绪一转,那读书考科举的事,他应该也能答应吧,毕竟他说过事事都听自己的。如今还如此坚定的说要加入这个家,那至少应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吧。
她踌躇半响,盯着苏时清的脸看了又看,才迟疑开口。
“苏时清,你能去……”
话还未说完,就听门外响起朝颜的喊声。
“姑爷!这些书全搬去屋里吗?家主说,有个箱子里的全是他做过批注的书籍,对科考极为有用,让你自己挑一挑。”
第49章 置办笔墨“咱们回家!”
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苏达深以为然。好歹也是自幼读书,又有苏父的耳濡目染,既然苏时清已经为她所愿,开始读书科考。苏达最清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她也要给他提供该有的读书环境,以及必备工具。
于是这一日。
她顶着毒日头,和一副针扎刀割泛着暗哑的破锣嗓子,唤上暮色,两人不疾不徐地往临近城东的那条景安街去。
一走进景安街口,就明显能感受出与众不同之处。
苏达双手遮在额头,顶着头上刺眼阳光,微眯着杏眼,忽略掉耳边额下缓缓滑落的汗珠,小心谨慎地打量着过往路人。
这些人大都步履匆匆,头戴璞头、着圆领大袖的白布襕衫,腰间襞积,脚踏白袜皂履。举手投足间个个衣袂翩翩,风流蕴藉。
这套衣裳是进士·、国子生和州县生的常服。
暮色递过来一把山水纱面圆扇,她忙不迭接过手紧忙扇动两下,又横扇在额。就听暮色的调笑声在耳侧响起,“娘子,这些国子生的常服真是好看,你看迎面过来的那个郎君,头大若瓜,长得身宽体胖,缩在这件衣裳里竟然一点不显。”
“既然不显,你又如何能看得出?”
“你看那腰处,别人都系上带子,只能还能露出稍细条的那一节,再看他,上下一般如水桶。其次走路姿势是最明显的,别人步履生风,可你看他,腿迈得极高,身子摆动幅度过大。瘦削的郎君可不是这般模样。”
苏达吃惊地望着暮色,紧眯的杏眼都瞪大几分,由衷夸赞道,“暮色你厉害啊,眼这么尖。只怕都比上XX的判案大人了。”
暮色拿巾帕抹去汗渍,玩笑似的扬着脸露出几分得意,傲娇恭维道,“也不看看是谁家奴婢。”
两人笑作一团,苏达抹去薄汗打趣她,“我不知苏时清是不是做官的料,但是你若能为官,定然不会混的太差。”
“那我就先借娘子吉言。”暮色笑地不能自己,拿手中绢帕半遮住晒地泛红的脸。
暮色长相本就出众,两人站在一起打打闹闹,毫无主仆氛围,倒像是一对相伴出游的姊妹。
谈笑间,便走到客流最多的本源斋。
本源斋并非长安城内好东西最多的文房店铺,确是最齐全的。每种品类皆有低廉和顶级佘贵之选。
这也是苏达之所以要来的主要原因。既然是平日里用的消耗品,自然要物美价廉才行。
两位小娘子一进店门,便立即引得店里客人瞩目,无非其他,两个漂亮的小女娘在哪都是备受关注引人注目的。
靠在里间眯眼打盹的伙计正魂游太虚,恍惚间看见来人,还以为仙女入梦。等他终于确定并非梦境,才手忙脚乱地跃下躺椅。脚边堆积的半人高的书本顿时散落一地。
同时也惊动正在算账的掌柜。
掌柜闻声乜斜过去,气得手上一顿,刚拨过去的几颗珠子居然被不小心误触落回。因为燥热天气憋闷在心中的火气瞬间被点着,干脆把手中算盘烦躁的摇上两下,回归伊始。指着角落中还在摞书的小兔崽子就是一阵呵斥,“我给你活计是让你来这打盹睡觉的?”
伙计的态度也是让苏达称奇,他对掌柜的训斥充耳不闻。嘴上小曲不停,手上动作不快反慢,摞书的动作越发悠闲起来。
根本不把掌柜放在眼里。
苏达耸着肩蹭向身侧的暮色,小声道,“这伙计到底有什么通天本事,能如此行事?”
毕竟是当着面在八卦别人的私事,她还特地用团扇遮去了半数的脸。
没等来暮色的声音,却一道男声传入耳中。
“这小伙计是掌柜的亲侄儿。”
“竟是如此,这哪是找了个伙计,简直是养了个大爷在店里。”
苏达一时不察,顺着他的话茬就接了下去。说完才惊觉自己再说什么,懊恼地挥动手中团扇,真想去捂上这只多话的嘴。
好在她声音足够小,仅有近身半尺内才能听清楚,不由得转身去找男声的位置。
左右环顾半圈,才发现人就站在她们身后,那郎君手中拿着本书,看样子是路过要去结账。见他不再说话,苏达便侧身让出一条路,意思明显:这件事到此为止,让他过去。
郎君挑眉看她一眼,便十分识相地顺着让开的路去找掌柜。
苏达这才松了一口气,拉着暮色先去采买。
伙计见状立即迎了上来,脸上挂笑,嘴上也似抹了蜜,“两位天仙似的小娘子,想买什么?不说别的,就咱家店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没有的。”
苏达手中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见他热络至此,便也丝毫不客气,“帮我把文房四宝各拿一样。”
伙计手指着刚被他摞成书墙的躺椅,殷勤道,“小娘子去歇着,我这就给你去取。”
话里话外也丝毫没有一点伙计的样子,惹得暮色频频皱眉。
“娘子,这人忒没样子,只会献殷勤,句句不谦卑。”
苏达哂笑,“你看那掌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是什么小伙计,只怕是家里娇宠惯了的小郎君。”
暮色撇嘴,十分看不上那伙计做派,她觉得不管是做工还是做奴婢,最重要的莫过于老实本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得拿捏好尺度。
苏达自然没去躺椅。她一进门就关注到了,右里侧的博古架上可摆着不少的好东西。
扯着暮色去看,不得不说伙计确实没夸大,当今四保中之最佳品此刻正井井有序的置于架上。
端详着高价的湖笔、端砚、徽墨以及宣纸,不禁想起阿耶书房里守着的已经过时的“新安三宝”。
要不买回一套,让他老人家开心开心,念头刚起就被她手上团扇猝然扇灭。不行不行不行,苏达暗暗告诫自己,得知道今日为何而来。
再说,不能再助长阿耶花钱大手大脚的气焰,“新安三宝”也不是不能用,她上次偷来试了一次,确实名不虚传。
正当她想仔细欣赏一番时,店内却响起喁喁私语。
她环视周围,见大家都往店门口看。于是便循着视线去瞧,这一看不打紧,那人模狗样的郎君,不正是许久未见的王二狗吗!